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第 174 章
康熙五十九年,大清国举国上下最隆重的事情,就是筹备康熙登基的六十大庆。
可是本来准备好好的,遇到了问题。
阳春三月里,大臣们集体上奏皇上,请求在明年举办盛大的庆典活动,以庆祝皇帝陛下御极六十年。
康熙一生文治武功,不用看后人评价谁都敢断言,他必定是历史上屈指可数的杰出帝王。大清国力蒸蒸日上,百姓安居乐业,西藏、tai湾、甚至南海群岛重归华夏版图,主场外交办得风生水起、四邻敬服。他作为帝王,在位长达六十年,缔造了康熙盛世。这确实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
那康熙如何答复呢?
康熙当天给出答复:“此所奏,不准行”,意即不同意举办庆典活动。
这又是为什么呢?
康熙面对群臣接二连三的恳请,在四月初一的乾清宫大朝会上,面对群臣,给出了三条理由:
“第一,朕向来不喜欢庆贺。朕只在每年正月初一日照例接受新年祝福而已。即便每年朕生日的时候,也不举行庆贺礼。”
“第二,朕的皇位来自世祖皇帝。朕幼年时,先帝便将朕保护于宫外长大。因此朕一日未尝孝顺过先帝。这是朕六十年来最为遗憾的地方。正月初七是先帝的忌辰,二月十一是孝康章皇后的忌辰。因此朕不可能在二月十一日之前接受庆贺。”
大臣们听着纷纷点头,很是理解皇上的遗憾之情。
天花泛滥,豫亲王多铎都因为天花去世了,四九城十室九空,那真是人心惶惶,先皇不得不送仅有的几个皇子去关外养着。先皇驾崩,皇上即位,时年仅6岁,虚岁8岁,小小的孩子孤零零地坐在龙椅上,两条小腿悬在半空中,眼泪害怕都要忍着,哪知道孝康章皇后紧跟着去世了。
再细细琢磨,群臣都反应过来,这六十庆典的流程安排碰触到皇上的伤心事了,更要他老人家不满意了,登基在正月,可二月十一日是孝康章皇后的忌辰,这六十庆典的时间必须挪到三月!改!马上改!
礼部尚书刚要站出来说话,康熙又说话了。
“还有第三点,现在西陲正在打仗,官民给前线运送粮饷,非常辛苦。而山西、陕西两省连续两年欠收,去年冬天陕西地震,今年一开春沙城地震,京城也有震感,百姓生命财产受到损失。因此,朕认为,我们君臣应当勤勤恳恳,治理天下,何喜之有!”
得嘞。
皇上犯了小孩子脾气了这是?
身为帝王想要庆祝就庆祝,差哪里也不能差了这点银子!要说这两年,确实国家困难了一点,可我们君臣同心协力,都完美处理好了呀,哪怕四周边境都不稳当,三方战场开战,我们也是保证了粮草、火器、军饷……还没有影响赈灾和民生经济,这多难得呀。
于是宰相萧永藻第一个站出来了:“启奏皇上,臣感佩于皇上爱民之心,臣等也明白目前大清形势,然,臣认为,就因为如此,更应该庆祝一番。这两年,从北京到地方,从边境县令到封疆大吏,无不矜矜业业殷勤办差。跟着皇上,打了一次次胜仗,安排一项项民生。举国士庶都在渴盼庆祝大典,表达对皇上的敬爱之情。”
有萧永藻打头,大臣们纷纷站出来,有的说:“先皇和先皇后在天有灵,知道皇上如今的成就,一定因为皇上感到骄傲和满足,一定喜欢皇上开开心心的庆祝登基六十大典。”
有的说:“当年先皇出天花,皇上您在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九日登基,正好挨着正月节,臣请在六十庆典的时候,隆重祭祀太庙祖先们。”
可是康熙听着,不光没有缓和表情,反而越发沉了脸。
“朕在位六十年,都是依靠祖宗积德荫佑所致。朕战战兢兢克己复礼为仁,幸亏六十年来没有重大过失。即使要庆贺,朕也应该前往盛京三陵,举行大祭典礼。”
群臣傻眼了。
皇上您都快七十岁的人了。
您还要大冬天的跑去盛京?
这这话谁也不敢说呀。
皇上年纪大了,脾气越发古怪,真跟小孩子一样。你说皇上龙精虎猛还能打猎跑马一天,他高兴。你说他年纪大了不能去盛京,他立即黑脸。那可是真生气了。
大臣们开动脑筋想着说辞,前线又有军报送来,康熙一看军报,又想起来他的孙子们,孙子们还在前线那,更没有心情办什么庆典,老龙脸阴沉的滴水。大臣们一看,好嘛,皇上想孙子们了。可是打仗谁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一时之间,整个大殿静的落针可闻,这个事情就卡住了。
皇子们一开始就没有出声。
此刻更是安静。
御史杨汝谷站出来,有些大臣不由地眼睛撇着他眼睛直跳——鄂尔泰走了,都察院又出来一颗茅坑石头要人讨厌。只见杨汝谷无视所有目光,慷慨陈词:
“启奏皇上。河南南阳总兵官高成标下兵丁,因地方官查拿赌博人等,到知府署内争闹,将知府沈潮抬到教场围辱,囚禁三天。巡抚杨宗义随即奏闻。然,此事至今没有说法。”
!!!
大臣们都震惊了。
有知情人瞄着康熙的面色变化,低了头。
康熙那真是怒了。
丝毫不遮掩的怒气勃发,威严的目光看向刑部所有官员。
刑部官员不由地头皮发紧。
刑部尚书张廷枢,陕西韩城人,父亲张顾行,官江安督粮道。难得陕西出来的士绅人家,康熙为了鼓励边境省读书风气特意提拔,再加上他是八爷党的人,在当时可以挟制废太子胤礽的势力,他本人擅长钻营也有一定能力,等等原因,要他步步高升。
从废太子的吏部到四爷的工部,再到八爷守着的刑部,他逐步从八爷党变成保皇派中间党,做事越发老练圆滑。这样得罪地方实权总兵的事情,他是能不管就不管。其他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却没想到,要杨汝谷给捅了出来。
他在心里恨得骂杨汝谷寒门出身不懂官场规矩,面对康熙的冷眼却是虚汗直冒,忙慌出来表态:“启奏皇上,河南巡抚杨宗义上奏这件事,是臣疏忽,臣请罪。”说着话,人就跪了下来,磕头请罪。
康熙黑沉沉的一张脸,目光扫向满殿大臣。
河南巡抚杨宗义,汉军镶白旗,祖籍山东。为人胆小怕事,胜在谨慎守礼不惹事。康熙和朝臣们都知道。杨宗义管不住河南的兵痞子们,将事情上奏,这是他的做法。可张廷枢拖拉不管,这就是故意的了。
康熙看着不断磕头的张廷枢,冷冷一笑:“既然如此,那就有刑部尚书张廷枢前往察审。高其倬,你也跟着。”
高其倬刚从成都回来翰林院,正等着皇上给正经官职那,哪知道被委派这个任务。官员出京一般都是两个人,互相监督互相提点。可明显皇上对张廷枢不满意了,要他监督张廷枢行动,他赶紧出来官员队伍,恭恭敬敬地躬身道:“嗻。”
张廷枢也知道皇上的用意,磕头领命,表情越发悔恨忠诚。
就在众人以为这件事要结束的时候,康熙又说:“传闻此等人皆诡冒营兵,伙同二三百人诈扰百姓,不独河南一省,别省亦有。他命各省严查,九卿等议。”
“臣等遵旨。”
大臣们齐声应着雷鸣般地响亮,都在心里嘀咕。
皇上您什么态度?查到什么程度?给一个话儿呀。现在打仗的时候那,地方兵痞子们再嚣张,也要忍一忍呀。
安静中,四爷站出来躬身行礼。
“启奏皇父。儿臣请命,主理此事。”
康熙眼皮一跳。
群臣被吓得眼泪都要飙出来。
大清和平二十多年,危急时期,举国备战,国人激情澎湃,地方上爆出来的内部问题也越来越多。虽然一直整顿吏治,官风清明,但是你添加一个亲戚,我加上一个族人富商,不做事挂名官员们越来越多,将士们越来越多,各地方军政两方吃空饷多不胜数。
之前康熙也早就有意要裁减,四爷也有意请命。但这这样得罪人的事情,康熙不想要四爷接。四爷忙着筹备粮草一时也顾不上,但是除了四爷没有人做,一直拖延下来。
四爷严肃脸,声音清晰有力:“官员冗杂、士兵吃空饷,是历朝历代的大问题。大宋包拯曾经大声疾呼,设官浸多,本朝繁冗之甚也。都察院、大理寺等各官衙门的下属台寺之小吏、衙役。地方上各衙门私自增加的勤杂员外郎。……”
说到后面,颇为无奈的样子。语气也是平静,好似在说阴了五六天终于今儿天气放晴了,太阳真好的无奈。
“儿臣这两年,在筹备粮草的同时,偶尔遇到地方官员报上来的请功名单,上面的名字非常生疏,不用查探稍作询问就得知,这是挂名之人,只为了占功劳吃俸禄享受身为大清官员的种种特权,平时根本连衙门也不去,有的借权利走商,有的流连花街柳巷,影响极其恶劣。”
康熙重重地咳嗽一声,狠狠地瞪一眼惹事的老四。
四爷感受到群臣委屈、愤怒且不敢言、担忧、害怕等等情绪,眉眼低垂,一片安静。
满殿的大臣们已经惊呆了。
四爷您在说什么?
