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第 173 章

第173章 第 173 章

今儿穿上紫衣的四爷,和往日一样俊美无双,但是紫色衬托的他五官如雕刻般分明,眉目如画,作为一个王爷,俊逸,沉稳,洒脱,他着紫衣漫步而来,宛如画中仙。

皇太后用力眨眨眼,护短道:“我们朝朝服都是黑色、石青色、蓝色,不像其他朝代紫袍红袍,偏老四能穿出来。”

康熙取笑地点头:“紫色挑人!好看的衬托的越发好看,不好看的衬托的越发不好看。这不,衬托老四从二十八变成十八。”

四爷委屈地看着皇太后:“皇祖母……”那小样儿要皇太后看得没忍住瞪一眼康熙,安慰孙子道:“你汗阿玛是羡慕你,他打小儿就穿不来紫色。”

“原来如此。皇祖母,胤禛多穿穿,要汗阿玛多看看,也没有遗憾了。”

四爷显摆他的孝顺。皇太后噗嗤笑出来。气得康熙抬头给他脑门一巴掌。四爷自己坐到一边,用着喜欢的茶点,无赖地笑:“皇祖母您看,汗阿玛今天的气色好似五十岁的人。”

“那是,你都十八岁了,还不许朕年轻一点儿?”康熙给他一个大白眼。

四爷嬉笑笑。

剑眉星目,目光深邃,穿上紫衣,有少年气,也有城府与悠闲,也颇有点小小惫懒腹黑的骄傲感。

皇太后看着自家孩子总是长不大的样子,小小的发愁,抬抬眼睛凑近仔细看看,老四这么大的人了居然还没有眼角皱纹,可见这多么心大养出来的。一时更心疼了。

“乌云珠,去我的账上取来三十万两银票。你说说你,老十四使劲地花钱买人情名声,你就傻傻地自己掏银子,也不知道去找国库要。别怕,皇祖母给你垫上。”瞪一眼康熙。

叫乌云珠的大宫女清脆地答应一声,羞红了脸退下了。四爷欢喜道:“皇祖母最疼胤禛了。”康熙正喝茶差点呛出来,埋汰道:“皇额涅,您别光听他卖乖。他手里的银子多的很。光是当年太皇太后和胤礽给他的精油玻璃一成份子,多少银子?比我们富裕多了。”

“孩子有的是孩子的。”皇太后推着点心碟子给孙子:“先吃这碟子点心,刚出锅的。”

“谢谢皇祖母。”祖孙三代人闲聊说话儿,轻松得很,不知不觉时间飞快,一直到皇太后累了,康熙和四爷照顾皇太后晒太阳打盹儿,康熙先走了,四爷躺在躺椅上跟着迷糊一会儿。

等四爷沐浴春日阳光到了承乾宫,倒是皇贵妃看见他这一身,大大地夸了一番:“紫玉含烟。好看。”

“池面风翻弱絮,树头雨退嫣红,扑花蝴蝶杳无踪,又做一场春梦。”四爷望着含苞待放的牡丹花,快乐地吟诵着,满心享受他这辈子的一场春梦。

皇贵妃伸手点着他脑门,取笑道:“你汗阿玛没骂你?穿着这一身一点没有稳重的样子。”

“皇祖母说汗阿玛打小儿不适合穿紫色,儿子这一身好一个长身玉立飘逸俊朗的翩翩公子,正好填补了汗阿玛不好穿紫的遗憾。”

皇贵妃噗嗤笑了出来,看着茶桌上的两盆姚黄魏紫的牡丹花:“你汗阿玛的一脸麻点儿,哪里能穿紫色?穿任何颜色都靠帝王气势撑着的。”

顿了顿,嘱咐道:“老十四大手笔花钱的行为,我也听说了。看着憨憨的,其实最是讨你汗阿玛喜欢。你要小心。你给老十四送去银子了吗?”

四爷点头:“他问额涅要银子,儿子给了二十万两银票。刚皇祖母给儿子补贴了三十万两。”

皇贵妃听了开头放了心,听到后面无声地笑。却还是不放松:“老十四这是花钱买名声那,精明得很。偏他是个窝里横的,自己没钱只管问你们要。你还不好去找国库报销。你汗阿玛身体还好着,可是到底奔七十的人了。越到这个时候越不能大意。”

“皇额涅,”四爷呼唤一声,静静地注视着皇贵妃。今天皇贵妃的神气清爽了许多,头发盘起来只有一根金簪固定,只一身玫瑰色纱衫配着白绸中衣,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也难怪她高兴,康熙也年纪大了,她又多熬着康熙一年了。

四爷想说,他打算和康熙提出来,册封皇贵妃做皇后。到底是咽下了。

“皇额涅,弘晖的福晋人选,您知道吗?福晋着急那。一直追问儿子。说就算不知道人选,大致日期知道,这样家里也好准备起来。”

“跟你媳妇说,不用着急。大约就是明年开春。”

明年,康熙五十九年了。

四爷一时又想起来康熙的寿数沉默。安静中,落叶大宫女捧着一紫砂锅的养生汤进来,四爷闻着香气,笑道:“皇额涅换了羹汤?好香。”皇贵妃莞尔:“春天到了,要换春天用的羹汤。你也一起用着,先喝了这碗保养药膳,再喝一碗护肤药膳。”

“儿子够白了。皇额涅。”

落叶用银勺子舀出金黄绵厚的汤汁在两个青花小瓷碗中。那汤是用鱼翅加老鸽、龙骨、肉眼、牛肉、火腿丝搭配春笋、松蘑用文火煲足三个时辰,其间要不断捞去浮油什质,待汤汁成金黄色后隔渣方能用。鱼翅用此沸汤煨过,令其柔糯而不烂,加入鸡汤,炖沸后调以适量参汤方成。

皇贵妃闻着羹汤在室内弥漫开来的一股氤氲的暖人肺腑的香气,用汤勺轻轻搅着羹汤,白他一眼:“你明年要娶儿媳妇了,漂漂亮亮的才是好看。弘晖、弘时、弘暖、弘暻,你给他们寄去一些保养的好东西,可不能黑了,或者脸上两坨高原红。”

四爷看着皇贵妃道:“皇额涅,他们在前线那,哪里能吃这些?”

“怎么不能?是不是他们也吃大锅饭?胤禛,你对孩子们不能太狠心了。”

“就因为他们是儿子的孩子们,儿子才必须更狠心。”四爷微笑着语气坚毅,“皇额涅,您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四爷轻轻握住皇贵妃的手,她的手是冰凉的,潮湿,有涩涩的触感。四爷动容道:“皇额涅,您都放心,孩子们都很好。”

有长久的静默,母子相对时竟似在无人之境一般,半点声息也无。皇贵妃转过头看着牡丹花盆上的脉脉花瓣,那耀眼的紫红,在明媚的阳光朦胧里也有温馨的热烈。良久,皇贵妃转头看儿子,眼角含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欣慰,“有些话,我在你第一次出征时就对你说过。”

四爷颔首,心里漫出一丝感激:“等他们回来,儿子一定安排好了养身护肤的食材。出去的孩子们都有,都养的白白胖胖的。”他温和微笑,“皇额涅,不光是孩子们好好的,我们也都好好的。”他攥着她老去的手更用力些,切切道:“不管为了什么执着,都是大大的不值得。皇额涅,儿子真心希望,您为了自己活得开心。”

皇贵妃一味地沉默,已到了午休时分,天空春日暖阳散出朦胧温暖的金光,照在皇贵妃清瘦病弱的面庞上,照亮岁月划过时留下的淡淡痕迹。

四爷有些怔怔,或许,那些痕迹不仅是生命留下的痛苦的印迹,亦是一种生命用力活着的证明。

皇贵妃又说起来她的各种保养、朝廷的消息:“你汗阿玛说,朝廷最近可能要裁军裁减官员们。你如果接下来这个差事,又要得罪不少人,偏你出门总不记得带齐了侍卫们。我和你汗阿玛说,这差事你不要接,安全第一。我知道你不接别人也没人接,可你总要先顾着自己。”

四爷正要开口,蓦地想起这可能也是汗阿玛的意思,心下一酸,只道:“这事慢慢再说。”

正巧内务府总管董殿邦派亲自送了时新的料子来,大宫女飞花进来通报,皇贵妃瞅一眼儿子的袍子,年纪大了也不需要避讳,直接唤人进来。董殿邦进来磕头请安,满面堆笑道:“给娘娘和四爷请安。皇上说江南新贡来的蜀锦和苏缎,请娘娘尽着先挑。”

皇贵妃挑了一块莲青紫的素色绫子,又挑了一块银红的缎子,道:“紫色衣服很少有儿郎敢穿。没想到我儿子穿着这样好看。这块,这块,这几块都拿去做衣裳。飞花待会儿亲自出宫送给四福晋。”

四爷打量这几块布,还想努力挣扎一下,道:“皇额涅,儿子穿穿蓝色红色就好。”说着指着一匹水蓝底子鸭卵青蟹壳青的缎子,微笑道:“还是蓝色最大方沉稳。”

皇贵妃含笑道:“你以前就喜欢穿蓝色和红色,黑色朝服也要多穿穿。这匹蓝色的给你,这匹赤金大红二色织金缠枝莲纹缎,也给你。但是这几匹淡紫、银红的,也都给你。”

四爷努力保持微笑道:“皇额涅,您留着自己穿。”

皇贵妃指着他,对董殿邦笑道:“听听你们四爷的话,这颜色,我还能穿吗?人家不说老妖婆了?”

四爷尚未答言,董殿邦在旁陪笑道:“娘娘能穿。别人穿衣服是衣服衬托人,娘娘穿衣服,是人衬托衣服。”

皇贵妃笑着睇他一眼:“你呀,做了内务府总管,说话越发好听了。我记得你祖上是只会打仗的?董嫔也是一个嘴笨的,也不知道随了谁的嘴巴。”

四爷笑道:“弘晖的信里,董玉麟也是嘴巴笨的。董管事确实是董家的奇人。”

皇贵妃心念一动,朝落叶道:“要老四夸奖还真不容易,可见董管事素日的嘴皮子利索。替你们四爷拿十两金子来好好赏董管事。”

董殿邦忙叩首谢了,皇贵妃继续翻赏料子,论着做什么衣裳好。四爷忽地想起一事,道:“上个月葡萄牙使团,新带来了不少金丝花缎、银丝花缎、金花缎、洋缎等物作为礼品,法国洛可可风格的大洋花,沙俄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入缎内的毛锦,花更花丽,儿子要人送来您看看。”

皇贵妃微微诧异,道:“西洋、沙俄那样夸张的风格,我穿不惯。新送来的有区别?”

四爷只顾专心看布料的织法:“有区别。在图案上采用我们明暗光影表现法。目前我们的布料也有东西结合的特点。丝线缂织地纹、毛线缂织花纹,称为“缂丝毛”。以亚麻作经,羊毛显花,有时也用丝线显花。”

皇贵妃不禁摇头,挑出来一匹蜜合色绫棉布料:“怪道你汗阿玛特意送这些传统的蜀锦和苏缎给我,原来年轻人都穿的东西结合了。落叶你去,将这块料子送给妙答应。”

落叶将布料包好,问:“奴婢即刻就去么?”

