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错过
10、错过
那个年轻人走后我便去了他家去看那副画。一直以来我并非有意不想被看到，只是没人能看到，可现在却得小心避开他。这样遥远又陌生的体验有种奇特的感受——该说是难以兴奋的激动呢？还是无关心酸的无奈呢？
他家经营着一家仿明清园林建筑的酒店，生意不错，或许是得益于祖上继承的智慧，但很明显，他能看见我的这种异常是种突变。我从正在用餐的他父母身边走过上了二楼，那幅画就挂在他房间的西墙上，与屋内的现代装修风格格格不入。单就画作而言，这幅画手法娴熟线条流畅场景还原度极高，但我个人却不是很喜欢这种拍照式的作画风格，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画中的星落倚靠窗框坐着，侧着头，我知道她在等蝴蝶飞过。这画面太常见，根本不能提供任何线索。但我，坐在凳子上的我，如果他没画错，那这样的场景就只会出现在我保有记忆的上一个百年，也就是楼内时间距今二到三百年间，那时的楼外应正处清初。
朝中收到边境急报时，他们的婚礼仍在进行中，可敌军突袭已然入境，势如破竹一路向北，皇命军令刻不容缓，纵礼未成席未散，新郎却已远赴战场了。
为何非他不可？第一，军报中提及何将军身受重伤，他担心父亲自请前往；第二，如今朝中确实已无可用之人；第三，他有多年驻守经验，接替何将军最为何时；第四，那便是朱相的鼎力推荐！
随说此时朱相陷害何家的计谋仍在布局中，可同时他也渐感国运将尽，心思渐渐落到了另一件事——安排后路——上了，且他在这件事上也是颇有门路的。原本通敌谋反之说不过是他要扣到何家父子头上的帽子，可这罪证若没几分真，想扣稳也难，何况这还不是第一次了！可想而知，那敌国里自然有人在帮他，所以如今牵起线递起话来着实方便不少。而说来也巧，朱相这次搭上的竟正正好好是敌军此番领兵的大将！对方回答的也明白：拿何躔的命做敲门砖。
这于朱相而言简直不是条件，而是共谋！是一箭双雕！因此心情大好，在举国哀惮的氛围中独自悠游，还闲生出了好奇：这两军对垒，击杀对方大将使其群龙无首确实算是个策略，可他总觉得那大将要何躔的命并非单纯为此。于是竟不惜花费人力物力的去打探了一番，果然是有个大仇作梗！原来那时池月只身去寻何躔，两人在战场上杀的人里竟有一个是那大将的胞弟，他们兄弟自小相依为命感情甚笃，可惜这弟弟体弱，平时并不大上战场，那次只因其兄心骄，又想着让弟弟立个功，才让他跟着同去，不料有去无回，自责之心彻底摧毁了他的意志，然伤心过后这怨又不能独自吞下，便悉数算在了何躔头上，非要他死不可！
何躔自己对此却并不知情，但于他而言倒也无甚区别。朱相那边他早已派人在盯，却一直找不到什么铁证，可近来却像自己送上了门一样频频动作全无警惕，让人诧异。
再说战场这边，连失三城己方军心已然不稳直至他回去才有好转，好在敌方也进入了疲劳期，双方屡次试探，都没采取大规模出击，战况才略有缓和。可即便如此，大家也都知道大战在即！战火点燃的可能随着时间一天天的变大。
而事实上，虽然并非有意，但双方大将其实都在等一个人的消息，而最终，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的人，是何躔——朱相通敌罪证详实，逃亡途中拒捕被杀。
这消息几乎是同时传至双方的，当夜，敌军就攻了上来。我军地势易守难攻，这也正是他们能等到何躔的最主要原因，守城战打了一天一夜，敌军伤亡虽已达我军三倍有余，但攻势仍猛，眼看便难以维续，算日子离最快的后援到达也要至少两日，何躔已经在考虑退守了，可出乎意料的是对方竟退兵了！给了他们可贵的休整时间。
但情况毫不乐观，均衡双方兵力，守城战定无法再撑一场，而且进攻随时将至。果然！还没等伤员悉数转移，与他们退兵只隔了一日，号声便再次响起！攻势有增无减，何躔只得弃城后撤，巧与后援汇合打了个反击，趁敌方未稳，又夺回了地理优势，也算有惊无险。