您要裁减官员将士们?
前线正在打仗的时候?
在民间造成不好的影响算的什么?谁在乎民间老百姓什么想法?四爷您不能光顾着那些泥腿子贩夫走卒不顾我们呀!只是吃一个空饷而已!大清朝廷有的是银子!不去衙门才对嘛,不懂怎么办差也不瞎掺和。
咳,吃空饷还要领功劳,确实有点儿贪心哈。可这也不是大问题嘛。
大臣们偷瞄四爷。皇子们面色惊慌,站在四哥后头的弟弟们偷偷看四哥,前头的胤祉动动脚步想要站出来,可他喉咙堵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康熙再狠狠地瞪一眼老四,厉声道:“这个事情,你都知道了?诸位爱卿哪一个不知道?没有人提出来,那就是说这不是大问题嘛。”脸一沉,幽深莫测的目光看向所有大臣。
“有关地痞流氓冒充将士们扰乱地方百姓,要严查。但是也要注意方式,不要扰民。”
群臣都傻眼了。
皇上您老人家是什么意思?不是“大”问题?那就还是个问题喽?皇上您还是要支持活阎王四爷查下去?
胤禩猛地站出来,大声辩驳道:“四哥,就因为各地方上的衙门上,因为和平日久私自增加的官吏多,所以历朝历代都有方法解决。在科举出现的隋唐,能参加科举的一般都是士大夫子弟,和寒门没关系,当然和小吏也没关系。从宋开始科举兴起,明确规定三种人不允许参加,第一是罪犯,第二是娼优,第三就是衙役。不但本人不能参加,三代之内子孙都不可以。……”
胤禩侃侃而谈,眉飞色舞的飞扬着说不出的兴奋之情。
“从元明到现在,“官”“吏”分流,愈发泾渭分明。娼优、府衙师爷杂役、乐户、丐户……贱籍之人一律不许科举。即使前些年有贱籍之人去了边境开荒,有了良家户籍,还是不许科举。如此一来,凡是能进入大清官员将士体系的人,都是正当人。官员冗杂、将士吃空饷,也是其情可悯。更有明成祖规定,天下小吏皆不许享有朝廷俸禄,有地方官负担月银。至于大宋时期官员俸禄变成国家负担,其原因之多,我们都知道。汗阿玛,”胤禩看向康熙,激动陈情:“儿臣认为,当下吃空饷的问题不大,相反官员们的俸禄低不足以供养吏员方是大事,儿臣恳请,增加大清官员俸禄。”
晴天霹雳!
四爷嘴角上挑一个弧度,冷冷的。
吓得胤禩一缩脖子。
吓得大臣们齐齐想哭。
萧永藻还是义不容辞地第一个表态:“启奏皇上。目前大清正在打仗,臣等不能为国出力已经惭愧,如何还能再增加俸禄银子?八爷好意臣等心领,然臣等万万不敢当。至于将士吃空饷、占功劳这事也确实要查一查。各衙门的在册官员、不在册小吏越来越多,良莠不齐,很需要控制势头蔓延。”
“启奏皇上,臣附议。”
居然是户部满尚书孙渣济!孙渣济恶狠狠地咬牙切齿,好似是包拯在世一般的铁面无私。
“万里之穴溃于蝼蚁。目前还是小问题,这是大幸。然小问题已经发现了,就应该解决。臣等请命,主理此事!”
孙渣济声音洪亮,震耳发聩。
大臣们都呆住了。
萧永藻是为了要保住他相臣的位子和威望,上下和稀泥。你孙渣济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捐了一百万两白银捐的傻了?
孙渣济面对身边同僚们怀疑的眼神,昂首挺胸,一腔正气洋溢周身,宛若钟馗在世。就差脑门上写着“四爷我支持您!这些中有**害地方风评甚差,早就该办!”
!!!
同样被康熙宴请,吃了康熙一顿饭掏出来五十万两银子的张鹏翮,心里叹息,腿上条件反射地站出来,表情沉重地表态:
“启奏皇上,臣也附议。因为有吃空饷的存在,才导致民间地痞流氓有机会冒充将士们。正经官员将士们每天忙碌办差训练,可是吃空饷的人不一样。连去衙门点卯都不去,每天空闲,导致老百姓都认为这群人是官员还有时间闲逛惹事。”
康熙动动做的劳累的身体,换了一个姿势坐着。
因为是大朝会,他穿的略正式,朝珠冠帽等等颇为沉重,脖子脊背都受不住累地要弯曲歪着躺着,于是康熙干脆起身,在丹陛上走来走去。
其他大臣都在怀疑,是不是康熙要这些人捐银子的时候,给了什么承诺或者好处?还是被四爷吓怕了?毕竟康熙是真仁慈,尤其对老臣们。但四爷是真活阎王。
正在这时,赫舍里家的嵩祝接着站出来:“启奏皇上,出现如此情况,臣身为文华殿大学士,有罪。是臣的疏忽。臣等请命,主理此事!戴罪立功!”
紧跟着,温达去世后升上来的武英殿大学士·王项龄,连同马齐一起站出来:“启奏皇上,臣等附议。圣人有言,不以恶小而为之。臣等请命,主理此事,戴罪立功。”
六部九卿官员们一看,顾不得自己的情绪了,四个宰相都站出来,几个尚书也表态了!
“启奏皇上,臣等请命,戴罪立功!”一起高呼,山呼海啸一般要掀翻了屋顶。
都反应过来了:我们自己裁减,总比四爷来操办好啊!
胤禩身体一晃,狠狠地一闭眼——你们这些没出息的,就这么害怕混账雍正?
唯一的文渊阁大学士王剡站出来:“启奏皇上,臣等附议。皇上,二爷关在上驷院有时间了,应该放出来了。皇上,二爷已经知道错误了,已经改正了。”
刷!
王剡身边的官员们齐齐挪步,离他远远的——您老人家这么大岁数了不怕死了,我们怕啊。皇上已经表示的这样明显厌恶二爷了,您还是要进言?!
鸦雀无声中,只有王剡的低声哭泣。
四爷还是老僧入定、淡泊清雅出尘的模样。
康熙在龙椅前站定,伸手抚摸保养得宜的白胡子,感慨万千,和每一个大臣对上眼神,都是互相理解面对活阎王的心酸,很有彼此支持的默契。
“诸位卿家如此恳请,朕心里还是不忍。可也不好真不管。既然如此,就有几位大学士领着六部九卿一起操办这件事吧。”脸色一沉,厉声喝问:“王剡!朕年龄大了,早点回去休息吧。郭木布,扶着王剡回去休息。”
“嗻!”
侍卫郭木布上来,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老王剡,硬是将他扶了下去。
大臣们因为康熙的决断,狠狠地松一口气。不少人偷瞄王剡颤颤巍巍的背影,后背一身冷汗:皇上罚的朱天保等人还历历在目那,王剡真是要人命。下次站班,可不能和王剡站一块儿了。
四爷八风不动,好似连呼吸都静止了,好似和整个大殿化身为一体,变成了一颗盘龙柱子。
康熙因为王剡的这一掺和,情绪低落,一个多时辰的早朝下来,累的他走路也不能保持仪态,眼睛示意身边的礼仪太监。太监机灵地高喊:“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群臣行礼高呼:“臣等恭送皇上!”
康熙酱色朝服的一角也拐弯了,大臣们三三两两地快速离开大殿,好似他们多耽误一秒,就是停留在“二爷”的事件中会被牵扯上一样。
四爷也抬脚离开。
胤祺胤祐等一干弟弟不由自主地跟着四哥,说实话,康熙因为胤礽几次大开杀戒抄家贬官等等牵连一大片,他们也害怕。跟着四哥才有安全感。
胤禩忍不住望着四哥雍容持重的背影,咬牙切齿。四哥真是好定力!王剡明明是为了帮他故意提出来二哥,转移群臣的注意力。可是四哥明明知道,却能对汗阿玛训斥王剡表现的如此事不关己!好似他和王剡不认识一样!
混账雍正可不是最狠心的?
就连他最疼的胤祥,弘晖等孩子们都还在前线那,他连一点想念都没有!
胤禩愤愤不平地跟着兄弟们一起离开了。
有四位大学士连同六部尚书一起发起裁减官员、将士们的行动,随着一匹匹报信的快马,发到各个省份州府。都是谁谁的同年、同乡、连襟、亲家各种关系,收到信件都知道吃空饷的事情闹大了,四爷关注到了,赶紧地,拿出来一个态度,该低调的低调,该裁减的裁减。
一个月,京官们也被裁减下去一批,大约五百个,全国上下加起来有五千八百七十三人。加上因裁官而无形中裁去其官员附带文书皂吏编制,相当于共裁减文武官员皂吏近万人。九品以上的就有2000人。真的是很多了。
康熙很满意。大臣们肉疼。可也顾不上肉疼了。裁减下去的人,要安排好啊,不能引发乱子啊。干脆,都罚款罚去边境效力吧。正好青海西藏等地方打下来了,要派人去。
四爷不满意。他的预期是裁减掉三万人。
康熙和群臣都知道四爷不满意。
君臣都暗自庆幸现在是打仗的时候,他腾不出来手折腾,再次再次叮嘱自己的同年、同乡等等同僚们同袍们,管好各自的衙门和大营,低调低调再低调,河南那样的事情千万不能再闹出来了!