皇贵妃颔首,忽然笑起来:“你别忘了,她换了新地方住。”

一旁飞花听见了,不明白道:“娘娘忘了她上次请安的样子么?这样好的料子送她做什么。”

“我不过是看她生的十八公主,想着她不能太清减了,叫落叶送去。”皇贵妃微微蹙眉,道:“她无礼,我已经处罚了她。她身为答应衣服少,却给皇家生有子嗣,我就要顾着她。”

飞花拍一拍衣裳,撇嘴道:“奴婢不过是瞧不上她那装高贵的样子,把自己当什么似的。”

四爷听到妙答应,想起来住在自己府里的灵答应,皇贵妃笑道:“就你那么多话,不过一匹料子而已。”转头向落叶道:“告诉她,不必过来谢恩了。”

四爷见落叶去了,俊秀的眉头微微拧起。由妙答应联想到灵答应,灵答应住到府里有一段时间了,老三老八老十四,都没有一个去和汗阿玛告状自己窝藏灵答应?

用了两碗羹汤,出来承乾宫,四爷到了永和宫,陪着德妃一会儿又喝了两碗羹汤。再去看看宣妃敏妃惠妃良妃,转到了傍晚时分,去无逸斋接了放学的孩子们,一起到乾清宫。

康熙高兴地抱住一个个撅屁股请安胖孙子孙女,对他却是嫌弃道:“你这是又来吃朕的大户了。”

四爷正义脸:“儿子这是孝顺。”

康熙白他一眼:“幸亏朕大米多,否则都不敢要你孝顺了。”抱住手脚并用爬过来的胖小子福沛亲一口,瞅着胖孩子和老四一样的眉眼,不禁一乐。

“唇若涂朱,睛如点漆,这小子长得好。”

身边的弘历不乐意,摇着玛法的胳膊:“玛法,我们那?”

康熙点着福沛的鼻子,一只手护着小螃蟹一样摇晃走过来的弘晨,笑道:“弘历看看,弘晨福沛的眉眼和你们的一样吗?”

“一样!”

弘历开心了,挨个哥哥姐姐仔细瞅瞅,骨架修长,腰板挺直、白成一道光的肤色,飘逸的黑发,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都和阿玛一样。

四爷性格强势,家里的孩子基本都随了他长,闺女们也是。康熙庆幸道:“幸亏你阿玛长得好,否则朕的孙女们可怎么办?”

福宜还没有美丑的观念,怀里抱着一个西洋机械人玩具,欢喜地表示:“玛法,阿玛说,我们是您的孙女儿。不愁嫁。”两眼亮晶晶的忒是自豪。

康熙心梗。

四爷与有荣焉:“福宜说的好。”

弘昼顽皮,抱着阿玛的大腿缠着问:“那我们也不愁娶媳妇儿?”

“不愁。”四爷抱过来一岁半的小闺女,捏捏她好奇的小鼻子。

小孩子们一起欢呼,长大一些的捂脸表示害羞。康熙牙疼胃疼实在没眼看。

小荔枝抱着四爷的胳膊,惊喜地喊:“玛法,阿玛今天穿新衣服了,阿玛您晚上要出门参加宴会吗?”康熙乐了:“你阿玛穿个新衣服就是出门?谁说的?”

四爷纳闷儿:“不出门。出门的衣服还分新旧?”弘昼嘴巴快:“我知道我知道。前几天在张廷玉家参加宴席,孙姐姐说张姐姐穿的衣服过时了,同样的钗子她已经送给丫鬟的,早不流行了。玛法、阿玛,为什么那些姐姐们每次出门都要穿新衣服?还是两套。”

“我知道原因。”福宜鬼灵精怪的笑着,眼睛亮晶晶的。“孙姐姐欺负张姐姐。我保护张姐姐,骂了孙姐姐连作为客人的礼仪都没有。孙姐姐的脸色好难看难看,要下雨,还哭了,哼哼!错了不认错,还哭!果然是坏孩子。”一挥胳膊,一副打抱不平的小样儿。

弘昼开心地抱着妹妹亲一口面颊:“妹妹最棒。”

福宜开心地回亲弘昼:“我最棒。十五哥最棒。嘿嘿~~”“嘿嘿~~”兄妹两个互相夸赞,傻乎乎的乐呵。身边的泡芙笑着护着弟弟妹妹,弘历伸手捏捏妹妹的小脸蛋儿,转着眼睛纳闷地问:“那为什么那些姐姐们的衣服要分新旧?”看向姐姐们的衣服,都是半旧的。

“因为呀,……”康熙说了一半儿,正要显摆地矜持一下,弘晨爬在康熙的身边,抓着康熙和自己的衣服喊:“衣服!衣服!”

弘晨和康熙都穿的豆沙红衣服。康熙乐呵呵的搂着弘晨在怀里,给他擦着嘴角的口水,一抬头,对眼巴巴等答应的年幼孙子孙女们笑道:“因为呀,他们以前天天穿旧衣服,被人看不起,有银子了,就想天天穿新衣服要人赞美。”

孩子们有点傻眼,转儿就是同情。弘昼摇头晃脑:“怪不得呀。怪可怜的。不生气了。”

弘历才没有同情心,他眼珠子一转,脱口而出:“阿玛,孙家以前也穷呀?玛法,孙家好生富裕,一顿日常饭菜要花几百两银子那。”年幼的兄弟姐妹们都震惊地睁大眼睛,年长的捂嘴笑。

“穷!”康熙对孙渣济的炫富本不在意,但影响到孩子们的教育就是大事了。严肃着老龙脸道:“以前是手头上穷,现在是心穷。就跟那饿了三天的人吃饭一样,明明吃饱了还以为没有吃饱使劲地吃吃吃,吃的撑死。”

这不是精神病了吗?有银子了还以为没有银子,非要天天穿新衣服证明。孩子们更同情孙家人了。弘历鼓着腮帮子哼哼:“活该!”

康熙一愣,抬手捏捏他的胖脸蛋儿:“我们要做好自己,不要评价和我们无关的人和事情。明白?”

“明白~~~”弘历不屑地瘪瘪嘴,滚到康熙的怀里扭糖儿,九岁的漂亮男孩子,和四爷长得六七分相似,抱着两个小弟弟挨个亲亲,画面很是好看温馨。

年长的哥哥姐姐们习惯了弘历的冷心冷肺。康熙看一眼四爷,四爷笑着点头:弘历对一家人还有点热乎劲儿,对其他外人那是完全没有一点儿同理心。

康熙面上还是和孙子孙女们欢笑,心里更惊讶了,他一直以为老四用心养着孩子们,必然都是天真烂漫的富有同情心的。吃饭散步弹琴玩耍的时候,他这才注意观察老四家的孩子们,不光是小十四弘历,其他的,每一个都有自己的性格。

小六弘曈,因为母亲是蒙古人,他长得也有点蒙古儿郎特点,俊秀中透着彪悍壮实,但是他随了他舅舅嗷嘎的天赋,喜欢数学,喜欢研究。所以弘晖去前线,他的年龄能去也不去,而是跟着他舅舅做一个数学研究试验。很有主见的孩子。

小七弘昕,十二岁,性情最是温和,用心照顾每一个弟弟妹妹吃饭穿衣学习,和天底下每一个亲切普通的哥哥们一样,其实是一个书呆子,做事有条有理一板一眼。

小八弘曦,最懒的一个,也是最关心一家人最热心的一个,但他不会口头表达,管着弟弟妹妹们都精精神神的学习读书不许偷懒。康熙看得分明,弘曦最重情意,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没有一点权势野心**。

……

康熙送走了一群孙子孙女,一晚上心神不宁,到晚上临睡前,还是没有一点困意,干脆去找皇贵妃。

皇贵妃刚酝酿出来一点困意,被他的到来闹醒了,照顾他洗漱沐浴躺到床上,犹自生气道:“皇上,您是不是有心事?”

康熙在床上动动身体,反问道:“这床舒服?”

“哪里舒服?本来我挺好睡的,结果老四送来这张床,每天睡三四个时辰还想睡,快变成懒人了。”皇贵妃哼哼地抱怨,外头瞟一眼康熙:“老四说给皇上也换了新床?皇上不知道?还是皇上表哥每天夜里搂着小美人儿顾不上体会床舒服不舒服?”

康熙不搭理她的无理取闹,严肃道:“朕的这个床,从来都是自己睡。你也知道躺上去就想睡觉,翻了绿头牌,就不躺这张床。你睡着舒服就好,年纪大了,能睡着就是福气。”

皇贵妃满意了,抬胳膊给康熙掖好被子角,含笑吐糟道:“这床呀,就是太舒服了。听说那时候胤礽被圈禁,最舍不得就是他的那张床,最后搬着一张床去了咸安宫。”

“多亏了那张床,否则胤礽估计早疯了。这床的价钱老贵了,越来越贵了。偏偏官员们都竞相地买,分期付款也要买。”

“一天天的,算计这个算计那个睡不着呀,不买好床怎么办?这钱就该要他们花!胤礽是生性敏感思虑过重,他们就是活该。”

“听听,弘历是不是随了你的脾气?什么活该不活该的?这样发泄的话不要当着孩子们的面随便说。”

“知道知道~~不过说起来弘历,我呀,是真担心。人都说三岁看到老……表哥,你也注意到了吗?我真担心将来老四家里……”皇贵妃说着话,眉心紧皱,眼睛望着眼前黑漆漆的一团空气。

康熙的一颗心越发沉重。

弘历将来再怎么样精明薄情,他排行十四,先天资历不足,折腾不出来大浪花儿。可光是老四媳妇亲生的几个孩子,那就能争的够呛。弘晖、弘暖……

“担忧完儿子们,担忧孙子们……我听说,老五家里、老七家里……都因为王位继承人闹着凶那。老大家里、老三家里,虽然都有嫡子,可若是嫡子没有出去打功劳,其他兄弟们也都不会服气。”

“那怎么办?老四的王位,也只有一个。幸好弘时过继给老六了,少了一个争斗的。”

夜风吹着窗户呼哧呼哧作响,外头响起来宫人关窗户的动静。康熙叹气道:“相对其他兄弟姐妹,弘时性子弱没有主心骨,过继出去也好,否则将来呀……”

“将来呀,他排行第三靠前惹眼,不知道被一群弟弟们怎么欺负。”皇贵妃在被窝里握住了康熙的手,想要安慰一句,说不出来,只能更用力地握紧了。

衣食住行,对比美食,衣服才是人的形象第一位。因为四爷去宫里转了一圈,四福晋就收到自家爷今天又怎么“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沐浴在最梦幻温暖的夕阳光下,美的华丽庄重、磅礴壮阔……”咬牙笑着将皇贵妃送来的布料分发下去给四爷做衣服。

年侧福晋见四爷穿玫瑰紫好看,从四福晋那里抱来茄子紫、葡萄紫、大紫、荔枝紫……和自己的亲信丫鬟兴致勃勃地开动针线。而随着四爷穿的越来越花哨宛若“阳光照进了心房”,一整个春夏天引领大清穿衣风潮,男男女女都跟着学。

脸黑脸黄穿不出来咋办?有办法。一些机灵的闺阁女子纷纷出书,有哪些简单方便的美白方子。雍亲王府的才女们也凑热闹,化妆护肤、服饰搭配,仪态礼仪……写出来就是大卖。反正是代笔,笔名,也没人知道是她们。

