第十六章卖香
顾怜幽行礼退下,可只有满心的疮痍。
云薄是故意的,故意逼死了昼玉。
昼玉才四十岁,正值壮年,命数不该如此。
竹心扶着她,却莫名感觉到小姐似乎没了力气,整个人都倚在她身上。
顾怜幽一张脸煞白。
她以为她知道的已经很多了,却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她从来没有想过的关节。
风吹得她的裙摆不停地翻飞,顾怜幽像只纸蝴蝶一样,似乎下一刻马上要被吹走。
事实太过于让人难以接受,她几乎承受不住。
可没走出几步,她的腰却又直挺挺地板着,仿佛什么都不能影响她,背影依旧清瘦又疏离。
侯府之中。
众人仍旧围着那幅中堂赞叹议论着,却发现顾怜幽不见了。
“不过说起来,御史小姐呢?方才似乎还在此处。”
众人心中猜测纷纷,难道是疏于名利,不愿在这种场合多待?
不过能写出这样字的人,潇洒恣意,淡薄名利也是自然。
朱樾儿赶紧派人去找顾怜幽,下人却回来报说,御史小姐一刻钟前已经告辞了,只是那时朱樾儿忙着,不好打扰,才告诉了门房。
朱樾儿惋惜不已,顾怜幽这样有心和她结交,当然是要好好说会儿话的,没想到大家太嘈杂反而把顾二小姐吵走了,不知顾二小姐恼她没有。
朱樾儿纠结着,忽然有人凑近那幅字,惊讶道:“这字画上都染上了顾小姐身上的冷香!”
众人不信邪,顾怜幽也只是提笔在上面写字,就算碰到了纸张,至于留香这么久么?
一个人有意凑上去,却没想到,顾怜幽身上那股清贵逼人的槐花冷香居然真如云浪席卷而来,那人忍不住掩住嘴,和周围人小声惊叹道:“居然有留香这么久又清晰的香!侯府今日这一室的香熏了半晌都没在上面留下味道,看来是都输了,我从未见过这样不合常理的香!”
众人上前轻嗅,却无一例外。
在场能来赴约,大多都是对香料颇有兴趣和研究,一时间,满室的香竟都沦为陪衬,好好的香块香塔无人看,众人居然围着一幅字画上残余的香讨论不止。
“这味道如此清冽,一点不似其他槐花香那样腻人,恐怕加了当季新茶祛腻。”
“未必未必,我倒觉得是有稀少昂贵的香料作衬,味道也矜贵起来。”
而顾怜幽那幅中堂下,她所盖印章微微流光,那是印泥揉槐花香膏的油光。
除却顾怜幽之前的松针香,几乎无人讨论其他。说来说去,重心都在顾怜幽身上。
宴会散去后,仍有不少人在讨论这香。
夜间朱樾儿刚将八尺中堂收起,就有宫人登门,还是提着宫灯来的,霎时间前院明如白昼。
侯夫人以为是宫里有什么吩咐,连忙去前院见人,内侍却细细地笑起来:“侯夫人莫慌,长公主殿下派奴才来,不是有什么指示,而是听闻御史小姐今日在侯府当堂书写一幅八尺中堂,心中艳羡,才叫奴才来,想同侯夫人做个交易。”
内侍勾勾手,小太监立刻将一幅裱好的卷轴送上,内侍笑眯眯道:“这是杨少师杨凝式的《夏热帖》,听闻侯爷一直在找,今日便送来给侯夫人,只求能一换御史小姐的杏花中堂。”
侯夫人受宠若惊:“公公快别这么说,长公主殿下要看,自然是该臣妇奉送上去,怎劳千岁用到一个求字,折煞臣妇了。”
内侍笑着,暗暗使个眼色,身边的小太监立刻会意地将卷轴递给侯夫人身边的侍女。
侯夫人看着那幅夏热帖更是心热。
侯爷寻这幅字画已经寻了五年有余,今日她将这夏热帖送到侯爷面前,侯爷定然欢喜。
这半年来,侯爷没有一日留在她院里,都是去妾室屋里。今日有了这幅字帖,必定留在她屋里。
想到这里,不消再多思量,侯夫人面上已经发红,心间躁动,吩咐下人道:“赶紧去小姐那里取字画来,就说我想欣赏一二。”
下人忙不迭地应了,内侍笑盈盈地看着侯夫人,侯夫人回过头来发现内侍正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叫公公看笑话,樾儿这孩子刚得了那字画,定然爱不释手,怕耽误公公的事,不得已哄哄孩子。”
内侍也只是笑眯眯的:“侯夫人做事妥帖,何须多言。”
朱樾儿刚把字收起来,就有侯夫人院里下人过来说话:“小姐,夫人也听说了今日左相小姐在府中写杏花中堂的事情,想从您这儿借来一赏。”
朱樾儿喜出望外:“连母亲都知道了?”