当然,有注意到的老百姓是欢呼庆祝拍手称快的。
官员冗杂的害处肉眼可见,官名与实际职权不一致,因而职责不明,上推下卸,互相推诿,政事淹滞。且机构繁复,彼此牵制,导致重床叠加,闲官过多,效率低下恶果。更是良莠不齐欺压百姓助长不正之风等等造成恶劣影响。
裁减了近万人,大清官场各大衙门军营的风气为之一振,民间都是夸口称颂的声音。
五月初一大朝会,大臣们抢着发言,再次提出来康熙登基六十庆典的事情——四爷您看,马上是皇上登基六十大庆了,我们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啊。我们保证吃空饷的不闹事不抢功劳了!只是挂名领朝廷俸禄!
当着老父亲登基的六十大庆在前,四爷确实不好找不痛快。
康熙咳嗽一声,面对群臣加倍的热情,却还是拒绝道:“朕还是不想操办。”
大臣们可纳闷了,皇上您怎么还是不想操办呀?
其实,大臣们能提出要在明年冬天举行庆贺典礼,说明这事已经开展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了。
首先,为皇上举办庆典这件事情,肯定不能由皇上本人提出。好比历朝历代的皇帝从来不会自己说要修缮园林庄子,而只能是亲近大臣们提出修缮,从而表达对皇上的关心。君臣惯例嘛,都是在你退我让中达成一致。
因此,康熙本人的庆典,理论上只能是大臣们来提,诚心诚意三番五次地提,从而表达大臣们对皇上的孝心。
其次,既然大臣们向皇上提出举办庆典之事,说明他们一定早就做好相关准备了,也得到了皇上的默许了。否则,如果等到皇上答应了,大臣们再去准备,时间上肯定来不及。
大臣们不明白,误以为康熙是故意推辞以表仁慈爱民,赶紧贴心地再再再再再次恳请。言辞恳切,理由充分。周知中外、普天同庆。
至此,面对群臣的数次邀请,拿出来的一份万分符合康熙心意的流程单子,此时的庆典筹备活动已经处于正在进行时。以康熙的圣明,他再不愿意,他也不愿意显得自己不近人情了。
因此,康熙勉强同意在明年三月举行庆典。但是康熙为此加了一个前提:
“朕还是想着,朕应该前往盛京三陵,举行大祭典礼。不过朕已经快七十岁了,没法亲自去盛京,因此只能派阿哥们代表去去告祭祖先。不过等到上元节之后,朕要亲自到孝陵参与祭祀。”
大臣们呆愣了。
所谓盛京三陵,指的是大清在关外的三座陵寝,分别是福陵、昭陵、永陵,所埋葬的分别是努尔哈赤、皇太极以及努尔哈赤的远祖。而孝陵位于关内,埋葬着康熙的生父——顺治帝——和生母——孝康章皇后——祖母——孝庄文皇后。
因此,康熙所要求的前提很简单,就是要在上元节之后,亲自前往孝陵拜谒。
合情合理。
可是,这么一个看似简单的要求,也被大臣们阻止了。
萧永藻还是冲第一个:“启奏皇上,正月二十五,也就是上元节之后,按照您刚说的计划,他要亲自起驾去孝陵拜谒。北京距离孝陵有240里,且当时又是冬天。”
紧跟着嵩祝提起来:“皇上冒寒远行,恐怕会过于劳累。请皇上到太庙行礼即可,请皇子们代为去孝陵行礼即可。”
群臣一起磕头恳请:“皇上,请三思。”
康熙真生气了。
龙脸一黑,恼怒道:“前年、去年。朕两次!欲亲祭陵寝。皆因诸大臣劝阻未行。至今犹自追悔。尔等劝朕不去、朕即不去。至三月时、诸臣若劝朕升殿行庆贺礼、朕亦借风寒、不准所请可也?”
大白话的意思是:你们现在风很大,让朕不要去拜谒陵寝;那好,这次朕听你们的,可是等到三月份六十年大庆的时候,朕也借口说风寒,到时候朕也不出席大庆典礼了。你们觉得怎么样?
大臣们呆呆的听到此处,头疼胃疼肝肺都疼却又无可奈何,得嘞,您老人家果然犯了老小孩的脾气了。
四爷站在前排看着老父亲吹胡子瞪眼的,不免一笑。一来觉得老父亲太有趣了,竟然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如此大的耐心,没有乾纲独断的霸道,而是耐心和大臣们讲道理;二来,作为一代圣主,康熙这次在言语中多少有点儿孩子气,想来这样的记载留在历史上,后人看到了,也感受到老皇帝可爱的另一面。
但是,康熙再怎么耍脾气,大臣们还是不答应的。
群臣再四请求康熙帝停止谒陵。
康熙气得一拍龙椅扶手,站起来训斥道:“诸大臣俱有经国之任。闻见甚博。忠孝素著。朕已深知。诸大臣谓朕宜停止谒陵。朕即停止。不知至三月大庆时、诸大臣亦爱朕、请停止否。若亦请停止、朕心甚安。否则不但朕不受庆贺之礼。尔诸大臣、必且有获咎者。”
骂了一通还不够,还说了一句话表明心意,以示诸臣。
“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
好嘛,这下子,是没有人敢阻止了。
这句话出自唐代名臣张巡的《闻笛》,张巡在安史之乱期间,为大唐守卫江淮;在内无补给、外无援军的情况下,张巡独守睢阳长达两年;且张巡能够身先士卒,因而赢得了将士们的拥戴。
康熙引用张巡的诗歌,其用意不言而喻:作为帝王,郊祀祖宗,孝顺先祖,为此才能给天下臣民以表率,怎能借口风雪太大而放弃自己作为帝王的责任呢?
大臣们诚惶诚恐,立刻回奏说:“臣等主要是因为风大雪寒,所以请陛下停止谒陵。今天读到圣谕,不胜惶恐。”
于是,这次君臣拉锯战,康熙获得大胜利。康熙开心地命令礼部和内务府准备,在明年二月初启程,前往孝陵举办祭祀活动。
当然,在此之前,要先派儿子代替他去盛京祭祀。
派谁去那?
这可是比派皇子去西藏还隆重的国之大事呀。在这样敏感的时候,去盛京祭祀祖宗们!
大臣们不禁大为心动,刚刚我们让着皇上,这次皇上您要让着我们了吧?人选该有我们来选了吧?
皇子们更是心动。
正激动地想着说辞,表示矜持着那。
王剡又颤颤巍巍地站出来了:“启奏皇上,臣认为,可派二爷去。”
康熙:“……”
大臣们:“……”
康熙实在拿这个老头子没招儿。
本来群臣要举荐自己交好的皇子,王剡一提起来胤礽,他们又不好开口了。
康熙又黑了脸。大臣们憋着脸通红对王剡表达无声的愤怒。
安静中,郭木布匆忙跑进来,打千儿行礼:“启奏皇上,八百里加急捷报。”
“快送上来!”康熙着急地看向跑进来大殿的传信侍卫。
信件被一层层传递上来,到了康熙的手里,康熙抖着手打开一看,随即瞪大了眼睛,仰天痛快大笑。
“好!好!好样的!”康熙笑得忒是舒畅,大臣们听了,齐齐舒出一口气,惊喜地看向康熙。
“诸位爱卿!”康熙的声音充满激动,满脸喜悦喜庆溢于言表,红光满面春风无限神采焕发。“诸位爱卿!前线大捷,大军攻克准格尔首府伊犁,准格尔投降!”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打赢了!真打下来伊犁了!声势震天的呼唤声中,是康熙兴奋的欢笑声。群臣都跟着豪迈大笑。人在极度兴奋之时,反而说不出花团锦簇的话,只有一句“万岁”祈求康熙健康多活几年,才能一抒胸臆。
康熙更是情绪激荡。一摆手,一个大殿的欢乐暂停,只见康熙表情沉重地看向下方群臣:“这场战争,打了两年!无数将士洒血边疆。朕心甚痛。更有后方的无数英雄,无名英雄,为了供应粮草日夜操劳,默默无闻。还有供应粮草的百姓们,要朕心疼。朕都知道,都在朕的心里装着。胤禛,西北战事打完了,南海战事也停止了,你代替朕去一趟盛京。”
四爷麻利地行礼:“儿臣领旨!汗阿玛,儿臣不敢认领功劳。兄弟大臣们协助儿臣筹备粮草,都是他们的功劳。”
“嗯,你拟定一个名单,看谁和你一起去。”
大臣们还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地看着康熙和雍亲王。
皇上,这不是该我们推荐了吗?您怎么一句话定下来了?
您就这样定下来了,要四爷去?