四爷看着,只一笑。

大国,和平久了,吃饱了穿暖了,人都自觉地开始注意美了,不是那时候四爷使劲地喊要注意干净卫生、垃圾分类了。

这一天上午,天气炎热。四福晋领着领着年幼还没进学的孩子,去孙家吃喜酒。孙老夫人很是热情,要自家的孩子们陪着一起在水榭里玩耍。哪知道四福晋和命妇们欢笑连连,丫鬟来报,孩子们吵了起来。大小孩子们哭成一片,自家的福宜挡在娘家侄女面前,一把推倒孙家的小姑娘。孙家小姑娘一屁股摔在地上,咧着嘴巴哭声震天。

福宜高高地仰着小脑袋,词严义正:“犯错了不道歉,还哭,羞羞脸。”附带一个可爱的小鬼脸。那模样,真像嚣张跋扈的街头小霸王。

四福晋快步冲上去抱住她上上下下检查,发现没有吃亏放了心,关心地问道:“怎么回事儿?和嫡额涅说说。”

福宜撅着小嘴巴,指着身边另外一个表情怯懦的小姑娘,叭叭叭:“嫡额涅。孙姐姐坏,她家请客,她不照顾好我们吃点心,还取笑表姐头上的钗子是过时的,她的那一只钗子早就给丫鬟了。”

四福晋眼睛一眯,给孩子仔细地整理好头上小揪揪和绢花,严肃道:“嫡额涅知道了。福宜做得好。”四福晋站起来身体,看一眼一边哄着孩子的孙家老夫人儿媳妇们、其他的命妇们。

孙老夫人因为四福晋那眼里的冷漠心惊肉跳,顾不得尴尬,上前一步福身行礼,低头表态:“四福晋,是老身管教无方,没有照顾好贵客们。改天我一定教育好孩子,登门道歉。”又要哭嚎的孙女儿一把拉过来,厉声道:“道歉。”

孙姑娘从来没见过祖母这般严厉,一时被吓到了,真乖乖地道歉了:“对不起……”学着祖母福身行礼。乌拉那拉家姑娘是心软的,扶着她起来:“不怪你。我就喜欢这支钗子,所以经常戴着。”孙姑娘好奇:“真的?你为什么不喜新的首饰?”

乌拉那拉家姑娘垂目,倔强道:“就是喜欢。”

“为什么就是喜欢?新的好。”孙姑娘摸摸生疼的屁股,不甘心地问:“你要戴新的,我就不嫌弃你,就不会挨打了。”孙姑娘看着福宜眼泪花花的委屈极了。

“……就是喜欢。”乌拉那拉家姑娘反而有了脾气,拉着福宜说话道谢,不理她。孙姑娘却执着地追着她问。

到底是小孩子。小孩子嘛不知道记仇,吃糕点、踢蹴鞠、拼积木,不一会儿又开开心心地玩到一块儿去了。大人们看着面上慈爱地笑。心情就微妙了。

孙家姑娘,去别人家做客,自己家请客,都这样炫耀显摆,别人也不好说什么。除了皇家和一些几百年大世家,天然尊贵,家风蔚然。其他豪门闺秀们来往的潜规则之一:比着衣服首饰,谁穿穿戴过的衣服首饰谁被嘲笑。咳,谁也没孙家姑娘这样直白。

孙家有银子嘛,谁有银子不穿身上显摆?孙家做派豪放,有银子使劲地花,孙家人鼻孔朝天。可是孙家的银子是怎么来的?在座的谁还不知道谁的发家史?一次两次犯到四爷的闺女身上,四爷那样疼孩子的人,还会不知道?明晃晃地告诉四爷我家银子多,走私来的,且看你孙家还能富裕几时?!

四爷要隆科多打听官员们谁的黑钱多,隆科多发挥官职优势,很快交上来一个名册单子,可四爷真没想到会这么快用上。

前线接连捷报传来,四爷的压力越来越大。

这些年,不兴兵,不打仗,太平加粉饰,即使朝廷早有准备,近二十万兵马一动,所有的弊端立刻显了出来。坚持一年多,粮草供应越发紧张。上午前线来信,西域还是严霜遍地,水结薄冰,要户部即刻再发十万冬衣,以供将士御寒。下午收到十万火急军报,陕甘总督调给大军的粮食,一半是霉烂变质的,草料也不够使用。

更有前线傅尔丹来信说:请四爷转奏皇上,将士远征,浴血疆场,生死只在呼吸之间。粮草一定要供应及时。

傅尔丹被刺客行刺胳膊受伤了,写字歪歪扭扭的,随信来的是阵亡名单。军饷、军衣、粮草、兵器、瞻仰阵亡将士家属……六部九卿被四爷使唤的脚不沾地,却又见四爷雷厉风行,忙得顾不上偷懒晒太阳,顾不上他早睡早起吃好喝好的好作息,一边走路听汇报一边举着一个包子用早膳,个个又心疼,又畏惧。跟着四爷做事的皇子官员们,从来就没有谁敢推推诿诿、疲软拖沓,如今办事效率更是空前提高。

粮食军衣等等都凑上去发送前线,南海水师发来军报,日本勾结英吉利、法兰西,在南海偷袭港口引发大战,随信来了一封立功将士名单,四爷的脑门上立即蹦出来“赏银”两个字。

军前立等要用的一百多万两饷银,和安顿家属的九十万两银子。四爷看完户部的库银统计数字,把几个部的尚书们叫到上书房来,商议对策。

刚调来的户部满尚书孙渣济沉吟着说:

“四爷,这一阵把您忙得连剃头的功夫都没有,我们这些人心里都不安哪!今早上,我接到广东的解银单子。他们上缴国库的一百二十万两银子,已经到了扬州。依我看,发个文书,叫他们不必押来北京,直接转海运送南海水师,这就解了一桩燃眉之急。”

四爷略一思忖说:“那安置家属的银子呢?”

“嗯——这个,能不能请他们体谅一下国家正在用兵的难处,等一等,到年底一定全部发放,决不拖欠。”

户部汉尚书赵申乔接口说:“四爷,家属们会体谅的。再说,到不了年底,九月份有秋季税收,还有海关上的银子马上也就到了。四爷您放心好了。”

刚从前线调回来的吏部尚书富宁安更是成竹在胸:“干脆将粮食、军衣、药草等等列个单子,给各省派个明数,要他们按月准时送往前线。违了限期、少了数目,一律按军法处置,这是个简单高效的办法,只是显得过于严厉了点。”

四爷苦笑了一下说:“富宁安,这办法爷也想过。说心里话,四爷我早就落下冷酷无情的名声了,不怕再被骂刻薄严厉。可这样大事,需要请旨。汗阿玛年纪大了,我不忍心去惊动他老人家!”

在座的大臣,都是儒学大家,都是生怕儿孙们不孝的老头子,他们听四爷在千难万难之中,还处处维护皇上,都是十分感动。吏部汉人尚书张鹏翮想了一会儿说:“四爷,您对皇上的心意令人钦佩。臣还有一个办法不知能行吗?”

“老张,吞吞吐吐地做什么,有话就说!”

“是。今天上午甘陕总督来信哭诉,解释说那粮食是好的,但是运输途中遭遇大雨,又遭遇准格尔大军,导致粮食保护不到位所以才霉烂。四爷,粮食到来边境,怎么保护粮食变成关键。四爷门下的年羹尧这一点做的最好,他的手中有钱、有粮、有兵器。前线军中急需的东西,从他那里先调一些,先救了急嘛。而且年将军现在京,四爷您只要说句话,他还不得乖乖地办。”

四爷目光一跳:“年羹尧回来了?”

赵申乔说:“年将军回北京已经四天了。他来过户部四次,正好四爷都不在,说今天过来的,估计马上就来了。”一拍脑门,“实在是找四爷的人太多了,忘记了说了。”

“哦,是这样。”四爷没想到年羹尧回来北京,对在座的人说,“诸位请先回去,我到畅春园见驾,把刚议的事上奏汗阿玛,等回来,我们再商量。”

在去畅春园的路上,四爷坐在大轿里慢慢思考,外边轿夫们一声吆喝:“四爷,畅春园到了!”把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起身下轿,一眼就瞧见年羹尧从园子里走出来,大老远地喊着:“四爷!”快跑上来倒头就拜:“奴才年羹尧给四爷请安。”

四爷随意点点头:“起来。”对站在门口的侍卫董三保道:“你前儿送的鼻烟壶挺好,是你自己所画?”

董三保连忙打了个千,略激动地说:“正是属下所画。四爷看着可行吗?”

四爷歪着头想了想,笑了:“看笔法,是师从丁大家。丁大家是一位出类拔萃的内画艺人,多数是仿宋元明清绘画,画风博雅深邃,别具一格。可对?”

“对对对!四爷好眼力。可是我没有学到老师皮毛,老师一气之下去西北前线了。”

“莫要灰心。你老师是仿书画大家的画儿,你是画自己的画儿。有自己的东西在,继续练习。”

四爷看见了年羹尧等在一边,那年羹尧见四爷不理他,只顾和董三保说话,知道四爷生他的气了,只好候在一旁,心神不安地等着,这会儿,他见有了空儿,连忙抢步上前跪了下去再次请安:

“奴才年羹尧,请四爷安。”

四爷斜着眼瞧了一下跪着的年羹尧说:“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四爷,容奴才禀报。奴才回京,今儿是第五天了。一直找不到机会给主子请安……”

四爷淡然一笑打断了年羹尧的话:“爷有点忙,你先到别的皇阿哥那里去请安问候吧。爷府里你也不必去,那里地方窄,容不下你这位封疆大吏。”发作完了,一甩袍袖,抬脚进园子了。把个二品大员的年羹尧傻呆呆地撂在门外,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

四爷来到澹宁居的时候,正碰上张廷玉走上来,张廷玉行礼:“给四爷请安。”

“张廷玉?有一阵子没见你了,可好?”

张廷玉一起身拱手说:“四爷,臣一切都好。只是您最近太忙了,人也瘦多了,得注意保重身体!”

两人在这正说话呢,屋里的康熙已经听见了,吩咐一声:“外边是老四吗?快进来,大热的天,站在外头说什么呢?”

四爷缓步进殿,规规矩矩地磕头行礼:“儿子给汗阿玛请安。”听到康熙唤“起来”,一起身打眼一瞧,皱眉道:“汗阿玛,您怎么直接坐在凉席上?”

康熙在凉竹编的罗汉床上半躺半坐,身上穿着一件半旧薄纱缂丝藏青色绣彩云金龙纹龙袍,清爽明亮且充满帝王威严,听了这话笑了笑说:“朕精神还好,这样坐着没事儿。你看你穿的粉嫩的这又是什么紫?来罗汉床上坐了说话。廷玉,你也过来坐下吧。”

四爷听了只笑:“木槿紫。府上女子做好的衣服,儿子就穿了。也是皇额涅特意选出来的料子。”拿过来一个毯子铺在罗汉床上,硬是要康熙挪过来坐在毯子上。自己坐在康熙身边,将这两天的筹粮、筹饷等等事情一一奏禀,康熙眯着双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等他说完了,康熙突然问:“你皇额涅还当你是小孩子那,可劲儿给你打扮。弘晖是康熙三十九年生人,弘时、弘暖、弘暻、弘曈是哪一年的?”