她喜上眉梢,霎时间觉得颇有面子,连素来不喜书画的母亲都想借来一观,想必也是知道今天白日里,顾小姐为她写的这幅中堂有多出风头。
朱樾儿这么想着,便是越发欢喜,主动把书画交了出去。
而下人前脚拿了中堂,后脚就拿到前院给了内侍。
内侍拿到八尺中堂,也不欲多留,假笑着道:“侯夫人,咱家这就告辞了,多谢侯夫人赏脸。”
侯夫人也客气着:“哪里,长公主殿下也为臣妇了了一桩心头大事,臣妇要谢谢长公主殿下抬爱才是。”
内侍和侯夫人说着几句客套话,便退出了侯府。
但刚出了侯府,却不是回宫或是去丞相府,反而收了笑意,面无表情将那幅中堂扔给手下人:“送到哪儿去,不消叫我多说吧?”
手下人连忙接稳:“当然,您就放心吧。”
翌日,侯府的事情就在茶楼酒肆这种读书人多的地方传遍了。
一桌衣着简朴的读书人围坐,其中一个绘声绘色,哪怕是道听途说,也仿佛自己在现场一样比手画脚:“听说顾姑娘写那幅字,是一笔不断,她写到最后,笔已经压不出墨来了,就狠狠把笔按下去,写完最后一个字,已是笔根尽枯,无法再用,那叫一个一气呵成。”
旁边人啧啧惊叹。
仔细一听,旁边衣着略好些的一桌人又是另一种说法,暗暗压低一些声音,仿佛神秘不已:“谁叫顾小姐挑笔呢,当时侯府没有顾小姐看上的好笔,顾小姐就这么一拔发间长簪,一头墨发尽散,顾小姐是把头发挽到肩前,直接蘸墨就写,所以这幅字才能这么挥毫自如,蘸的墨够写到这首诗最后一个字,换成普通的笔,哪能蘸墨一笔写二十八个字儿啊。”
桌上的人恍然大悟:“难怪,原来是这样。”
顾怜幽一笔写成一首绝句让人难以相信,于是演化出各种说法,各自不一。
而传闻书上有异香,也被人说成是顾怜幽的发香,用头发写字时染到了纸上。
乍一听有点意外,仔细一想却实在很合理。
但就是不知那幅中堂究竟是什么模样,那异香又是什么气味。
茶楼酒肆上聚集的读书人,素来是心高气傲却一介白身,钱袋里比脸上还干净,却偏偏爱高谈阔论,对于这种素有才名的女子,不会生出太多的敬仰之感,反而是野心勃勃。
书生毫无功名在身时,不得已写些戏文换钱,明明一无所有,却喜欢写千金小姐下嫁白衣书生的戏文,亦或是幻想一朝高中,连皇帝都上赶着将金尊玉贵的公主下嫁。
可实际上,真正把公主嫁给状元郎的却很少,本朝几百年更是一个都没有。
一个毫无根基,草根出身的状元郎,就意味着没有钱,没有人脉势力,也没有显赫清贵不失面子的背景,如何奉养公主?
对于顾怜幽这种,读书人们赞扬是不少,只因为那幅瘦金确实够有说服力,无法辩驳,可终究觉得她不过一介女子,有这些传闻出来时,那纸上异香到底是什么香,都比她写字时笔法如何要吸引人。
究竟对左相家的嫡女有什么妄想,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而西河巷的茶楼上,忽然一幅八尺中堂挂出来,一传十十传百,上京的白身读书人们立刻蜂拥而至。
顾怜幽那幅中堂已经被按上命纸,高悬清风阁二楼。
下面人头攒动,议论纷纷。
“就是这一幅啊。”
“这么远远看着只觉得确实浑然天成,倒确实写得不错,可异香却是一点闻不着啊…”
清风阁一楼大堂与二楼雅间完全不一样,大堂花个茶水钱就可以坐,二楼却要花五钱银子才能上。
为了一嗅异香,有些人一咬牙,花了平时不舍得花的钱上了楼,迫不及待去靠近那幅中堂。
没想到凑近闻的时候,纸上竟真有淡淡清香。
这五钱银子,可真是没有白花!