难道您要四爷做继承人?不对不对,一定是我发疯了精神不正常了胡思乱想。皇上一定是考虑四爷这两年太累了,要四爷出去盛京,休息休息那。是的是的一定是这样!哎,四爷确实累到了,充足供应三个战场的粮草,坚持两年多不容易啊。
这两年,康熙几次调兵遣将,改换将领总督巡抚,西北,大清和准格尔、沙俄的战事远达大漠瀚海。南海,水师和日本、欧洲海军的遭遇战,打的如火如荼。四爷面对大清边境烽火四起的现实,沉稳地调配全国粮草药草各种资源,及时保证前方将士和后方家属们的所有需要。
有目共睹。
佩服的五体投地。
大臣们心里那丝丝被皇上摆了一道的挫败感消失了,反对四爷代表康熙去盛京的声音也没了,一起和康熙说着缅怀的话,忆苦思甜,说这两年的不容易,说打仗的辛苦,及时筹备粮草、火器、盔甲、军医药草等等艰难。
一时君臣都是感慨万千,老泪纵横。
出发去河南回来的张廷枢和高其倬站出来汇报,康熙端坐龙椅,表情沉重。
刑部判决,首犯王爵斩立决,从犯刘长子等绞监候,游击王洪道斩监候,把总罗士英杖责充发,总兵官高成革职。嗣后营兵如生事扰民,挟制官长,其假冒兵丁首从分别照此例治罪,食粮兵丁也照此例一体治罪。该管官革职,兼辖、统辖官、提督、总兵官分别降级调用。文官知情不报者降级留任。
康熙批准了。
大臣们不由地头皮一紧,这可真是严厉的处罚。
皇子们却是顾不上这头了,跟着四哥去盛京祭祖!一个个不顾身在乾清宫大殿,使劲地朝四哥抛洒媚眼:四哥!四哥!看我看我,五弟/六弟/七弟/八弟/九弟/十弟……我这两年跟着你可每天受累了。
四爷对每一个弟弟含笑点头。
四爷站出来:“汗阿玛,儿臣有本奏。这两年,山西有灾,陕西两年欠收,儿臣请旨,将河南开封等府现存仓谷二十万石运往西安,贮仓备用。”
康熙点头:“这件事,确实该办。山西、陕西、四川、甘肃,作为边境省份,运输负担重大,功劳也大。现在他们有困难,应该仔细照顾好他们。朕今年去木兰,不便远行。你顺便代替朕巡视北方边境。”
“儿臣遵旨。”
父子两个定下来了。
兄弟们眼睛挤歪了,都想去。
就连早就知道汗阿玛一定是要四哥去盛京的胤禩,也使劲地朝四哥表达友谊:四哥,我虽然经常装病,可这次真没有拖你后腿,真用心办差。
大臣们反应过来了,我们也是功臣啊。去盛京就代表是功臣呀。我们也要去!
刷!
热情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向四爷。
四爷:“……”无辜纯真地微笑。
开天辟地第一次呀,大臣们对四爷这样热情似火。
大臣们厚脸皮地持续抛媚眼。
四爷嫌弃一个个老树皮冬天的冻菠菜,低头看金砖洗眼睛。
康熙摸着胡子笑呵呵地开心。
大朝会结束,康熙志满意得地去偏殿休息。大臣们冷静下来一思考康熙从头到尾的推辞行为,有泪往肚子里流。
有心提一句不同意见的皇亲国戚们,也不敢说话。这些年,康熙提拔的相臣大臣,都是能力中庸的,比如嵩祝萧永藻张廷枢等人,事事听康熙的吩咐,一般不敢有异议。而康熙也越发的大权在握,不光是朝政上,更是军权上。
不说八旗学院的开办,加设都统等等。康熙五十四年,派八阿哥胤禩整顿旗务。去年,又在八旗议事中对议政王大臣们说:“见今正蓝旗满洲都统,宗室铁帽子郡王延信前往出兵,其满洲、蒙古、汉军三旗之事,著七阿哥胤祐办理。正黄旗满洲都统巴塞,署理黑龙江将军事务,其满洲、蒙古、汉军三旗之事,著十阿哥胤俄办理。正白旗满洲都统和礼差往云南,其满洲、蒙古、汉军三旗之事,著十二阿哥胤裪办理。”这样,康熙牢牢地掌握了作为军政支柱的八旗大军。
六十大庆的事情定了下来,盘古开天辟地前所未有的大喜事,朝野上下欢庆的同时,都关注康熙身体情况。礼部绞尽脑汁地想彩头,提出来千叟宴的主意,满朝文武皆是赞同。历朝天子敬老尊贤只是徒具虚文,谁也不曾真的和山野农□□坐一席。这是垂范后世的大事,理应隆重办理。不光请老臣们,凡六十岁以上老人,在京的都来畅春园参加,各地的由各地衙门代天子设宴款待。康熙这才知道,这种事非天子能自专,只好依奏,明发诏谕传向各省。
如此,君臣互相妥协中,五月初八,四爷领着他选出来的人马,浩浩荡荡地出发去盛京。
西北,时间倒回去三月的塔城。
弘晖和一群兄弟偷跑出关已两年有余,一切遵康熙和四爷日常教导行事,先在西宁大获全胜,击败准格尔五万骑兵主力,在青海汇集满汉蒙回藏军,盛陈威仪,大阅兵大操演,随即率兵入藏收复拉萨。准格尔收拢大军仓皇西逃,弘晖等人派军截住准格尔的归路,切断拉萨通往伊犁的粮道,正准备一鼓聚歼。他十四叔也不知道为什么先跑回去北京了!弘晖接到北京发来的廷寄,略一沉吟,便传令叫鄂伦岱进来。
鄂伦岱来到大帐时,见弘晖正在一张宣纸上写字,一躬身说道:“大阿哥,您叫我?”
“嗯。”弘晖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画的画儿,含笑说道:“鄂伦岱舅爷爷,我打算派你也回京一趟。”
鄂伦岱请求单独带兵追杀准格尔逃兵在凉州残部,没有获准,对弘晖窝着一肚皮的火,听了弘晖的吩咐,黑红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盯着弘晖没言声。
弘晖一笑,问道:“怎么?不愿意?”
鄂伦岱身子微微一躬,大声道:“是!我还是想请将令,我去凉州剿贼。万一有机会叫大军进驻伊犁,我先给大阿哥打一条路出来。”
“唉,鄂伦岱舅爷爷,你对我有误会啊!”弘晖叹息一声,和他阿玛一模一样的眼瞳中闪着清冷冷的光,“不要以为是我不叫你立功,阻你的前程。达哈布和叔伯们是什么交情?用你不用他,仗没打自己军中先乱了!”鄂伦岱想了想,冷笑道:“他得意什么?他那两下子算个球!雅布齐也恨得牙痒痒的,总有一日叫他瞧瞧我的颜色!”
弘晖嘻嘻一笑,说道:“鄂伦岱舅爷爷心直!”
鄂伦岱一愣,顿时黑了脸,怒声道:“心直但不笨!外头人都说,收复拉萨原叫我为副的,是雅布齐拦住了。驻节平城,文书都发了,雅布齐说我是一介莽夫,不叫我去,还抬出八爷来压人!因为他是八爷的奶兄,诸位将军们都让着他。这次去凉州也是他鼓动达哈布和我争!这话可是真的?”
弘晖无奈地看他一眼,拎起来画儿放在帐篷门口的桌子上晾着,用两块松狮镇纸压住了边角,人一走回来座位,又可惜地看他一眼。
“大阿哥,你有话就说。”鄂伦岱受不住弘晖磨蹭的刺激,红涨着脸低吼。
弘晖摇头叹息:“鄂伦岱舅爷爷,雅布齐是八叔奶兄。达哈布是大伯的哈哈珠子。你要我怎么说?你问我,我只能告诉你,在我心里,当然是鄂伦岱舅爷爷最亲。”
鄂伦岱不禁怔住了,他虽粗,却真不笨,已是猜透了弘晖的话意。半晌,才道:“大阿哥,这些话我不明白,也不信。”他不信,八爷真的会为了要雅布齐立功,阻止自己立功。明明是八爷鼓励他来前线的!
弘晖心说,你当然应该不信。这都是假的。可那些谣言都是十四叔要人散播的,目的就是为了分化你和八叔的关系。可我是侄子,我不能说任何一个叔叔伯伯的坏话呀。
弘晖姿势惫懒地坐在他的对面,似乎不胜感慨,说道:“鄂伦岱舅爷爷,你看目前的形势,去凉州追逃兵只是一个小功劳。大功劳是攻打伊犁。但我们都知道,攻打伊犁只是一个说法,只要我们的十万大军继续围困,不出一月,粮草断绝的伊犁守军就会投降。这根本不用怎么打。而明年就是玛法登基的六十大庆了,鄂伦岱舅爷爷带着实打实的功劳回京参加庆典,这才是在玛法面前露脸儿。”
“……大阿哥的心意我明白。可是我不甘心!八爷待我原没说的,我也想永远拥戴他,想不到竟是我瞎了眼。他不但要我监视十四爷,叫雅布齐掣肘我,背后还叫雅布齐和达哈布分你的权——这样的心术叫人怎么不寒心?我知道大阿哥一定不信——看看这个!”越说越愤怒的鄂伦岱斜眼一哂,将一个纸条“啪”地甩过来。弘晖疑惑地展开看时,上头写道:
雅布齐:前札收悉,鄂伦岱受年羹尧三万金之事已查实。恐已经和年羹尧联合,倒向雍亲王。汝可设法调彼入达哈布部麾下,以便随时处置,密勿不云。
下面却无落款,但弘晖和叔伯们实在太熟了,一眼就看出这似乎是他八叔的亲笔手迹,当下便脸涨得通红,咬着牙问道:“鄂伦岱舅爷爷,这哪里来的?”