四爷接过来李德全手里的毛巾正在擦脸:“儿子在皇额涅面前就是孩子。弘时是康熙四十二年,弘暖是康熙四十五年二月,弘暻是康熙四十五年十二月,弘曈是康熙四十六年三月。”

“厚脸皮的小子。这样,都一起指婚。几个长大的丫头小糯米小米粒,再留两年。”

四爷不由得心中一阵狂喜,连忙回答:“儿臣敬谢汗阿玛天恩。汗阿玛,小糯米小米粒还小着那,过了二十五岁再谈婚论嫁也成。”

康熙白他一眼,把话转入正题:“你刚才说的军务上的事儿,朕全知道。刚才年羹尧来见朕,朕已发出诏旨,从四川调五十万石粮食到前线,也让他及时供应军中所需。另外。年羹尧调到陕西,做陕甘总督。目前来看,陕西的粮草运输任务更重。”

四爷听了,很是感动,老父亲还是顾着自己的,没有悠哉哉地看着自己受累。四爷小小激动地说:“儿臣感激汗阿玛的体恤。”

康熙“深情”地说:“我们父子谁跟谁?朕怎么能要你一个人忙那?朕既然知道了,就会帮你的嘛。眼下,傅尔丹受伤,需要另派将军前去。兵士家属的安家银子还没有着落,内务府为了庆祝朕登基六十年的一百万两银子,朕的意思,把这笔钱拿出来,发给家属们。”

四爷一听这话,反应过来了自己被忽悠了,这怎么是帮自己那?汗阿玛您才是皇帝!

当然张廷玉在那,四爷这话只能在肚子里嘀咕,四爷面上大义凛然:“汗阿玛的话要儿臣惭愧无比。儿子怎么能用汗阿玛汗阿玛登极六十大庆的银子,六十大庆是千古没有的大事,这庆典银子一两都不能动。兵士家属们的安家费,儿子有办法。”

康熙差点就感动了。惊讶地看了老四一眼问:“哦,说说看。”不会是查出来哪个贪官了吧?

四爷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故作神秘地说:“儿臣可以向在京的皇亲阿哥们募捐。儿臣自己先出二十万两。”

康熙放声大笑:“哈……老四啊,内务府的银子也是国家的银子,拿去用,没事儿。不用和朕客气。”

在一旁的张廷玉听到这里,明白四爷的意思了,严肃道:“皇上,四爷说得对,您六十大典的银子,不能动用。知道内情的,说是皇恩浩荡;不知内情的,就会传出国库空虚、入不敷出的谣言,于目前军心民心情势大大不利。依臣看,让皇亲国戚募捐,是个好主意。国和家本为一体,应当荣辱与共。臣的补充是,不光是皇亲国戚,大臣们也募捐。臣先捐两万两银子。请皇上圣裁。”

康熙想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廷玉呀,朕知道这样操办更好。不过朕担心,这么一来,老四又要挨骂了,他难哪!”

四爷一听这话,心里一热,立马顺杆子爬,表白道:“汗阿玛,儿子不怕骂,儿子为国为民,皇亲国戚都是识大体的,也都会体谅支持儿臣,哪里会骂那?”

康熙真感动了。还是老四贴心啊。

四爷接过来李德全手里的茶杯端给老父亲,孝顺道:“汗阿玛您一切都不用担心。儿臣也担心南海战事打一场只是开始,再打几仗军饷必然紧张。若皇亲国戚募捐不够,儿子这里还有两个方法,要英吉利和法兰西、印度、日本赔偿战争费用。另外,儿子还有一个名单,大臣们感动于皇亲国戚募捐,跟着募捐的名单,您看一下。

康熙的感动到了一半,正喝茶那,变为目瞪口呆,再变为承受不住的咳嗽。

朕就知道老四鬼心眼儿多!

“战争赔偿……有点不近人情。但也不能任由他们挑衅挑起来战事不做表示,至于名单……”康熙放下茶杯接过来名单一看,绷不住乐了,头一个就是新任户部尚书孙渣济。康熙大致浏览一遍,将名单递给张廷玉看,张廷玉一看,登时有点傻眼:孙渣济是什么人那?满洲镶红旗,祖上是辽东汉人,既和汉人一样饱读诗书,又和满人一样熟悉弓马骑射,一家子弟都是精英。

但是!他家里的事儿,太多了,御史都懒得弹劾了。孙渣济、孙渣济的小妾们、孙渣济的儿子们孙子们、孙渣济的儿媳妇们、孙渣济的丫鬟们小厮们……随便两个男女连线,都有故事。随随便便写一件出来,这本书都得被和谐掉。

乱,真是太乱了。一大家子就大门外头两头石狮子干净。当然,家里这么乱,首先必须有银子,没有银子乱的什么?银子哪里来?传说孙渣济就是前些年大批走私海外大赚银子的官员之一。家里金山银山的,吃一道茄子咸菜,都用把才摘下来的茄子把皮去了,只要净肉,切成碎丁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鸡汤煨干……

各地方山珍定期进贡宫中的,比如浙江冬笋、江西的石耳、铅山香菰,湖南的乾木耳,四川的茶菇、丁香菌,山西的五台山台蘑,他家应有尽有。

丫鬟们穿的戴的,都是大家小姐一样富丽堂皇。绫罗一匹就是上百上千两,一家子上上下下每次出门的衣服金玉首饰都是第一次穿戴簇新的。比皇宫里头还奢靡好几倍。别看皇家人有织造局和匠作处专门负责衣服首饰,但都是穿了又穿,戴了又戴,换算起来,并没有花用多少银子。

孙渣济还经常宴请,三天前张廷玉有幸参加。南海运来的鲟鳇鱼非常大,一条鱼小则数百斤,大则上千斤,逢年过节寻常官宦人家能买的起一条鲟鳇鱼就不错了,但是孙渣济一顿宴席用掉两条,家里还养着三条。

张廷玉细看单子,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和孙渣济差不多的情况,四爷这是有备而来呀。他不由地苦笑连连。

还以为四爷放过之前走私的事情了那。

原来等在这里!

大热的六月天,张廷玉吓得一脑门沁着冷汗,看到最后,上面居然有高家,已逝高士奇的高家!

张廷玉白着脸望着四爷,后背一阵冷汗直冒:皇天后土在上,幸亏我爹当年没有贪污!否则我爹去世了我都要承担后果被抄家!

四爷纳闷儿,一眯眼:“老张,你怎么了?你不会也是……?”

“我不是!我没有!”

张廷玉吓坏了,急切地表白:“我没有,我爹张英也没有,我大哥弟弟家里也没有。”

四爷眨眨眼。

张廷玉傻眼脸色由白转红。

康熙坐直了身体,慢悠悠地品着最爱的碧螺春,苦笑摇头:“老四啊,朕没有错看你,你呀,朕不要满朝文武骂你,都不行了。打仗,明着看是在前方争斗,其实打的是后方。可是呀,这单子,不能着急办,也不能硬办。这样,你先操办皇亲国戚的募捐,朕看情况,哪天宴请这名单上的人,再说。”

康熙还是要维护他的老臣们一二的。

四爷也没强求,行礼拜辞,领着张廷玉退了出来。到了乾清门就停下了,听到张廷玉哀叹连连说:“四爷,您是害苦了我呀。我真后悔刚刚看了名单。”四爷微微一笑:“老张呀,我们是什么交情?青梅竹马。”

谁和你青梅竹马!

张廷玉一口气没上来憋得脸发紫。

四爷笑得无赖惫懒,脚步愉快背影开心地离开。

身上背着一个炸药包·张廷玉气急败坏地回去了。四爷浑身上下像酥了一样,那个美呀,就别提了。抬头看着蓝天白云,蓝天特别蓝,白云特别白,忒是神清气爽。

傍晚四爷回到府里,陪着一家人用了晚食散步,将邬思道、性音、文觉叫到后书房,把今天的事情说了一遍。邬思道却没有四爷那种喜悦的心情。他沉思了好长时间才突然问道:

“四爷,据你近来所见,皇上的身子骨到底如何,每顿饭能吃多少,睡眠好不好?起坐要人搀扶吗?”

四爷听他问的奇怪,随即明白,自己当年病重的时候,儿子大臣们也是这样天天打听身体情况,笑着答道:“汗阿玛是明显地见老了,但身子骨尚好。用膳的时候有儿孙陪着吃得挺好,食量小了点。从去年秋天以来,走路久了要有人搀扶。每天只能有三个时辰议事,再长了,就有点坐不住,头疼眼花。不过,老人家十分注意仪容,平常半躺半坐,接见大臣时却一定要正襟危坐。”

邬思道又问一句:“斗胆再请问四爷,宫中有炼丹、修道修仙的事吗?”

四爷斩钉截铁地回答:“无!噶礼献了个什么长生不老的秘方,被皇父传旨申斥。揆叙在南海又不知怎么弄到了个鹤发童颜的药献上来。皇父说:‘千古以来,能活到白发苍苍满脸褶子的皇帝,乃是大福气,何必要青春永驻?’让揆叙招了个没趣。”

邬思道沉思着点了点头:“皇上所言所行,要人感佩。如此,吾等就放心了。不知四爷注意到没有,最近,三爷、五爷、七爷、八爷、九爷、十爷……任何一个皇子府上都是门庭若市,车马不断。从京官到外官,从封疆大吏到县令。皇上一直不表态,官员们不敢再进言有关册封太子的事情,不知道哪片云上有雨,干脆都去拜一拜。最可怕的还是八爷,别看他时常请病假,其实,他这病,都是装的。他把鄂伦岱安插在十四爷身边,他又不择手段拉拢隆科多,离间四爷和隆科多的关系。您收留了灵答应的事情,很可能就是他设计。可是,他手里抓住您的把柄,却引而不发,这就反常了。”

四爷在思索着,文觉和尚倒开口问道:“原来,就我们府上没有人来拜拜。邬先生,八爷对皇位还没死心……”

“不来我们府上才好,免得招皇上的眼。八爷怎么可能死心?要么是走两条路,一是和四爷保持友好兄弟关系,若是争败了有退路。另一条是背地里不断扩大势力,关键时刻玄武门政变夺皇位。万事反常即为妖。八爷这两天竟然还在年羹尧身上下功夫,戏中有戏!”

性音和尚糊涂了:“八爷不是和十四爷先联手?十四爷是聪明人一定知道鄂伦岱是八爷的人,难道这两位爷先争起来了?”

邬思道“扑哧”一笑:“关系再好,穿一条裤子也嫌弃拥挤。”

邬思道这一句话,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分析得如此透彻,四爷听了,心中不免感到沉重。

性音一张大胖脸全是烦恼。邬思道却坦然一笑:“四爷,我们目前优势最是明显。即使八爷拉拢隆科多和年羹尧,京城驻军,皇宫侍卫都能听他的吗?”

“但是,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京师驻军,密云和通州的将士遵照圣旨办事,密云是皇上的老人。通州是皇上和二爷的人。丰台大营一万人马、西山锐健营一万多,九门提督隆科多手里一万多,差不多四万兵力。一旦几方人打起来必然生乱,八爷的目的就是要形成四爷、八爷、十四爷的三角形势力,要四九城乱起来!”

性音被他自问自说,说得目瞪口呆,苍白了脸,文觉和尚皱眉道:“虽然西山锐建营是十四爷使出来的人马,但是皇上深谋远虑,一定不会要这样的局面发生!再说,咱们还有一位远在天边的十三爷呢。只要十三爷回来,猛虎归山,京畿地区怕谁什么?”