闻到了香气的人兴奋地跑下楼和同伴炫耀,同伴一听真有异香,便是一拍大腿,花银子上楼去了。
虽是暂时没机会接触御史小姐,却已嗅过御史小姐的发香。
顾怜幽在坊间有意引导的流言,让一众读书人为了不可言说的心思,毫不犹豫地花了钱。
五钱已绝不算少,可竟有人前赴后继,茶楼一天到晚都是人来人往。
此刻又有人在茶楼说那御史小姐生得可谓是倾国倾城,犹如洛神再世,天仙下凡,更是让人心向往之。
几日来,读书人之间讨论的话题几乎都是御史小姐。
那异香清贵沁人心脾,一嗅便是魂牵梦萦,仿佛能见到那倾国倾城的美人。
不少人居然等在顾府门前,想见御史小姐一面。
连顾浓云出门的时候,哪怕她坐在马车里,清风拂过帘子,也有几道炯炯的目光射进来盯着她,吓得顾浓云赶紧压住帘子。
这些读书人哪里是读书人,简直是包藏祸心的登徒子。
看见了顾浓云大半张脸的人,都惊艳得无以复加。
御史小姐,果然绝色!
一连几日,顾浓云连门都不敢出了。
蹲不到御史小姐,众人反反复复去茶楼看那幅杏花中堂,茶楼可谓因此赚得盆满钵满。
茶楼赚得满了,香坊却门可罗雀。
到了坊主说的日子,堂溪兰早早就将香炉摆在门口,点起坊主说要点的槐花香,香气瞬间飘开,路过的人形形色色,却忽然有人止步在香坊前,不住地去嗅那股香气来自何处,最后视线落在香坊前的那个小香炉上。
那人直接拔步就进了香坊,堂溪兰正磨着香粉,见有人进来了,抬眸一看,一袭袍子洗得发白,正是坊主说过会来的客人模样。
堂溪兰笑嘻嘻的:“公子想买些什么?”
那人急迫地指向门外的香炉:“我想买那个香炉里的香。”
堂溪兰把香丸从柜子里拿出来,声音中都带着笑意:“公子是在找这味白玉香吧。”
那人拿起来一闻,果然与那幅中堂上香气一致,竟是一模一样的香!
听说这几日有不少同仁都在找这味香,却一无所获,没想到竟是让他误打误撞买到了。
那人兴奋不已:“这香价钱几何?”
堂溪兰比出一个一:“一钱银子。”
一钱银子不少,可咬咬牙还能拿出来。
那人便立刻掏出全身的钱买了一袋白玉香。
堂溪兰看着那一钱银子,叹着气摇了摇头,这么做生意,什么时候才能赚到钱。
坊主怎么想的,怎么忽然就正经卖香了呢?
然而那人回去之后,哪怕钱袋空空,也故意熏了一身白玉槐花香,去茶楼晃,炫耀了一大圈。
当天下昼,便有无数人踏破门槛而来。
“这香多少钱?”
堂溪兰无精打采地撑着脸:“一钱一文。”
一手交钱,一手交香。
下一个人又问了一遍多少钱。
堂溪兰叹了口气:“一钱两文。”
把香包推出去,当场钱货两讫。
一整天下来,堂溪兰就是懒洋洋地靠在柜桌上卖香。
终于到了最后一个人,堂溪兰累得犯困:“两钱一文。”
她刚把钱收进柜子里,就发现刚刚还满了大半的柜子里居然就只剩小半了。
她扒拉了一下柜子,立刻想起来什么,猛地转头往后看,吼了一声:“小菊!”
蹑手蹑脚想出去的小菊被叫得瞬间汗毛直立。
堂溪兰气得火冒三丈,伸手就去掏他的钱袋子,果然鼓鼓囊囊,沉得压手。
之前这个无赖就偷她的肚兜,现在还偷账上的钱,老菊那么老实的人,怎么就有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儿子!
堂溪兰一把将钱袋子薅过来:“明天我就告诉坊主,把你赶出香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