“昨日廷寄时,成都府的师爷扮成兵士送来。恰好雅布齐去催粮,我的一个幕僚和这师爷认得,就破了案。”鄂伦岱狠狠一笑,“这个师爷已经扣住,大阿哥想见见也不难。只是怕污了大阿哥的眼。我只是告诉大阿哥,我其实什么都知道。”
弘晖看着“知道一切”的喷火龙舅爷爷目瞪口呆!
鄂伦岱却是误以为弘晖在震惊,气得浑身直抖,破口骂道:“奶奶个球!老子在这卖命,杀得血葫芦似的,后头还有自己人使绊子!”
“慎言!”弘晖大喝一声。“八叔不是这样的人!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大阿哥你就是太好心了!”鄂伦岱冷笑道,“大阿哥你是好孩子,我喜欢你。可是我要告诉你,我也一样难过,我也不信。我当年对八爷好的时候,八爷才进无逸斋,在皇子中最是温润如玉的体贴人儿。”说着说着,鄂伦岱的眼泪出来,是真伤心了。
弘晖眨眨眼,真惊讶了:鄂伦岱舅爷爷的眼里,八叔居然头顶光圈?鄂伦岱舅爷爷居然因为一封似是而非、谁都可以模仿笔迹的信,就认定了这是八叔“要人心寒的心术”?
弘晖还沉浸在鄂伦岱舅爷爷,居然是如此天真可爱的惊讶中,思考这信是不是十四叔的杰作……
鄂伦岱又开口了,一副克制伤心的不甘模样儿。
“大阿哥,长辈们之间的污糟事,你不要过问。八爷再能算计,也算计不过四爷。你且放心。要你阿玛帮你讨回来公道。”鄂伦岱想起来活阎王四爷,心情越发复杂。出京之前,还是四爷帮自己见到康熙请命。到底是皇贵妃养大的孩子,再怎么闹不和睦也是自己人。
他呼呼喘着粗气,面对越发愣怔出神的弘晖,心疼地伸着蒲扇大手拍拍弘晖的肩膀,半晌才压下来那份不舍,说:“你说得对,现在没有大仗打了,我在这里耗着,不如提前回京。回京还要办什么事,大阿哥只管吩咐。”
弘晖起身,慢慢踱着,腰上雪亮的马刺和佩剑,与雪白的盔甲碰得叮当作响,鹿皮靴踏在草地上,出来帐篷,望着中军帐外一片荒寒的旷野和阵阵狂舞的黄沙,许久才道:“明年就是玛法登基六十大庆,玛法六十八岁了。北京一封封来信都说玛法身子骨儿康泰健壮,……你请安时,代我看看玛法龙体,究竟如何。我很担心玛法。”
“好!”
“还要看看阿玛,”弘晖沉吟着,字斟句酌地说道,“如果阿玛有难处,你要尽力帮,不必忙着回来,万一有事,你在北京,能顶份力量!”鄂伦岱狞笑一声,说道:“我明白。虽然我们一家除了隆科多都不喜欢四爷,但是关键时刻总会互相帮着。只是我也不放心大阿哥,你得防紧雅布齐和达哈布,尤其雅布齐。他养着几十个摔跤手呢!”
弘晖微微一笑道:“别说几十个,就是几百,他们也是我的同袍不会将火器对上我!你只管放心去。”正说着,远处一个胖墩墩面团似的中年人迤逦过来,弘晖笑道:“鄂伦岱舅爷爷去吧,路上一切小心。”
雅布齐一脚跨进,恰鄂伦岱告辞出来,便笑道:“老鄂,几日不见,气色越发好了。这是哪去呀?”
“好个狗屁!”鄂伦岱呸地朝他啐了一口,往外走着说道:“往哪去还要告诉你!你算老几?”
鄂伦岱出了帐,装作倒靴子里的沙子侧耳听时,里头雅布齐请了安,问道:“大阿哥,成都府胡言师爷犯了什么事,叫鄂伦岱给扣起来了?我想要和他直接问,您看看他刚刚的脾气。”接着便听弘晖道:“胡言是谁?他来前线了?是做什么的?”鄂伦岱听得一笑,蹬上靴子大踏步去了。
鄂伦岱这个人,仗着贵族出身,又是康熙的表弟,心高气傲,天不怕、地不怕。性格刚愎,不拘小节,差不多是个直心肠的愣头青。他喜欢八爷,就一向是八爷说什么他听什么。这次打仗,八爷让他这么大岁数去前线,他也认下了。可是,一年下来,鄂伦岱多了个心眼:弘晖阿哥更好嘛!弘晖阿哥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自己还在战场上救了弘晖阿哥一命,这就是情分!更何况,四爷如今是亲王,实权威望重。倒是八爷,居然要奶兄监视自己,实在要人寒心。八爷连十四爷都防着,那我这个表叔,八爷又将如何对待呢?有了这点见识,鄂伦岱沉稳多了。
他一路修整赶回北京,已是五月里。他比十四阿哥先到京。从沙尘蔽日蛮荒寒苦的西北,回到京师富贵繁华之乡,烟花喜庆世界,看到鸭子浮碧水、杨柳拂风,听到故土乡音、小贩吆喝,真有两世为人的感觉。胡乱在驿馆歇息一宿,第二日到礼部兵部验了关防,拜见了康熙出来,便打马至廉郡王府来见胤禩。
“见着皇上了?”胤禩见到鄂伦岱,似乎并不意外,听鄂伦岱说完西边战况,心里谋算着,说道:“着实辛苦你了。汗阿玛都有些什么旨意?”
鄂伦岱喝着胤禩赏的乌鸡参汤,说道:“主子爷说西北用兵顺手,他心里很欢喜,原想写一首诗,一点灵感也没。可能是真的老了。我当时回话:主子爷一点不老。这可能都是累的,好生养着,活一百岁是稳稳当当的。”胤禩笑道:“果然长进了会说话了!你说皇父活一万岁,恐怕又要训斥你了!皇父还说了些什么?”
鄂伦岱盯了一眼养得皮肤白里透红的发胖·胤禩,不知怎的,再也寻不出以往那个温雅如玉的“人君”形象,竟无端生出一种厌恶之情,很想就这么照脸打回去,打他一个满脸开花——嘴上却笑道:“主子爷说:‘打秦始皇算起,年过六十的帝王有多少?朕很知足了——你既回来了,前方又没有大事,多住些日子吧。’”
“老人家活得是太累了。”胤禩叹道,“政务繁忙,我虽有孝心,也真是侍候不来。十四弟在路上也不知道做什么,比你早出发,居然比你回来的还慢,……”胤禩心知老十四是在路上和地方官员们套交情那。“要说这次打仗,我最佩服的还是四哥,三方战场,军需全部供应上,想想都觉得难。”
鄂伦岱听他言谈,心里冷笑着“你当然觉得难,你就会耍小道道心术了!”起身笑道:“说到四爷,我还带着弘晖大阿哥给他的信,还有给皇太后、皇贵妃、德妃娘娘的请安信,得过去说说话儿。粮草的事四爷确实要人钦佩,那个地方寸草不生,少了粮断断不成!”
“过几天你就再回去吧。”胤禩也站起身道,“京师虽繁华,却是是非之地。汗阿玛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前日内廷送出信儿,说王掞上了一封密折,居然保奏四哥当太子,听说汗阿玛气得够呛,却还是留中不发,念着老臣旧情。你还要去见四哥,四哥去了盛京祭祖,估计要到冬天回来。”
鄂伦岱前脚出去,墨雨后脚匆匆进来行礼,把一个通封书简递给胤禩:“爷,前线的急报。”胤禩诧异地抽出信看时,却是雅布齐递来的急件,备细说了胡言被扣和胤禩密件泄露的事。胤禩看着,脸色愈加苍白,呆呆地把信放在桌上,只是沉思。
“爷,出来什么事情?”紧跟着进来的王鸿绪问道,“要写回信吗?”
“你看看这封信——我根本没有给胡言、雅布齐写过什么加害鄂伦岱的信。”胤禩脸色阴沉得可怕,“一定是老十四搞的鬼!”
王鸿绪看着信,气得两手冰凉,想骂,又不敢,半晌才咬着牙道:“好一个十四爷!万万想不到能做这样的事!八爷,现在要怎么办?鄂伦岱投靠十四爷了?”
胤禩摆手制止了他,慢吞吞说道:“一个被降成普通侍卫的鄂伦岱,变不变心,算得了事?目前无论如何不能和老十四撕破脸了。他既敢这么做,当然也预备着这一手。汗阿玛望七十的人了,什么时候出事谁也料不定。这个当口,棋步儿一步也错不得!”
一席话说得王鸿绪低头吃茶心下暗服,半晌才道:“既如此,需要设法要鄂伦岱早些回去前线?”