“但我们必须预防这种情况!”邬思道用茶杯盖刮着茶里的茶叶沫,“即使四爷有继位诏书,也要做好全面预防。我几次看邸报,这次跟着出去西部打仗立功的将士,大多是丰台大营的人,正是十三爷带过的兵。十三爷当年办差时使过的小军官,如今都是参将游击,带兵掌实权的管带。四爷,如果十三爷不能回京,您要想办法和十三爷见一面!”

所有人都担心,汗阿玛撑不过今年或者明年了,必须开始准备兵马了。

四爷接过来苏培盛手里的茶杯无心品茶,突然间,很是伤心。

这伤心,是两辈子的。四爷上辈子这个时候,面对老父亲的日益衰弱,神经时刻紧绷着,即使老父亲病重不起的时候,那伤心的眼泪,也必须克制压抑完全理智。

因为他不知道老父亲的传位圣旨上写的是谁的名字,一步坐拥九州万方、一步被圈禁,他必须打起来十万分的精神做好夺位的准备。

如今,四爷单纯的,只是关心老父亲的身体情况。

当然,没有尘埃落定,四爷还是必须要十万分的谨慎。

摇着摇椅,举目望着天边火红的落日,橘黄色的晚霞映照的花草树木重重殿宇都是少女心般的温馨浪漫。汗阿玛越发年迈,兄弟残杀、争夺皇权的争斗,迫在眉睫。上辈子他感到兴奋,也有点害怕,此时此刻,只有平静。

高斌、饽饽、王之鼎等人都进来,一起看着四爷。

四爷的眼睛还凝视着夕阳,唇角浅浅微笑:“诸位,依你们高见,爷的当务之急是什么呢?”

邬思道脱口而出:“先解决灵答应的事情,想办法要十三爷回京。”

四爷眼里含笑,朗声道:“好吧。”

饽饽咬着粉唇为难,想说您现在最要紧是拉拢住隆科多和年羹尧,举目四看,就连刚刚忧心忡忡的高斌和王之鼎都不敢说话,担忧地低了头。

——四爷的脾气,知道年羹尧先去拜访其他皇子,哪里能礼贤下士地隐忍?

四爷起身出门,走进了漫天夕阳之中。

出了花园,来到二门近旁,突然看见一个人正站在那里,浑身成了红人儿,五大三粗的年轻汉子站成了夕阳下的温情小少女一般。他仔细一看脸,原来是在前书房侍候的大海,笑着问:“大海,你站在这儿干什么?”

大海猛一抬头,见是四爷,打千儿行礼,忙说:“爷,奴才有新消息了,奴才着急和您汇报那。还有年大人等在书房里。奴才知道您有事,一直等着找机会回您。”

四爷:“年羹尧来了?”

“回四爷,年大人等了半天了。说,今晚哪怕一夜不睡呢,也得见见主子,说主子对他有点误会。”

四爷微微一笑:“爷先见见这位年大人。你的事情晚些说。”

年羹尧在畅春园被四爷发作了一顿,心中又愧又怕,离开畅春园,就直奔四爷府而来,在这里足足等了三个时辰了。别看在疆场上他是出了名的“杀神总督”,可是却偏偏怕这位四爷。这三个时辰里,他不敢去内院求见妹妹,更不敢去后书房找文觉等人闲聊,只是在这前书房里走来走去,焦急不安地等待着。

年羹尧怕四爷那一身凛然正气,怕四爷那一双能洞穿心肺的眼睛。

终于看见四爷的身影。他连忙快步上前磕头请安。可是,四爷根本不理这茬儿,让大海搬着躺椅坐到书房外间,径自坐下来欣赏落日余晖,一边画画儿,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见着八爷了?”

年羹尧赶紧回话:“回四爷,奴才没去见八爷。是在畅春园门口,偶然碰上了三爷五爷九爷和十爷,还有很多同僚,说要聚会,硬拉奴才去三爷府上坐了一会儿,八爷是宴席中途来的。别的,奴才都没见。”

“哦~~三爷五爷也好,九爷、十爷也好,不都是爷的亲兄弟吗?还有十四爷,我们一母同胞,更是亲近,见见又有什么关系呢?”

年羹尧跟四爷年头多了,他深知这位主子的脾气就像是这夕阳,那颜色是多重渐变的,层次感十足。他不敢多说话,只是答应着:“是,是。奴才知道,主子是最宽宏大量的。”

四爷对着夕阳调色,一眯眼:“年羹尧啊,你可说反了。爷是出了名的冷酷无情的活阎王。你看爷今天在畅春园给你面子了吗?说起来,你还是爷的内兄那。”

“四爷,奴才明白,都是奴才的错。”

“你不明白!如果你心里明白,就该知道,什么时候,爷还要听你的理由理解你的误会了?”

画夕阳要用到一种特殊的颜料。这种颜料可以随着光线变化呈现出粉蓝渐变的效果,而且远看就像蒙了一层雾,还透着一层光晕。此刻年羹尧的眼里,四爷整个人就是这样的色彩,你看着他沐浴着晚霞,温暖梦幻的好像眼前看见的一切事情都能变得美好。

可这就好像年羹尧最喜欢的鲜血的颜色,越是美丽,越是要人恐惧。

年羹尧不敢说他回来后每天都去户部找四爷,今天更是整整等了三个时辰。年羹尧知道,四爷正生着他的气呢。其实,他习惯了四爷的脾气,也不怪四爷吃味儿。论亲疏,论身份,年羹尧回到京城,第一要见皇上,第二就要来叩见四爷这位主子,四爷没空他天不亮守着大门口也要来磕头。可是,这次年羹尧回京五天了,还不来见,四爷能不生气吗?年羹尧心神忐忑,连忙赔笑说:

“四爷,您别生气。实在是您这几天太忙,奴才见不着……”

四爷挥笔绘画夕阳,面色和夏日傍晚的天空一样平静包容一切色彩:“今儿爷就不忙了吗?你怎么见着了呢?”

年羹尧连忙附和:“是是是,主子教训得是。不管谁拉扯奴才,要紧的是奴才心里装着谁,两腿朝谁奔。奴才这会儿也没法表明心迹了。十四爷在西部,京城里有八爷,但是奴才忠于谁,听谁的,会让主子放心的。”

四爷举目眺望西方天空,坐等太阳即将沉入吊脚楼台那一瞬间,挥笔泼墨,一直到一幅画完成,他才放下毛笔看向年羹尧,语气严厉道:“你是大清的官员,你的本分,不是为爷做事,而是要为皇上尽忠。安安分分地做事,守法守着规矩,不要胡思乱想。”

年羹尧跟着四爷这么多年,还能不知道四爷霸道的性子?四爷说不争皇位,他信也不信。他的理解,皇位对于四爷而言,是必得的,但只是一个更有利于他施展抱负的身份的变化。可是他又怎敢顶嘴呢。连忙说:“主子教训得很是,奴才不敢胡想。”

哪知,话一出口,又碰上了四爷的钉子:“不敢胡想?年羹尧,你已经这样想了,这样做了嘛。前些时你来信中的什么四川比tai湾好,你都忘记了?如果爷把这封信交出去,你现在就在刑部大牢,你懂吗?”

年羹尧冷汗都吓出来了:“主子饶命,奴才那天昏了头,在信里胡说一通……”

四爷用到了淡粉、橘黄和蓝紫几种色调,宣纸上的画儿远看完全是夕阳本尊。四爷看着画儿满意,唇角一挑似乎是笑,深邃清亮的眼睛里露出来一抹厉色,肃容说道:“年羹尧,大丈夫立世,要敢做敢当。你看你犯下大错爷要护着你,就是护着你了。爷与你,不管你投靠谁,爷不会把你当外人,可是别人谁也不会信你、用你。这道理,用不着多说。你怎么做,全看你自己的了!”

年羹尧心下惊颤正要回话,大海却神色慌忙地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四爷,不好了!小佛堂的那位灵奶奶……啊,尼姑奶奶上吊死了!”

四爷“忽”地一下站起身来说:“走,年羹尧,你跟爷一块去看看。”

年羹尧跟着四爷出了书房,这才发现,起风了,缺了一个角的太阳呈现玫红色窈窕地挂在屋顶飞檐上。

他在四爷后边走着,心里一直琢磨:唉,这顿训挨得实在委屈。此次回京一路上听得都是皇家兄弟情深的故事。真实情况,自己还能不知道吗?那天碰上几位爷,被硬拉着去三爷府上坐了一会儿,无非是划拳吃酒说了些闲话。年羹尧和四爷的关系,不论哪位爷有机密的话,也不敢说给他听啊!好嘛,四爷可吃醋了。

年羹尧心里清楚,对四爷刚才的训斥,他也不敢说委屈。反正他年羹尧认了这么一个主子,也是命运的捉弄了,掰不开分不开了。灵答应当年的事儿,年羹尧隐约也有耳闻。他知道,四爷收留灵答应是担着天大责任。可是,四爷没有背着他,听说灵答应上吊,不是叫自己也跟着进来了吗?咳,到底是四爷重情义,发作完了,还照样宠着,信任着。年羹尧正在胡思乱想,不觉已经来到花园小佛堂了。

管家金常明正在门口站着,见四爷他们过来连忙上前说:“四爷,年大人,请到里边吧。”

四爷冷冷地瞟了一眼金常明说:“什么年大人。他和你们一样,都是爷的奴才。”年羹尧听了没有生气,却向金常明扮了一个鬼脸,悄悄地笑了。他知道,冲这句话,四爷原谅他了。

四爷阴沉着脸,来到灵答应住的房间里。尸体已经放到了灵床上,脸上盖着一张麻纸。四爷掀开看了一下,又盖上了。灵答应为什么要自尽?侍候灵答应的几个丫头只顾着哭,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四爷又把老疙瘩叫来。

金常明几步到门前,扶着哭得泪人似的老疙瘩进来,一边让他坐了,说道:“你先别伤心,慢慢说……”

老疙瘩低垂着头,苍白的头发丝丝颤动,声音嘶哑哽咽,本来已经弓了的腰深深弯着,抽泣着摇头,断断续续道:“……我……我也不明白她……怎么走短路……”他一头哭一头说,半晌,众人才知道,今天下午灵答应还好好的,因写字的宣纸用完了,叫老疙瘩去琉璃厂买。老疙瘩回来,说了几句话出去了,再见灵答应身体都硬了。他语无伦次地哭诉,索性放了声儿:“……可怜人要可怜可怜人……呜……我的二爷啊,我可怎么见你啊……”看着他脸上纵横的老泪,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号啕,人人心里发瘆,身上起栗。

“老人家,人死不能复生。”年羹尧沉思着道,“她都问了你些什么话?”

“她问的不多,只问了外头有什么传言。”老疙瘩哭泣道,“我没听说什么。我说前线打仗,豆子都征了军用,豆汁儿也涨价了。还听人传言,二爷本来有机会出来,叫一个姓贺的给卖了……”

年羹尧眼一亮,他已经若明若暗地知道了灵答应的死因。还要再问时,却见四爷苍白着脸,金常明刚说了句:“四爷,她是自觉没有希望——”四爷打断他的话,阴沉地点头道:“老疙瘩,她留下什么东西没有?”老疙瘩便回头看几个丫鬟。其中一个小丫鬟忙道:“奴婢惊糊涂了,是有一张纸在桌上,奴婢不识字,也不知写些什么。”说着将一张半尺幅的宣纸递过来。四爷接过看时,上头是一句话:

朔风冷淡旧亭台,又是一年寒意来。残魂那堪游人折,谁寻相思雪里埋?

