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归零
11、归零
这越来越奇怪了!自从那个年轻人走后,水漏一刻都没停过,即便我不曾完成过他任何愿望。即是说:现在这楼内时间的流逝与外界同步了。
自它存在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我不确定是不是下一刻它就会戛然而止,但我肯定有什么东西在影响它,影响这座监牢,影响了他。
不过既然可以偷懒,我是没那个责任心非要为谁实现心愿的。恰也正因如此,我才会反常的朝它招招手。它看起来还没有很老,或许是个意外。总之它并不知道自己不招人喜欢的原因是它已经死了,没人看得到它。所以当我和它对上了眼,向它招了招手,它就伸着舌头一跳一跳的跟了过来。
它在楼里不能待太久,可它对一切都很好奇,尤其是扶几卧榻的星落,但它害怕她,收了舌头站在一个角落偷偷看她,她则故意当做没察觉,然后突然看过去吓它一跳!“坐!”大声下达口令。它就真的目不转睛的乖乖坐下,一脸认真。得逞了的星落会大笑上好一会儿,仿佛回到了千年前的小时候!
她喜欢狗,一直没变。
既是仙人,一世终了自然就要回归仙位,可或许是因为他元神受伤太重,阳寿尽时也未能苏醒,三途川渡了一半才被寻他的小仙唤醒。一旦醒来,与他千万年间庞大的记忆量相比,这人生短短二十载不过梦一场!他又怎会抓着一场梦不放呢?
虽然人人都想成仙,以为自此便可逍遥自在!却不知仙人亦有仙人的职责,且那个让他身受重伤的魔徒仍藏身某处,察觉不到一丝气息,也颇成隐患让他挂心,毕竟看不清意图的寂静远比一眼看透欲望的胡闹危险的多。所以可想而知,他要做的事这么多,又怎么会把情急之下借的身体许的诺放在心上?
于是,命运重启,一切归零。
而这一世,于我而言,仍是此生。如今的我早已无需姓名,但在还没有这座楼的时候,我叫将暝。虽然有几个百年的失忆期,我却并没有真正的死过,所以严格来说,我还叫将暝。而她,叫樊星落。
我第一次见到她,九岁。那年我成了孤儿,最后一个亲人——我的父亲,被整个武林围攻,最后死在了自己年轻时的好友手上,而后这位好友,又在一片“斩草除根”的声浪中毅然决然光明正大的收养了我。他从不避讳杀了我爹的事实,他会笑着说:“是我杀了你爹,全天下都知道,你以后也大可以杀了我替他报仇,这江湖本就是这样,恩恩怨怨无休无了。”可这个时候星落就会接过话继续说:“那样,我就会杀了你替我爹报仇!”她大我一岁,成了我的小师姐。
我们住的地方名叫“云平山”,门派则叫“平云派”,是江湖上立派久远声名远播的名门大派。可即便如此,掌门去围攻我爹的时候也提前做了打算,让他的几位师兄弟带着星落和一些出挑的弟子先行出去避难了,怕的就是围攻不成反被报复。由此可见,当年我爹是怎样的强大而可怕。
其实我爹也不是什么恶魔转世,年轻时虽不是什么名门之后也出身正派,且天赋异禀,靠着实力在江湖上闯出了不小的名声,还结交了不少朋友,娶到了心仪的姑娘。原本日子平顺的很,完全是毫无预兆的变了样,他就像是瞬间成了魔头。而这个瞬间正是我的出生。所以此后很多年我都觉得是自己的不祥改变了他。他变得极其嗜杀,而且不知从何处得到了一种强大到凌驾于人力之上的力量。我很怕他,所以总是和我娘在一起,但他却对此日渐不满,直到六岁那年,我突然找不到我娘了,没有一点踪迹,我一度觉得她抛弃了我。但事实却是:她只是不想放开我。没有了母亲的庇护,他变得越来越暴戾,像看着慢慢长大的猎物一样看着我,没日没夜的逼我练武,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明明知道自己不能那么想,但它就是会出现在我的脑子里——他怎么还不出去杀人?因为他出去了我就可以歇一歇,躲开他。可没多久,他也开始逼着我杀人了。他握着我的手,将刀刺向那个垂死之人,对于那时的我来说,那简直是这世上最痛苦最可怕的事!