“刚我也要他早点回去,可此刻,怎么还能叫他早些回去?”胤禩望着外头池塘对面喷桃花雨蒸霞雾似的一片桃林,冷冷说道,“老十四机关算尽太聪明,却不知鄂伦岱和弘晖的感情更深,鄂伦岱还救了弘晖一命,和弘晖是知心换命的情谊。鄂伦岱不投靠我,也不会投靠老十四。正好老十四要回京,我就要他看看他的杰作,是如何使得鄂伦岱帮助四哥做事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老十四办得出的,大约也难不住我胤禩!”
胤禵和胤祥、胤禔都是在六月到京。
胤禵收到康熙的命令着急忙慌地上了路,才知道,他在京城流传的重情义英雄故事,变成了“皇家兄弟情深”版本。气得他狠狠地踹着瞒着他消息的贴身小厮,小厮被踹的在地上打滚哀嚎,他更是气急败坏。
“八哥真是好手段。”胤禵恨得牙根紧咬。
胤禵一路上为了不打扰百姓微服行进,也方便他和官员们交流感情,赶路慢了很多,得知鄂伦岱也回京,而自己安排的信件因为送信的师爷路上耽搁,导致他回京之前没有和鄂伦岱沟通好感情。更是担忧鄂伦岱回到北京后,和八哥见面,戳穿了自己,想快些赶路,又不舍得放弃和封疆大吏宴请的机会,那个纠结。
路上遇到一些赶赴边疆的人,每一个都是腰缠万贯、带着几大马车的美人小厮奴仆财物,跟搬家似的,一打听,居然是被革职官员。
胤禵惊呆了。
还都是吃空饷的,抢占功劳的,不算官员的官员们。
这绝对是四哥做的。
这多得罪人啊。
可这是四哥做的呀。他总要护着四哥。
当下傍晚在休息的驿站里,午饭后散步的时候又遇到一群人哭哭戚戚的,听说他是从西部会京的,抓住他就问:“听到问西部是不是荒凉得很,没吃的没穿的,当地人茹毛饮血吃生肉吃人肉啊……”
说着说着,自己吓自己吓得一屁股坐地上嚎啕大哭。
“我就是吃个空饷啊,怎么罚我流放西北啊。那有人贪污的,怎么不流放啊?那什么照相机出来了有照片儿,想找人代替我都不成啊,我多惨啊我……”
胤禵一个激灵,望着被他的哭嚎吸引过来的旅客们,定定神和气道:“西部有人,有部落。就有吃的穿的。虽然辛苦些,但打渔、打猎、耕种、走商……都可以养活人。谁贪污了没有处罚?照相机出来,是大好事。”
这人见他好说话,围观的人也越来多,越发哭诉起来:“你说的辛苦些,是多辛苦啊?那康熙五十年的江南乡试,谁不知道?往年成绩最好、占比最大的苏州地区,那次乡试中仅仅只有13名中举,就这里面还有5个人是花钱买来的。而榜上数量最多的,竟然是那些不学无术的扬州盐商们的纨绔子弟,他们平日里一不做学问,二不写文章,竟然还能中得举人,那不是行贿是什么?主考官左必蕃和副主考官赵晋,人人皆知的‘左丘明两目无珠,赵子龙一身是胆’,朝廷怎么不处理?”
“还有那照相机,那以前有犯罪的,花点钱找人顶替,神不知鬼不觉。画师画的通缉人像也是四不像爹娘不认识,如今倒好了,照相片照的跟本人一模一样,我怎么这么命苦啊我……”
这人唱作俱佳地哭着,一身绫罗绸缎,发面馒头一样白胖的脸堂,一身的肥肉乱颤,哭几声就变成没有力气大干嚎。胤禵打眼一瞧就看出来他体虚,再一看他身边的美丽婢女侍妾——去西北还带着美妾四五个,酒色掏空了身体还不自知。
胤禵冷冷一笑。
“你说的是‘辛卯科场案’吧?谁告诉你朝廷没有处理的?你具体打听了吗?总督噶礼,进京请罪;巡抚张伯行,革职留任;副主考赵晋、考官王曰俞、考官方名,贪赃受贿,立即斩首;考生吴泌、程光奎,向考官行贿,科举舞弊,被判绞刑;主考官左必蕃,有失察之罪,革去职务;……”
瞧着他惊吓过度,眼泪鼻涕一脸的模样,“好心”提醒:“你这是遇到朝廷打仗……”我四哥腾不出来手亲自收拾你们。“否则,你以为,你的罪名是什么?你自己贪心犯了罪,还怪照相机出现不好?爷今儿也是见识了人外有人,太阳底下什么人都有呀。”
“我……我……”这人呆呆的翻着白眼珠子,一骨碌爬起来,惊慌大喊:“皇上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周围的人更是指指点点,说他们运气好,遇到朝廷打仗从宽处理,流放还给他们留了银子,没有抄家更没有戴着枷锁上路,听得那个中年人两眼一翻,吓晕了过去。
胤禵心气儿顺了。
果然欺负人要人心情大好。
一路上每每遇到这些人,好生安抚威吓一通,要他们自责悔恨不该贪心,骂自己自找的,活该!他越发神清气爽了!
一脸阳光灿烂地进来四九城,是炎热的六月天,康熙搬到畅春园去住了。简单收拾自己去畅春园请安,发现老父亲果然身体康健,面色红润,大喜过望。
“四哥代替汗阿玛去了盛京祭祖?”胤禵张张嘴巴,异常震惊。“汗阿玛,儿子替四哥高兴兴奋的同时,只是儿子大为遗憾自己回来晚了一步,没有跟上。”
康熙因为他流露出来的几分兄弟情意含笑点头,细看老十四两眼,发现老十四出去一趟,眉眼舒展,言谈举止也有历练,很是欣慰。
“朕不好亲自去盛京了,正好你四哥呀,又在京城得罪了人,就要你四哥代替跑一趟。你这次回来,有谁跟着你一起?”
胤禵一听,确实要四哥避开风头更好。琢磨康熙询问跟从的人的用意,这是老父亲给自己面子那。赶紧说谁谁谁和自己一起回来。又说起来路上遇到的事情,弘晖等侄子们在西北的趣事儿讨好。
康熙听着大为欢喜,高兴之下还接见了跟他回来的几个将领范时绎等人。笑哈哈的嘘寒问暖一脸慈祥:“你们在外头打仗打的好,也都累了,早点回家去见见家人。胤禵去宫里见见皇太后和母妃们,回去府邸休息吧。”
“儿子遵命。”
胤禵很是激动。
送走了对自己感激不尽的范时绎等一干将士,大踏步去皇宫给皇太后、皇贵妃、德妃等人请安。
胤禔和胤祥和胤禵同一天到京。也是一路微服赶路。因为要处理沿海港口事宜,耽误了不少时日。兄弟两个在畅春园见到老父亲身体是真的康健,大为放心,激动的哭泣流泪。
“汗阿玛……儿子一直担心您……”胤祥哽咽着语不成句。
康熙不禁动容,再看一眼同样眼含热泪的胤禔,关心道:“你们担心朕,朕也担心你们。港口改造的艰难,朕都明白。南海打仗,更是不容易。”
胤禔表白道:“汗阿玛,港口改造难点儿,那些沿海世家每一个都不舍得私人港口的利益,闹起来什么花样都有。儿子曾经一天收到七个扬州瘦马,那美的要人魂儿。南海打仗倒是很容易。儿子很高兴在南海打仗。”
康熙咳嗽一声,无奈地笑:“你呀。没有收下那些女子吧?”
“儿子哪里敢?十三弟盯着儿子那。再说了,儿子这个岁数了,也撑不住一夜七个了。”
康熙:“……”
胤祥瞥一眼颇为遗憾的大哥,苦笑道:“汗阿玛,儿子听说,扬州瘦马闻名天下,就没有他们撬不开的京官的家门,不知道多少家庭被闹得一家不和睦,因此杀人闹分家亲人反目成仇的多不胜数。儿子警醒着那,可不敢去碰她们。”
“养瘦马、养杀手、美貌的婢女小厮……这些人有钱了,贪欲无限放大,偏有不少人觉得做瘦马娈童好,二次投胎嫁进去富贵人家。……你情我愿的买卖,朕也管不了。你们能管住自己是对的。朕很为你们骄傲。”康熙面色一变,严厉问道:“行刺你们的人,都拿住了吗?”