篱下人绝笔寄雍亲王

邬思道转着轮椅过来,在四爷侧旁仰头看了,踅回去颓然坐了,半晌,说道:“这也算得殉节。其情可原,其志可悯。”

四爷慢慢将宣纸折起塞进袖里,两眼久久地望着烛光,良久,深深透了一口气,说道:“后事要好好发送。金常明明儿去法华寺请和尚,给她做七日水陆道场。”说罢便往外走,对一干下人道:“都散开去。”

“年羹尧,你先回去。明个下午,你到户部等着。金常明,你去叫大海大浪和前书房的几个小厮,立刻来如意斋。”

“嗻!”

年羹尧这回可真学乖了。下午是谁?一大早,年羹尧就骑着马来到户部,在书房里坐听招呼。哪知,他又失算了。整整等了一天,也没见四爷的影子。天傍晚了,户部的人全都要走了,四爷还不来。年羹尧正在着急,却见四爷府上的大浪跑了进来对赵申乔说:

“赵大人,四爷让小的给您传话。他今天在畅春园商议募捐的事情整整一天,乏了。请赵大人把今天的事情拟出个条陈来,四爷晚些时看。”转过身来,又悄悄地对年羹尧说:“快,四爷在门口等你呢!”

年羹尧小声问:“哎,我说大浪,你刚从南海来,北京熟悉吗就跑腿办事?”

大浪四下瞅瞅没有外人,悄声说:“先别问了,府里出大事了。我怎么不熟悉了?我也能做事……”话刚说一半,见门外四爷的轿子已经动了,便和年羹尧一起上马追了过去。

大轿在府门前停住,年羹尧急忙下马,上前打起轿帘。四爷看了他一眼,径自大步往里走。年羹尧不敢说话,急步跟上。一进二门,他就惊呆了:如意斋正厅里,府里十个管事都在,曲腰弓背,肃然而立,石头一般。四爷拉着年羹尧上来台阶,进来书房。弘曈给阿玛搬来椅子,放好垫子,请父亲坐着。众人一起磕头:“给四爷请安。”

四爷既不答活,也不让他们起来,却沉着脸说:“这几年,爷在外边的事情多,家里顾不上操心,让你们都受累了。皇父论功行赏,封了爷做亲王。爷呢,也不能亏待了你们。管账的在吗?”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账房先生,连忙膝行上前:“奴才在。”

“上半年小汤山庄子收入多少银子?”

“回四爷,一共是一万四千一百一十八两。”

四爷微微一笑:“好。爷只要个零头过七夕节,其余的全赏出去。去几个人,把那一万两银子全抬到这里。”

老账房答应一声,带着二十几个伙计,到账房里抬出十口大箱子,一拉溜摆在长廊下。打开箱子,银灿灿,白亮亮的大银锭,映着满天夕阳红,直晃人的眼睛。

四爷瞟了一眼箱子,不屑地一笑说:“都看见了吗?银子确实是好东西。有了它,才有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日子。但是,爷瞧不上它。爷看重的是人心、忠心。账房,你把这些银子分发下去。”

老账房答应一声,拿出一个大厚本子来说:“按四爷的吩咐,赏银分甲乙丙丁四个等级,甲等五名,每人得八百两;乙等三人,每人得六百两;丙等四人,各得四百两;……这册子,是各房管事的轮流记录,经主子裁定的。”接着,便按名单依次颁赏。

四爷看看银子发光了,眯眼望着天边绚烂的火烧云,才说:“银子多少不等,拿得少的不需要抱怨。万事万物都有因果,忠、勤、慎,爷希望,各位都好生想想。为什么要重赏大海大浪?大海大浪来自南海,但是忠心办事,不会就学。爷不怕你们笨,爷不嫌弃你们笨。为什么没有大管家金常明的赏赐?金常明!”

四爷神色严峻。

冷漠沉静的目光看向在场的每一个人。所有人都沉默,脸上因为银子照耀的光芒逐渐褪去,恢复原本的皮肤的颜色。

“金常明,他是雍亲王府的管家,当年跟着朝鲜使团来大清,犯了事,被他上官污蔑打死了人,是四爷我念他家有老母,设法把他保了出来,从死罪到活罪,从囚犯又到家奴,一步一步,登上了管家的位置。爷本来还想要他出去做官儿,和戴铎一样。可是,他竟然为了八万两银子出卖了爷。尤其可恨的是,他伙同其他人害死了府里的其他人。金常明贪财卖主,坑害人命,这还能饶吗?”

金常明浑身筛糠,一个劲儿地在地上叩头:“爷饶命,都是奴才糊涂!”

四爷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金常明,你不需要求爷饶命。你居然伙同奸佞小人偷盗变卖府里巨额财物,区区八万两银子就把爷卖了。你丧尽天良爷岂能饶你。来人!

几个彪兴侍卫应声而出,四爷吩咐一声:“拉走!”

众人一愣,四爷拉走金常明要做什么?可是,四爷的令旨,没有人敢问,更没有人敢不遵。侍卫再次动手,硬要拉走金常明。金常明面色灰败,四爷却望着天边的火红夕阳,说道:“好美的夕阳,可惜了。”突然,他转向金常明:“金常明,你有什么话说?

“主子爷,求您。可怜奴才还有八十岁的老娘,求四爷……”

四爷手上一粒一粒地转着菩提佛珠:“难得你还知道孝顺。你放心吧,爷不会迁怒你的老母亲。”四爷脸色陡然一变,厉声吩咐:“拉走!”

四个侍卫一个抱头,一个拖金常明的腿,把金常明拖走。金常明挣扎大喊,四爷又是一声断喝:“闭上他的嘴巴!”一个侍卫立即堵上金常明的嘴巴。

眼看着日常风光无限的大管家金常明竟被这样处置,奴才们个个心惊。趴在窗户里往里看的丫鬟小厮们,有的竟吓晕了过去。连杀人如麻、铁石心肠的年羹尧,也不由得心中突突乱跳。四爷却神色不变,一边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边沉稳地说:

“夏天的晚霞,总是格外漂亮。世界上光线最美的地方,在荷兰,受地理和气候的影响,拥有世界上最美的光。这也是荷兰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画家,以及他们的画如此动人的原因。”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脚步,厉声喝道:“还有金常明的同党,与爷站出来!”

这老大半天,管家们都跪得双腿发麻,怀里揣着赏银,可心里却揣着兔子。他们万万想不到,处置了一个金常明,还有同党呢。都面面相觑,可是却没有人站出来。

四爷勃然大怒:“怎么,不知道四爷的规矩是只说一遍吗?一、二、……”

第三个数还没数呢。一个人已经爬进来跪下,居然是高斌,请求宽恕。四爷一挥手:

“什么都不要说了。拉下去,打三十板子!”

“嗻!”

“都散去了吧。”

年羹尧冷静下来,怎么也不信金常明会背叛四爷,金常明做雍亲王府管家,比京城的四品官儿还风光,收入高得很。他私心重,但他绝对不会背叛四爷。

他后来后来,很久才知道,今天中午雍亲王府里爆发一件大事,管家金常明的媳妇带着两个女儿给四福晋请安,四福晋在午休,小女儿等候的时候,当众言语肢体诱惑府里的六阿哥弘曈。

自从四福晋开始给五位小主子准备婚事用品,府里的人都动了心思:宰相门前七品官。哪怕做一个皇家最低等的侍妾,也是皇家的人。而他们身为府里奴才,和小主子们都有感情,熟知小主子们的性情爱好,自家的女孩儿只要能侍寝,就能讨好晋升。他们这也不是异想天开,所有大户人家给儿孙们准备侍妾姨娘,基本都是熟悉的家生子。四爷身边的完颜格格就是康熙身边老奴仆的女儿。

四福晋本来也打算给五个孩子各选一个家生子,本来好好的事情,也不知道怎么的,金常明家里的两个闺女先闹了起来,小女儿被嬷嬷拉走的时候喊的一嗓子“福晋我爹早就开始培养我姐勾引大阿哥……”石破天惊。

专门培养女儿勾引弘晖阿哥,就是犯了大罪了。金常明是管家,他对弘晖阿哥的性情脾气太熟悉。他专门培养女儿勾引弘晖阿哥,野心这么大,想要勾引弘晖阿哥宠妾灭妻?

四福晋震怒,碍于弘曈的名声,压住了人心浮动的势头,封了所有人的口。

四爷回来,拿出来一万两银子,发给所有管事。是封口,也是警告。更是暂时关上了这条上升的道路。家里有性情好的女儿马上要被选中的其他管事,理解四爷和四福晋疼小主子们的心,恨得生吃了金常明的心都有。

年羹尧知道,四爷并没有要金常明的命。拉走,拉到了四爷在盛京的庄子,替四爷打理事务,风光没有了,需要用他的后半生努力再重新获得四爷的信任。当然,这里头可能还有其他的,他不知道的内情。四爷有太多的事情,各地方的人手,他其实都不知道。

至于高斌,高斌一贯被四爷信任,管着粘杆处。高斌一直遗憾没有妹妹嫁给四爷,要培养女儿们,年羹尧早就听说了。

而高斌的外室是八爷安排的人,高斌自己也不知情。幸亏他一向嘴巴严,没有说什么出格的话儿,没有泄露机密消息,四爷打了他三十板子,算是过去。

年羹尧回去陕西前一天的晚上,正好是七夕节。满四九城的男女老少开心拜月,年羹尧在四爷府上喝酒,隆科多也来了,高斌屁股上的伤势还没好,趴着用菜不敢喝酒,等到邬思道、性音、王之鼎等人都喝醉了钻了桌子底,年羹尧和隆科多两个人面面相觑,彼此唉声叹气。

七月七的月牙儿弯弯,高挂九天。如意斋院子里的花草随着夜风摇曳,送来阵阵花香。屋子里一盏烛火摇曳,拉着他们的影子长长。

隆科多倒酒:“新来的管家,也是朝鲜金家人。”

年羹尧端酒杯敬他:“朝鲜和大清的关系,这是必然的。难道你想做管家?”

“哼!”隆科多斜眼看他,和他碰一杯,大着舌头念叨:“我不想做管家。我只是想着,弘晖阿哥的后院人选。你不知道,高斌那小子一直遗憾他没有妹妹嫁给四爷,要培养女儿。我也念着嫁女儿那。”

“不一样……”年羹尧醉醺醺地摇头:“朝鲜、日本、南海……我以前看嗷嘎和四爷亲近,也想着自己妹妹要是能嫁给四爷就好了。我还烦恼那,生怕我妹妹被指婚给别人,和四爷不和睦的。可是你看。皇上自有安排……府里小主子们的后院人选,皇上和四爷也都有安排。高斌……错不在有私心贪念,而是算计了主子——你是不是也被四爷训斥了?”

隆科多:“……”要面子的一瞪眼:“你当我是你?”