可躔心里明白，这仗打得是气势，虽胜却也暴露了己方兵力薄弱的劣势，其他几路援军若不能按时抵达，下一场就只能死守。然而此后三天敌军却选择了按兵不动，这可绝非什么好现象，很快！援军行军途中遭遇重创的消息和敌军的擂鼓声一起传来了！
很明显，这一战，就是死战！亦是国破之战！
他不惧死，却想再见她一面，却想将她安顿好，却想让她此后无忧。国将破，他无力挽狂澜，殉国是他心甘情愿，可若她生死未卜祸福难料，他必不能瞑目。他是最想却最不能离开战场的人，他是最坦然又最不愿面对死亡的人，两个自我激烈的争抢着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但无论哪一个都无力掌控，他几乎已经变成了一件战场上的武器。敌军已渐渐形成合围，周围的声音渐渐小了整齐了很多......突然有风凄厉而过！一只箭直射进了他交手之人的胸膛！马蹄声回荡在空旷的战场，他不自觉的想要回头看，对手又如何肯留给他这等闲暇，只余光一瞬，是一缕鲜红！
“走——！”他大喊！耗尽了最后的气力，同时又激发了新的战意！
那马蹄却没有半点迟疑，兵刃相接的声音越来越近，直到一道剑光闪过他布满血丝的眼。
“皇帝逃了，何伯伯和家里都安顿好了，放心吧。”她淡淡道，风尘仆仆。
“你来了，我便再也放不下心了！”
“我何时在乎过你放不放心，只图自己安心罢了。”
“你还有你娘，为什么要跟我一起死？”
“你也有我！”
“我不需要！”
“你救我、对我的好也没问我需不需要，我来还，你也就闭嘴收着吧。”
此时此刻，不收又如何？纵使池月身手再好，任她出场英飒无双，这困兽之斗结局难改。他认了，他始终没有恢复被孟家所救之前的任何记忆，他的一生都绑在她身上，执着一世换来同死，是上天的奖励？还是惩罚？
他笑道：“那时，我以为......你会跟他走。”
“......婚礼？”此时就连旁观者的我也看不清她的表情了，她脸上的血迹，她因生命流逝而渐渐无法控制的身体，只剩下了疲惫。“可他到的太晚了。很多事不是到了，就不会错过。”
“我到的倒是早，可自从你长大了，我一次都没抱过你，现在连死都只能背对背。”
“我们的命运本就该背道而驰，是你非绑着我不放。如今死在一起，或许就是我们之间，最近的距离。”
“来生吧，来生，也看看我吧。”
“来生......也好。”
何躔夫妇战死沙场的消息是与改朝换代的布告同时传入我们避难的山村的，这里偏僻而安宁，没人关心是谁做了皇帝。我爹几年前运货到这一带走岔了路偶然发现了这村子，他惊叹这世间真有这桃花源般的地方，当时留恋却难能忘返，如今受了池月的委托，保孟夫人、何夫人和后来与我们汇合的何将军此后安稳，这里便是首选。
可这消息来得太迟了，从最南边的战场传进京上，又从京上流传到这偏僻的村子，其间经了太多的口，变了太多版，早已与谣言无异，孟夫人只是轻轻“哦”了一声，又继续忙活手里的针线去了。
我理解她，她只是和我一样不信罢了，我在沿路给池月留了记号，战乱之中，难免有几处被破坏掉了，她只是一时找不到我们了。总有一天，她会来。
那时的我坚持这样的想法，以为自己真的深信，却从不会踏出那村子去京上去南方寻一寻她，那是我自己都不知道、不想承认的胆怯。
我其实也根本不理解孟夫人，从池月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她早已看到了结局，“哦。”只是奇迹未能出现的失落，是尊重女儿选择的落寞。
此一生，孤独终老的无趣结局。年少时也曾喜乐无忧，轻视世间百苦，以为没有什么不可抗，以为所有事都会顺其自然，浑然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错了位。到头来才明白，不是注定了的命运就不会变，不是牵好了的红线就不会断。而他，用一生所换，终于绑在池月身上的那根线，却要由他亲自斩。
世间错过总多于相遇，所以陪伴才珍贵；因为不曾陪伴，所以那千百次的错过才不值一提；因为那陪伴太珍贵，所以那迟来的错过才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