“拿住了。是日本忍者和江南杀手组织联手。只是,”胤禔皱眉,似乎很是为难地说道:“儿子在路上简单审讯,得到一个消息。他们在十多年前,曾经受雇于京城一个线人,要杀二弟。”
“什么!”康熙惊得站起来。
胤祥赶紧安抚道:“这件事,不了了之。并没有实际实行。汗阿玛切莫担忧。”
“到底怎么回事?”康熙沉了脸,威势勃发。
胤祥和胤禔对视一眼,胤禔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纸,康熙打开一看,正是审讯口供,他逐字逐句地细看,看到有关于买凶行刺胤礽的具体情况,气得呼哧呼哧直喘气,沉着脸站在窗边良久,不忍心的胤祥上前扶着他躺到榻上,给他揉按腿脚。
“老了,连生气也不能生气了。”康熙麻木的腿脚活血舒坦了,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康熙四十七年,在胤礽被一废太子之前,暗杀太子的阴谋便开始酝酿。张明德是一位有名的算命先生,由于当时诸皇子争皇位的特殊背景,这类人很吃香,皇子们和很多满汉大臣都常请这类人看相。一天,张明德去宗室王公普奇家中看相,二人谈起太子胤礽行事甚恶之类的话。普奇更是担忧:“因为我饿死了索额图,太子恨我入骨,一旦太子登基,必要我性命。”张明德说他结识江湖好汉,可谋行刺。普奇表示要出重金,请张明德帮他介绍好的杀手。
张明德又到顺承郡王布穆巴府上看相,他将普奇的话转述给布穆巴,并说他也想谋刺胤礽,为民除害。布穆巴十分害怕,但是普奇和张明德只是说一说,他也没有证据,便找个理由闭门谢客躲开是非。
随着张明德的名声越来越大,出入皇子王府做了贵宾,也不再需要搭理普奇一个镇国公,这件事暂停。接着就是一废太子。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康熙克制自己的情绪,在屋子里烦躁地踱步,那张纸被他攥的紧紧的皱巴起来,他也没有发觉。
“……张明德还关押在刑部大牢。”
胤禔一点不在乎胤礽生死,就觉得他活该。但是事情闹出来,总要表态讨好老父亲。当下说道:“汗阿玛,张明德此人,应该也是武功高手,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不可能认识这些杀手排行榜上的杀手。”
“……”康熙起身踱步,背负双手站在窗边,望着窗外花坛里盛开的玫瑰花在阳光下闪耀火红的热情,不远处的竹林萧萧、湖光山色景色迷人生机勃勃,好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行刺你们的犯人那?”
“已经押送刑部大牢。”
“这件事,你们不要管了。先去宫里给长辈们请安,回去府邸看看。”
“嗻!”
胤禔和胤祥退下,骑马去皇宫,给皇太后皇贵妃等人请安。得知四弟/四哥去了盛京代替汗阿玛祭祀祖先们的前因后果,都替四哥高兴——这可是莫大的荣耀,尤其在老父亲越发不信任儿子们各种防备的时候。
*
夕阳西下,六月的晚霞如火。胤禵和胤祚一起出宫,在宫门口分手的时候不禁感叹:“我要是早点回来就好了,跟四哥一起去盛京。”
胤祚挑眉看他一眼,女子一般秀丽的眉眼在夕阳下温馨浪漫。对纳闷的胤禵的骄纵一笑:“十四弟,这次跟去的,都是在这两年里保证后勤有功劳的,六哥都没去,你怎么去?”
胤禵一噎。
可他不好和六哥说这次去盛京代表的意义,气哼哼地上马走了。
胤祚看着他的背影微笑着,在贴身小厮的搀扶下,上了轿子。
各自去母妃宫里请安的胤禔和胤祥,在宫门口遇到,胤禔一脸愁绪苦着脸道:“夏天的晚霞真好看。汗阿玛这样宠爱四弟,又是提拔隆科多,又是提拔年羹尧,还要四哥去盛京祭祖,这将来……哪个兄弟登基能容得下四弟啊?”
胤祥心里无端堵得慌。
想说四哥自己做皇帝不就成了?硬生生地忍住了。
胤祥举目望着西天的绚烂晚霞。
“汗阿玛英明神武,我们都想到了,他老人家也一定想到了,一定会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汗阿玛可是最疼四哥的。”胤祥语气斩钉截铁。
“也是。”胤禔放了一半的心。顿了顿又道:“可我还是不放心。等四弟回来,我要劝说他自污一二,从亲王变成郡王就好了。”
胤祥猛地低头掩饰眼里复杂的情绪,感叹道:“大哥如此关心四哥,弟弟很是感动。”
“感动什么?你四哥啊,就是不要人放心。”胤禔长吁短叹的,摇头叹气地踱着八字步走了。胤祥抬头看大哥的背影一会儿,抬头望天,太阳在晚霞里露出来一个角,晚风温柔,他的眼神愣怔。
胤祥想四哥了。
很想。
很想。
很想。
想的他恨不得立即打马狂奔去盛京。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
胤祥抬脚迈步,故意装作脚步轻快的样子,语气欢乐地和路过的宫人侍卫大臣们寒暄着。强忍着胸腔里翻涌的情绪,使劲地克制自己。
他已经意识到,汗阿玛在有意地阻止四哥和他见面,有意地分开四哥和他。他必须忍住。
忍字头上一把刀啊,刀刀隔着胤祥的五脏六腑血肉模糊。胤祥领着侍卫们打马回来府邸,看着大门紧闭的府门,门可罗雀的大门口,陌生又熟悉,近乡情怯住了脚。守门的小厮惊喜大呼地跑上来:“是爷回来了!是爷回来了!快去告诉福晋和小主子们!”
胤祥看着奔跑出来的一家人,热泪盈眶。
和一家人见面彼此都是情绪激荡,热热闹闹地一起用了晚食,躺在躺椅上抱着胖孩子听福晋说着一家人的事情,京城发生的一桩桩事情,四哥家里的事情……到底是忍住了,没有立即去雍亲王府探望。
胤祥没有立即去探望雍亲王府。第二天挨个兄长家里请安送礼物,从大哥家、三哥家出来,才去雍亲王府,见了四嫂和侄子侄女们,和邬思道性音等人说说话儿。等见到六哥,哥俩都很激动,一心期盼着四哥回来。
胤禵却是当天傍晚就来探望廉郡王府,兄弟两个见面,一个哭喊“八哥,弟弟可想你了”,一个情深意重“十四弟,你可回来了”。反正都是演戏。
胤禵于谈话中得知,八哥没有在鄂伦岱面前拆穿自己,很是惊讶,但也心生再次拉拢鄂伦岱的心思。
兄弟聚会,热热闹闹的三天过去,康熙要胤祥他去了吏部帮忙,胤禵还是去了兵部,胤禔在家里呆着。
六月十八日,直隶保安、怀来及山西蔚州等处地震,康熙派官员往赈地震灾民,免除震灾地区本年及明年钱粮。二十五日,陕西再次闹灾荒,幸好有之前的二十万石粮食备用。康熙又派胤祥领着官员往陕西分途赈济,由各部院司官十二员分三路携户部库银赈济灾民。
兰州一路携银二十万两、延安,西安两路各十五万两。胤祥还将陕西所属常平仓谷六十九万二千石,甘肃所属常平仓谷六十七万二千石,酌量动用散赈。赈灾及时,受灾百姓对朝廷感恩戴德。同时间,进入七月酷暑的四九城,处决人犯的市口法场,观者如云。由皇上钦定的一个名叫张明德的犯人,即将在这里被凌迟处死。
胤禵也是围观之人之一。他没想到,事情过去这么多年,还能被翻出来。胤禵望着四周议论纷纷扔菜叶子臭鸡蛋的男女老少,看着菜市口红褐色的地面上,始终不干的血迹,脸颊肌肉动动,终是沉默。
这里,千百年来杀了太多的人。
尤其这二十多年杀的最多。
大多是四哥主审批复处以死刑的贪污犯。
老百姓以为这是招摇撞骗的大骗子,因为平日都迷信道婆子道士和尚尼姑等等,也大多受过欺骗甚至被骗的倾家荡产,纷纷拍手叫好。胤禵听着喝彩声,大人捂着孩子眼睛的惊恐,响的他耳膜疼。蓦然一道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入了耳朵。
“哎,能怪我将好东西都偷偷变卖吗?我也难啊。不敢贪污,没有银子花。”胤禵一转身,居然是身穿便服的鄂伦岱。顿时有种“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喜悦。
“老鄂,你怎么也来了?”胤禵没有克制这份喜悦,一副颇为熟稔的样子重重拍他的肩膀。
鄂伦岱回给他一拳头,相视一笑。这是军中结下来的过命情意。
鄂伦岱邀请道:“我闲着没事出来看看热闹,去喝一杯说话?”
“好!”
两个人便去了一家酒楼,要了一个包厢点了四个菜,一坛子惠泉春,说起来战场的勇敢厮杀惺惺相惜,一起喝得烂醉如泥。
胤禵抓住机会,将他对鄂伦岱的同情,对八哥做事不道德的愤怒,自己虽然知情,但身为弟弟的为难,一一说了出来,感叹万千:“你也别怨八哥,他呀,自己不在前线,家里唯一的子嗣年幼不能去战场,前线没人,只能依靠雅布奇。”
“雅布奇算得什么?”鄂伦岱大着舌头大吐苦水,“我最恨的是,八爷居然要杀我。我就算不能报仇,也不能再帮八爷做事。我以前,帮了八爷多少?脏的臭的,都我来做,我以为八爷是干净人,不要他沾染这些,呵呵!果然是有眼无珠的蠢蛋!”