“嘿嘿~~我就知道。”年羹尧拎起来白玉雕花酒壶,歪歪斜斜地晃着倒酒。“邬先生说我是金命那,……”

“什么金命?”隆科多醉意上来没听清楚,脑袋反应也慢,端起来酒杯一气灌:“听那个瘸子成天光一张嘴巴瞎说。有空劝说四爷休息几天才是正经。”

年羹尧目光幽幽地望着清澈的酒液,叹道:“自从我回来,我就见四爷从早到晚,咬牙挺劲儿拼命办差,只是做事。我也心疼。可我告诉你,十四爷到了西藏,我写信来询问——我是真的收到四爷的信件,要我配合十四爷做事。”说着和隆科多碰杯一饮。

隆科多呷着酒在嘴巴只是出神,许久才道:“四爷的心思有什么难猜?前线打仗,一切粮秣、饷银、劳军的事都落到他头上,他必须顾全这个大局。十四爷出使西藏,名垂青史,四爷就是累死也没人见,我就是不服气这个世道人心!”

苏培盛端着托盘进来,问道:“两位爷,福晋要人送来的,都用点醒酒汤。我们做奴仆看着四爷这样劳累,也心疼。可四爷的脾气哪里能劝得住?天天念着军情十万火急,来一件办一件。”

年羹尧咬着下嘴唇,冷笑道:“与准格尔打仗,打的不是前方,是后方!准格尔有多少兵?只要粮草供上,粮道畅通,他怎么抗得住?之前傅尔丹险些大败,也是败在火器要打完,粮草跟不上不拼命就要饿死。”苏培盛伸直了脖子问道:“你是说——”

“粮草最重要!”年羹尧将半杯酒一仰而尽,“邬思道说,皇上英明。不用管八爷和十四爷做了什么,要争取皇上的心,就只能泪和血暗自咽下,以关键时刻的做事见真章!可是,我又如何甘心四爷这样默默无闻?皇上要我做陕甘总督,我问四爷章程,四爷还是说,全力做好后方事务。”

苏培盛不禁合掌称善,说道:“阿弥陀佛!这才是四爷的为人。”隆科多冷冷道:“你知道四爷的身体不能受累吗?”

苏培盛点头叹道:“你们谁都没有我知道多。四爷再忙再累,还是不忘顾着家里人,每天抽时间陪着小主子们,经常进宫孝顺长辈们。”“四爷的身体最重要。”年羹尧目露凶光道,“我听说,皇上曾经说过‘朕一定选一个坚刚不可夺志的人做你们日后的主子。’这说的是四爷似属无疑!”

“你说什么?”隆科多被他几句话吓得醒了酒,可是年羹尧的眼前又是那天在前书房,因为灵答应自尽,四爷和自己进行到一半的对话。他身体一歪,人钻到桌子底打呼噜了。隆科多从椅子上滑下来,使劲地摇着他的胳膊,也推不动他。

苏培盛指挥小厮们收拾残席,抬着他们都去厢房休息。隆科多愣愣地看着苏培盛给年羹尧灌醒酒汤,蓦地牙根咬紧——管是不是皇上说的。这就是皇上亲口说的!皇上就是要四爷继位!

四爷在后院陪着孩子们过节,回来后听说他们都醉了,本来也要休息。胤禩爬梯子过来。

四爷刚沐浴出来,拖着拖鞋,打着哈欠迷糊地问:“你有事?”

胤禩神神秘秘地要大海大浪都退下,自己拉着四哥爬进被窝,藏在被子里头碰头兴奋地八卦道:

“金常明、高斌,你知道的,他们的女儿都是弘历的后宫,和皇后齐名的慧贤贵妃呀,还有备受宠爱的金贵妃呀。对了,金贵妃还生了三个皇阿哥,你这一插手,不想要你的三个孙子了?”

呼吸的热气喷在脸上,四爷嫌弃地示意他脑袋离远一点儿,纡尊降贵的眼神打量他的激动:“小八还记得这些,难得难得。”

“臭毛病。”胤禩骂着,还是移开一点点脑袋,随即又开心起来。“不难得不难得。四哥,我看,金常明和高斌的想头,实属正常。谁不想着用一个女儿提前投资一个好女婿?高斌一直遗憾他妹妹嫁给你,要他在你面前输给年羹尧和嗷嘎,他一心培养女儿,要给弘晖做侍妾那。”

“胡说八道。我用人,和联姻有关系?”

“嘿,你说没有关系,我信。可嫁给了你的儿子,那就是泼天的富贵,谁不想要?弘历可是提起来高斌一家进了满洲镶黄旗。不光从包衣旗抬旗,还是镶黄旗哦。那宠的,简直和皇后一个待遇,穿明黄,在皇后活着的时候做皇贵妃哦。”

四爷目光微合,长长的眼睫毛遮住了所有的心思。

“高斌管着粘杆处,金常明是管家,弘历要拉拢他们,给予他们的女儿高位,很正常。”

“是啊是啊。”胤禩重重点头。眼里冒着绿光:“我知道,弘历也是利用慧贤贵妃打压皇后在后宫的势力。富察皇后,富察家……野心也是不小那。四哥,你说汗阿玛会给弘晖指婚富察家吗?”

“可能。”

“还会是那位富察皇后?”

“不会。既然是弘历的妻子,还会是弘历的妻子。把被子拉开。”

“啧啧!四哥你这个拧巴脾气。你是不是就因为这个原因,这辈子自己选还是选了四嫂?”胤禩不乐意地拉开被子,脑袋露出来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紧跟着,又是一愣。

“这么说,你还是要将高斌和金常明家的两个女孩儿,留给弘历?”

“为什么不?”四爷困意上来,眼睛闭上就睁不开。“你记得这样清楚,能不给吗?”

“给给给!那弘晖那?”胤禩还是心疼弘晖的。“你看,一个是你的管家,一个是你粘杆处的管事,都是紧要的人,弘晖必须拉拢住了。”胤禩不由地贴近四哥的耳朵,小声警告道:“四哥,你有本事,你这辈子对弘晖弘暖一干孩子,还是和上辈子对弘时一样狠心!弘晖若不做继承人,你的其他儿子们谁也不服谁有的闹!”

四爷似乎是睡着了。

胤禩瞧着他逃避的态度,可欢乐了,身后要是有尾巴能翘上天。饶是没有尾巴,他也高兴的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折腾,被四爷在睡梦中踹了一脚,他才老实。苏培盛进来给熄灯关窗户,盖被子,疑惑地看着胤禩。胤禩抬头拍拍他的肩膀:“苏培盛呀,听说你本家人都因为你过上好日子了?”

苏培盛吓得白了脸,瞅着四爷睡沉的模样,拍着胸口松了一口气,小小声道:“八爷,我本家人,我照顾一点儿,但反正不敢要他们打着我的名义祸害乡里的,我哪里敢呀?”眼睛忐忑地看着四爷的睡颜。

胤禩打个哈欠,嘟囔道:“你们都怕他。”

苏培盛在心里嘀咕,八爷您不怕四爷?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出去,在外间榻上躺着。

年羹尧这次回来北京,因为时间紧,四爷事情太多,他和四爷的谈话并不到位。

带着一肚子烦恼离开北京,刚到陕西上任,收到鄂尔泰的信件:“年部堂,你之前在四川对我的土地改革不闻不问,我可以接受。可你离开四川后,你的势力开始阻止我清查土地,这要我很是愤怒。我本来不想给你写信,直接上折子给皇上告你的状,但是李卫劝说我给你写信,说四爷信你。所以我给你写信。四爷点将,点我来四川,为的是做什么你心里最明白。你跟着四爷的时间久,最是知道四爷的抱负追求。我敬佩你是一条汉子,你今儿给我一句话,你到底什么态度?”

年羹尧看着信件,转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着北京的方向。

这才是四爷和他之间的最大矛盾!

四爷要改革四川。

四川是他打下来的势力。

他也是出身正经科举的官员,大清士绅之一。反对四爷改革的人之一!

用力地呼吸着陕西干燥尘土飞扬的空气,极力地顺畅肺腑间的郁闷。年羹尧的眼前又是离京前老父亲的谆谆教诲,妹妹愤怒指责的目光。父亲当年在湖广就试图推广税赋改革,只是没有四爷的彻底,如今对四爷大力改革全力支持。妹妹嫁了四爷,一心替四爷着想,指责他不是好哥哥。

年羹尧天生反骨,他自己也知道。所以他在别人都不看好四爷的时候,包括现在,还是最佩服四爷的能力骄傲,一心跟着四爷。可是四爷要改革他的势力范围!要动天下士绅的利益!

他的手攥着那封信,攥的青筋暴起。良久良久,终究是长长地吐出来那口气。

就好像他在山西为了四爷收住了大开杀戒的手。

此刻,他又为了四爷,自己改革自己的势力。

四爷信他!

只要四爷信他,他就做一切四爷想做的事!

年羹尧回来桌案,挽袖提笔蘸墨写回信。

*

四爷收到消息,四川土地清查进展缓慢,四川情况特殊,还算顺利。南海战事再次起来,胤禔和胤祥都参与进去,他们都是懂打仗的人,建造港口熟悉海洋这么几年,参与指挥有模有样。四爷不知道老父亲什么时候要胤祥回来,见胤祥有仗打,也替他高兴。

沙俄不满意大清和沙俄的贸易合约,大举兴兵。四爷忙碌地准备三个战场的粮草,一直到九月重阳节的傍晚,才有时间去找王剡。

九月已是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的时节,且又在傍晚,连空气中都带着淡淡萧疏的阔朗气息。王剡犯了病,躺在炕上不能离开被窝。王剡长子王泰领着四爷进来王家,王剡的草堂庭院外三三两两聚着几个男子。才走近些,却听见王岳声音张扬着兴奋的喊着:“三弟方才说得好,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四弟院子里那位是在寺庙里也不忘勾搭男人的货色,连着她身边的丫鬟也是个和小厮私奔的主儿。那天听三弟说起我还不信,现在想起来真是恶心得连隔宿的饭菜都要吐出来了。”

另一道声音得意洋洋道:“虽然父亲轻描淡写把事情给过了,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我且看四弟如何收回这个脸面!父亲手中的那副四爷亲笔扇面,他没有资格收着!”

横刺里一个愤怒的声音响起:“我怎么没有资格,父亲几次病重,是谁照顾的?你们都做了什么?”

王岳脸上带着诡秘的笑:“你照顾的?可别说出来丢人。你给父亲擦身了还是喂饭了?不都是下人?大黑别说二黑!”

一阵乱糟糟的吵闹言语,四爷听着,登时沉了脸。王泰气得脸色发青,耐不住咳嗽了一声,那几人谈得络,一听见动静回头,登时脸色大变。

在老父亲王剡面前敢闹腾,在四爷面前等到底胆子小,讪讪地打千儿草草行了一礼。唯独王岳一起身昂然微笑站着,神情愈见不甘。

四爷微微一笑:“还未恭喜王岳,迎娶儿媳妇。”四爷的目光清冷扫过他身后的人王嵩、王华人等,兀自笑道:“想必是照顾王老先生闷坏了,一休息就往是非堆里扎。”

王岳使劲忍住那股子强烈的不甘,在老父亲的院子里说这些,打扰老父亲休息,是不孝。偏还叫四爷亲耳听见了。他正要解释,却是王剡的小厮出来说王剡已经收拾好了,众人也不再多言,一同跟着四爷进去了。

四爷逆着光进来草堂,微微眯眼适应室内的光线。王剡还是一身清减的蓝色粗麻布袍服,端坐在罗汉床上,身上裹着厚厚的袄子被子,用尽全力弯身行礼,四爷上前两步扶住他:“老先生无需行礼。”

他微笑看着四爷。

“四爷,老臣动弹不了了,不能给您行礼了。”

王剡的声音嘶哑无力。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了,可他就是这样瘦瘦干干地坚持活了这么多年。四爷细看他的蜡黄脸色,自己在椅子上坐下来,王泰亲自捧着茶上来,王剡对他们几个焉焉地挥手,等他们都退下,看着四爷的小厮大海:“劳烦,大海去外头守着门。”

大海退出去,关好门自己守在门口。

四爷感叹道:“王老师,爷知道,是梅玉香和老疙瘩联手逼着灵答应自尽。但是爷有一点不明白,三哥、八弟、甚至远在西藏的十四弟,都知道爷收留灵答应,这也是他们的目的,为什么没有人和汗阿玛告发爷?”