然而更可怕的是,千百年后,现在的我竟无法说出“我至今仍记得那人最后的眼神”!我确实想不起来了,我见过的绝望太多了。大约被诅咒的前百十年间我还会在噩梦中回想起那一幕,以为无论再经历什么都不会比那更惊恐。因为那时的我仍妄想像个人一样活着。我偶尔会想:如果那时喊着“斩草”的某个人一剑将我杀了,是不是真的就“除根”了。毕竟我也确实不是什么无辜稚子。
可我这个多管闲事的师父却还是将我这个祸害带回了云平山,大家都知道我的身世,没人不厌恶不鄙视我,但他们又忌惮我,所以直等到那么一个要么是脑子不好要么是胆子太大的带头欺负了我,我又没还手,他们才开始了正式的“欢迎”。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哪怕被打死了也怨不得动手的人。可偏偏这时又一个女承父业多管闲事的人出现了:
“哈啊——!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了!你们偷偷摸摸的,背着我干什么呢?”一个童声穿过围住我的层层人墙传了进来,一下人群就散开了!
“小,小师妹回来了!”
“你们叫我什么——!?”她大吼一声。
“小小小掌门!”
因为在我来之前,这山上就她最小,若只有先入门的弟子叫她“小师妹”也就罢了,可那后入门的弟子许是觉得她小小的又极可爱,不知从谁开始就叫开了“小师姐妹妹”,她对此甚为不满,于是便到处宣扬自己就是这平云派下任掌门,现在就可以开始叫“小掌门”了!
“不许磕巴!你们干嘛呢?”
“我们......我们惩奸除恶呢!”
“好!大胆奸恶之徒竟敢溜上我云平山!看我不——”她握着几乎与身高等高的刀冲了过来,视线明显从仰视变成了俯视,愣了一下,收刀道:“怎么是个小孩?”她不过大我一岁,口气却像只有我是个穿开裆裤的。当然,那时我不穿开裆裤已经很多很多年了。
“他是大魔头的儿子!”
“哦!你就是我爹带回来那个小孩?我爹说你以后就是我弟弟了,你叫什么来着?”我不想说话,不想待在这,也不想做她弟弟,我什么都不想。“完了!你们是不是把他打傻了?还是原来就傻?”
“应该是原来就傻,刚才打他的时候他就没吱声。”
“哎!行吧,既然摊上个傻的也没招,以后姐姐我就多受受累照顾照顾你吧。你们也听好了,我这傻弟弟都傻了,你们以后就不用再欺负他了,我一个人欺负欺负就行了。散了吧。你!”她指着我。“站起来!跟我走!”可我才不要。“啧!竟然都傻到这份儿上了!我这话连烧饼摊儿家的狗都听得懂!”她长叹了一声过来拉我,但被我挣脱了。“怕什么?我堂堂平云派下任掌门还能害你一个傻子不成?”她加大了力气一把将我从地上拽了起来,拖到了后院分给我住的东厢内。“看到了吧?我住对面,你住的这里原是我在住的,可因为我是姐姐,又是未来的掌门,所以决定把房间让给你住!不过你这么傻也听不明白。刚才我爹说你叫什么来着?将?将......”
“将暝。”
“嗯?有反应了!说的什么?”
“将,暝。”
“站起来!”我不知为何,但就是不自觉的被她突然的指令支配了身体。“坐!”但现在我明白了。“握手!”
“我又不是狗。”
“又不傻了!太好了!这下可以使唤了!你记住啊,我是樊星落,你......可以叫我姐姐,许你特权不用像他们一样叫小掌门了。但你得听我的吩咐,我一叫你,你就要立刻出现!记住了吗?”
“......”我还能说什么?“记住了。”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比你大!我想想,要吩咐你干点什么呢?你都会干什么呀?”
我仔细回想了下自己短暂的九年人生,其中前半段还几乎什么记忆都没留下,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拿得出的手艺,只得据实以告:“不会。”
“那能咬人吗?”
“不能。”
后来我才听说,星落喜欢山脚下烧饼铺家的狗,师父不许她养,她就想拿我顶数——没错,顶狗——却不料我还不如狗!这事儿我在心里计较过一段时间,可后来亲眼见过发面儿——就是烧饼铺家的狗,发现它不仅会咬人,会“坐”“立”“卧”“握手”“作揖”,还只对花钱买了饼的人做,光是这一点,我就觉得不如它也不丢人。
那时的我,虽然地位不如狗,处处受白眼,但每天都能莫名奇妙的开心起来,一心一意形影不离的做着星落的小跟班,没什么理由,只是单纯的回归到孩子的童真,单纯享受这归零后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