王剡待还要说话,有敲门声响起。守在门口的大海打开门,回道:“爷,有一位自称是云锦园的梅玉香梅公子求见。”

四爷一怔。

王剡青筋暴起的手拍打桌子哐当哐当地响,嘶声怒道:“好哇,他还敢来?不知道近春园那位在哪里?要他们滚进来。”白胡子一翘一翘的,身体直发抖,可见是真气到了。

四爷给王剡顺着后背。梅玉香小碎步走进草堂,进来就磕头行礼:“给四爷请安,给王老师请安。”

“起来。”

四爷没想到,梅玉香会来王剡这里。

梅玉香起身,一身书生的简单打扮,青色长衫文质彬彬,给人一种很干净的感觉。只有那眉眼之间的精致,看人时候眼波流转间不自觉露出来的的妩媚风情,显露几分过往经历。

王剡一见他就来气,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手指着他:“你来做什么?”

“我来,是奉二爷的命令,和四爷说句话。”梅玉香倒也不怵这个老头子,但也不想气到他的身体,是故语气温和。

但他口中的话,要所有人都震惊。

“四爷,可是来询问灵答应的事情?”梅玉香提到灵答应的那眼神,要四爷这个老鬼都感觉到阴风阵阵。梅玉香微微一笑,对四爷躬身温言道:“听说有人在酒楼里唱二爷的曲子,我就悄悄过来看看,和二爷的人联系后,二爷传来命令,要我领走她。只是我心里对她有恨,一直拖延。哪知道被四爷撞上了,不能再不管。”

“可是我看见王剡来劝阻四爷,本来以为四爷会答应的。可是四爷顾着皇家体面,一片仁慈之心,硬是要保住灵答应。我也没有办法,第二天就帮助老疙瘩联系了二爷。就白矾密信事发的那天早上。二爷命令我,不能要灵答应住在四爷府上。我就想办法,想要劝说灵答应主动要求出府。可是她不答应。她一心要住在雍亲王府,我只能对她动手。”

四爷皱眉,灵答应临终的一首“咏梅、残魂、相思……”,要他大致猜到是梅玉香动的手。二哥派老疙瘩跟着灵答应,从大火里救出来,如今还要梅玉香逼死了她,到底要做什么?

王剡道:“四爷,如此最好。”说着话,如释重负地呼吸了一口气,犹自愤恨道:“这个女人,早就该殉节了!”

四爷看向王剡。

王剡冷笑道:“四爷,梅玉香想要领走她,也是该的。梅玉香不堪。但他们两个,谁也别嫌弃谁。真要二福晋来处理,反而玷污了二福晋。”

梅玉香咬牙忍住火气。自己怎么不堪了?拿自己和灵答应比?

深呼吸一口气,梅玉香咬牙解释道:“我也不想要她死,都这样了,都是可怜人罢了。可是老疙瘩劝说她离开雍亲王府,她只会泪水涟涟地哭。说到二爷的命令,她只会双手捂着脸呜呜直哭:“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有一次老疙瘩忍不住训斥她:‘你有错你就承担,哭什么哭?”她就是哭。四爷您看,这就是那个女人的手段,哭着卖惨。老疙瘩劝说的话重了,她无从解释,就急切地哭着喊:“我想看一眼二十……”后面的“四”没有说出来,但四爷和王剡都懂。

“我呸!现在要救命了,想起来了孩子了。”梅玉香想起来灵答应的种种行为,想着老疙瘩说灵答应临死不甘愤怒的眼神,毫不留情地戳穿她的目的。“她就是自私!谁都是她的工具,皇上、二爷、包括孩子!她要是有机会活在大唐,真有机会做武则天杀女杀子。”

四爷摇头叹息。

梅玉香微笑:“四爷,王老师,天底下,不是所有的女人生孩子,都会爱孩子的。为了权势,为了地位,为了养老……”

“可恶至极可恶至极。”王剡气急败坏地指着大骂:“虎毒不食子那!可还算是人?”

二十四阿哥长大了,或许会知道真相。但目前他还小,怎么可能承受这样的打击?所有知情人都三缄其口,偏灵答应要说出来她要见二十四阿哥!

四爷庆幸汗阿玛给二十四弟改了玉蝶,抬手按按眉心,长叹一声。

王剡犹自对着梅玉香破口大骂:“冤孽!冤孽!世上怎么有如此狠毒之妇人!你也是自甘堕落!皇上当年明明给你机会,要你回去老家成家立业,你偏偏要回来!自甘堕落!”

梅玉香挑眉,梗着脖子道:“我走过的路,犯下的错误,我自己承担。我今天来,就是告诉四爷和王老师,我要出家了。出家做和尚!”

“我呸!你出家,玷污了和尚庙!”王剡对他也是痛恨!顿了顿又说:“近春园的那位那?出家做尼姑?那真真是玷污了尼姑庙。”

梅玉香憋得脸通红,硬是忍住了这口气,转脸看向四爷。

整理长衫,恭恭敬敬地福身一礼:“四爷操持三格格出嫁,操办二爷庄子建造,要二爷一家有希望出宫住到庄子上,二爷有如此结果,我心愿已了。我爱他,我从来不认为这有错。我为了他付出一切,也从来不后悔!我很高兴,在我惨淡的人生里,曾经遇到过他!”

梅玉香离开了。

王剡气得一张脸变成猪肝色。

四爷知道身为理学大家克己守礼一生的王剡,对梅玉香、近春园那位、灵答应,都是批判。上前一步,给他顺着背。

“老师莫要动气……”

“四爷啊!”王剡一口气缓过来,泪流满脸。“您之前是不是打算送灵答应去尼姑庵?您到底是心软了呀。明知道八爷一直盯着她。四爷,成大事者万万不能心软。以前是您作为儿子、兄弟维护一个家。现在您是作为父亲维护一个家,将来您要作为祖父,去维护一个家。一个家,怎么可能没有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呀,凡是破坏规矩的人,必须都付出代价!”

“王老师的教诲,爷都记得。”四爷手上温和地给他顺着气。

“不光是您记得。您要教导小主子们都记得。弘晖阿哥是个好的,可是四爷,凡天下人和事没有十全十美的。您一定要压制弘晖阿哥。老臣听说,你换了新管家了?还要您粘杆处的人去内务府了?四爷,您太护短了。您的朝鲜管家,您的粘杆处的人,都和您亲近,但他们都不是正人。偏门歪道有用,但用正人方是大道。”

四爷眼角低垂,鸦羽似的眼睫毛在脸上落下两道小阴影。

“王老师,您说的正人,爷明白。爷也想请教王老师,爷要做的事情,怎么要天底下的正人支持?”

“四爷,老臣自认也是正人之一,老臣到如今还是不认同您的改革。二爷和老臣几次说过此事,很是担心你的安全。自从汉武帝重用权臣酷吏,不择手段从天下人手中收取钱财,导致天下官员手中权利光明正大地,大过国家,大过百姓,大过道德律法礼仪血缘,就注定了道家的灭亡,儒家的兴起。汉武帝利用儒家集权,最后他意识到错误,不得不废除了儒家养出来的太子,下了罪己诏。可是,权利这头魔鬼释放出来了,怎么可能收得回去?明朝朱元璋分封诸子,世人都骂他昏聩,其实他或者也是想利用皇室钳制官员们的权利,可是结果如何那?朱棣造反、官员士绅们的权利越发庞大。四爷!唐代两税制改革、宋代二税改革、明代一条鞭法,一脉相承,本质都一样。结果,都是飞蛾扑火的失败。”

四爷站直身体,背负双手,眺望着天边淡淡的晚霞。

他今天穿了一件雾紫色的宁绸缎宽袖长袍,缠枝莲并竹叶花纹有种神秘魅惑的高贵,衬得整个人仿若天边一朵华丽优雅的紫色的云。腰上系着一条玉色银线腰带。想起在无逸斋进学那一年冬天,紫色的貂皮端罩,圆圆滚滚的一团紫云从天而降,四爷一个本该在承乾宫玩耍的二岁半孩子,突兀地出现在无逸斋。

这样的紫色,穿在身上,一颗心也如云朵一般不觉舒展开来,心向太阳充满未来的希望。王剡低低叹息了一声,抖着手在罗汉床边上老红木雕花牡丹盒里掏出来一块古玉佩,给四爷别在腰上,精致纹理的腰带上佩上一枚白玉镂雕成的龙钩,由一个老龙头和一条小龙组成,翱翔的大小两条龙垂在腰上,仿佛也蕴含了从古到今无数飞翔的梦想。

而四爷,已不再是如小龙般天真充满梦想的年纪了。

时光缓缓划过,如一潭静水,虽然潺涴缓和,到底也是徐徐向前流了。一如世上男子飘飘流云般如何也挽不住的流年。

英雄弹指老,刹那风流呵!这句话让四爷在上驷院见到胤礽时,更是深有感触。

重阳节,看守胤礽的宗人府人喝酒吃蟹子,偏僻破败的上驷院也飘着菊花酒桂花糕的香气。四爷给胤礽带来一件新衣服,养在四爷府里的胤礽的六闺女给做的,红色的细棉布长袍,胤礽换上了,在满目褐色黑色凄冷的上驷院,别有喜庆。

“二哥。”他的目光温柔而懂得,如明月的清辉一般,叫人心生安定,“有一家人和无数英雄在,我并不孤单。”

胤礽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四爷轻柔为他拭去泪痕,那浑浊的泪水亦这样柔软渗入他指间皮肤的细密纹理,四爷说:“每个人都好,你只需爱护你自己。”

胤礽轻而坚定的点头,哽咽道:“是。我要好好爱护我自己,是因为你,也因为每一个让我牵挂着的人。”

王剡终究是没有回答四爷的问题。

四爷见到了胤礽,给看守胤礽的上驷院人银子,嘱咐他们照顾好他的衣食住行,什么也没有问。

西北前线汇集了满、蒙、回、藏、汉各路军马,将士们不断西进,向准格尔的首府伊犁进发,摆出了大清朝廷要痛歼西蒙古的架势。弘晖等皇孙们和将士们打算将准格尔剩余主力军困在伊犁,聚而歼之。可是胤禵多了个心眼。康熙六十七岁了明年就是康熙登基六十大庆,他更担心自己争“皇位继承人”还有份儿吗?于是,胤禵偷偷地给康熙写信要回京。

康熙正想要他回去呢。不光是他,还有胤祥和胤禔。全部收到命令,星夜不停赶路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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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爷怎么可能不做皇帝(清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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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第 17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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