“别说你,我不也是?”胤禵醉醺醺地拍拍鄂伦岱的肩膀。“我们都一样,都一样的傻。我们要互相帮衬着。”
“这话……不对。十四爷您是皇子,我能帮衬您什么,我只是一个普通侍卫。”鄂伦岱真醉了,他说的是大实话。
但胤禵认为,他说的是推辞话。
“汗阿玛一直想重新重用你那。是有人说要等你再稳重稳重。”
“是不是八爷?没想到八爷是这样的人。我就罢了,确实惹得皇上生气……苦了十四爷。”鄂伦岱说着话,钻了桌子底。
“我心里苦一苦倒是没有关系。就是心疼你们呀。你们跟着八哥,出生入死的帮他在前线打仗,他却只顾着算计。”胤禵身体一歪,也钻了桌子底。
鄂伦岱砰砰地拍着胸膛愤怒地哭道:“我这次回来,看见八爷这几年在家装病,养得又红又胖。我真难受。我们在前线爬冰卧雪,住帐篷、啃干粮,他们却在京城花天酒地。别人享受也就罢了,他还是当年那个体贴人的八爷吗?”
胤禵翻身抓住他的手,伤心道:“是啊。我也想不到,八哥人会变成这样。我在西北听说了这件事,一直不知道怎么告诉你。那是我的八哥呀。”
“我知道,弘晖阿哥也不好告诉我。只他到底顾着我,要我提前回京。我这次回京,皇上见到我很是高兴,留着我说了好多话,说不必急着回去,还赏赐了一千两银子。”鄂伦岱从前受到康熙申斥、责罚,到现在又受到如此夸赞、奖励,鄂伦岱知道了,康熙是赏罚分明、一丝不苟的。开心于重新受到信重的同时,也感激弘晖阿哥。
“八爷一开始还要我早点回去……到底是不一样呀。四爷对我也好,我这次能去前线,也……多亏了四爷。”
鄂伦岱脑袋一歪,眼睛一闭,呼噜声震天响。
胤禵有点傻眼,听着鄂伦岱的呼噜声,气得他醒了酒狠狠地踹一脚鄂伦岱:你说什么?你感激弘晖?我那?
可弘晖是自己侄子呀,他能怎么办?
谁要自己着急赶回来那?
胤禵恨得想要以头哐当撞墙。错过拉拢鄂伦岱的机会,错过跟着四哥去盛京祭祀祖先,关键老父亲真的身体康健一顿一碗米饭吃着,他着急回来做什么!算计一场,竹篮打水一场空的胤禵,郁闷地去西山跑马一夜。
胤禩看在眼里,可开心了。
这一天酷暑蒸烤大地,远在西北的奶兄雅布奇送来密信,说十四爷在西北给皇上准备了一份礼物,天外奇石,大吉利。看完信件,胤禩长叹口气,不知道该喜该悲,是该为混账四哥离心愿实现的一天不远而怒,还是该为那个他不愿目睹的结局也逐渐逼近而悲?
胤禩记得康熙具体驾崩的日子,记得所有的细节,唯一不能肯定的是康熙是否和上辈子一个时间离开人世。身为康熙的儿子,胤禩对他有敬仰,有濡慕,有惧怕,有怨恨,有孝顺,此时都化为不舍。胤禩在知道与不知道间等着最后一日的来临。
当然,回敬老十四的计划也在进行中。方法不怕老套,有用就成。胤禩压下去内心深处对康熙的愧疚和担忧,坚定地告诉自己,老父亲一辈子经历大风大浪无数,一定受得住。
九月,康熙命皇三子胤祉领着儒臣开始编撰《骈字类编》。这是一部汇编词藻典故的词典。所收内容多为《佩文韵府》所缺,因而可补其它词书之缺。
王掞为了请康熙释放二阿哥胤礽,之前在朝堂上言语激动,本就惹怒了康熙。随后,王掞又纠集十二名御史联名上奏,要求释放胤礽。康熙忍无可忍,将王掞议罪,发配西北军中。后来念及王掞年迈,让他的长子王泰代替王掞。
十月,康熙带着大队人马自热河行宫启程围猎。十九日,在土城地方对随从皇子皇孙侍卫等人说:“朕自幼至今,用鸟枪、弓矢获虎一百三十五只,熊二十只,豹二十五只,猞猁狲十只,麋鹿十四只,狼九十六只,野猪一百三十二只,哨获鹿数百只。其余围场内随便射获野兽,不可胜数。朕曾在一日□□兔三百一十八只。如果是常人,一辈子亦不能达此一天数目。朕所以屡次谕示尔等,是因为你们年纪还轻,应当勤学。凡事没有学不好的。朕不过也是由学而能,哪有生而能者的人。”
众人响亮地答应着,哄着康熙高兴,也是真心钦佩康熙这份学而行之的行动力、能力、定力。
当然他们也嘀咕,皇上您老人家身体倍儿棒,是不是要再过十年再讨论继承人的事情呀?
不管是大臣们,还是皇子们,都受不住这般刻意欢乐安静的气氛,迫切地要知道答案,要看到康熙寿终正寝的那一天的到来。
十一月初八,西北来报,十万大军准备凯旋,请朝廷派人去西部准备受降仪式。康熙当即派了胤禵回去。胤禵磨蹭着不动身。他这次回来,康熙命辅国公延信署抚远大将军,掌大将军印。又命年羹尧与延信共同执掌军务。他还回去干嘛?
十五日,广州商人为了维护自身利益,决定正式组成公行。公行最初由十六家组成,后来又定为十三家,康熙便派胤祥和胤禔回去广州和南海,协理此事。
“沿海外商货物报关纳税,代理外商发卖、收购货物等等事务,包括洋人妇女在广州的活动,孩子上学,本地人受雇佣于洋人的薪资等等……看似是小事,其实都是大事。该是十六行就是十六行……告诉他们,朕发现谁垄断要谁的脑袋。垄断这个词,是你们四哥说的。垄断会扼杀海上贸易的一切活力。”
得嘞!大哥和十三哥都离京,这下,胤禵答应回去西部了。刚回来几个月,又被无情的老父亲赶出去办差。好在他们都知道老父亲身体好着,确实不用担心最近会出大事,哥仨乖乖地出京了。
十五日,城门口,几个皇家妯娌没精打采地安慰十四福晋说:“以为十四弟回京后,就能长久在京那!到底是办差重要。这也是皇上对十四弟的信重。”正说话着,十三福晋走近前来,侍卫们向她请安,她没有理会,只顾不错眼珠子地看着十三阿哥。众人纳闷又理解地彼此对望着,胤禵心突地一跳,一时竟有些紧张。
“嫂子们和福晋都回去吧。”声音透着几丝生疏的淡淡。十四阿哥上路还是身着便服,目光带着几分慵懒看向盛京的方向,眉梢眼角带着风尘沧桑,可不但无损于他的英俊,反倒平添了几分蛊惑,他嘴唇紧闭,散漫的眼神隐隐藏着探究和困惑思量着四哥何时回来。胤祉对众人低声安慰道:“嫂子弟妹们莫要哭,我们早点回去,要大哥和十三弟、十四弟早点走。”
时辰到了,等候的将士们都在无声地催促,胤禵不得不走了。
翻身上马,一回头挥挥手,一拍马脖子,领着他带来的一千将士们奔赴西部。
胤祥没动。
他站在正阳城门口平静地望着盛京的方向,好像预料到了一般,老父亲不会要四哥和他见面。东方的天空朝阳如火,宛若四哥那一年春天和年羹尧一起画的夕阳美的绚烂。对面的十三福晋低头小声地哭着。
胤祥上前两步,温柔地给她擦拭眼泪,浅浅而笑地看着送行的人,身子瘦削,头发依旧乌黑,眉梢眼角带着几分沧桑,当年的两分不羁已荡然无存。眼光依旧明亮如秋水,透着担忧憔悴,唯一和多年前相同的就是其中的几丝暖意。
四福晋缓缓走近,他比自家爷年幼八岁,可如今看来竟和自家爷仿佛风霜,那个长身玉立于阳光下,身躯健朗,风姿醉人的男儿郎哪里去了?
胤祥推着福晋交给四嫂的手里,转身,和大哥一起翻身上马,领着一千侍卫,一阵风一样地走了。
四哥,你一定要保重自己,等着弟弟回来。
胤禔、胤祥、胤禵最大的遗憾,没有见四弟/四哥一面。
四爷带着大队人马从盛京回来。
时间已经进入康熙六十年。
二月初六日,康熙从畅春园启行,于二月十四日谒孝陵,并于二月十六日回銮,二月二十四日回驻畅春园。
进入到三月,六十周年的庆祝活动开始了。
三月初二日,康熙遣官祭祀先农之神;初四日,遣官祭祀历代帝王。
礼部官员高举着工部新出来的照相机、视频机器,拍摄一组十五集大型纪录片,片名就叫做《我们走在大路上》。全大清各地方张灯结彩,歌舞不休。老百姓围在县城州府的衙门口,兴致勃勃地看着官员们播放的纪录片。
康熙回来后,在戏台上和皇太后等人一起当戏剧一样地自己看看,很是高兴地赏赐工部的所有人:“这个好。是动的,比画画儿亮堂清晰好保存。”
皇太后早看过好几遍了,用看土包子的同情眼神看着康熙,乐呵呵的指着高头大马上的老四:“看看他,回来两个月,养的白白胖胖的。”
“那可不是?一天六大碗的补品天天吃着。”康熙酸溜溜的语气。“这要是弘晖大婚的时候这样胖,他这娶儿媳妇的人能好看吗?”
“胖才好看。”皇太后白一眼康熙。
康熙摸摸鼻子,皇太后明知道他一直不给弘晖指婚的原因,还气着自己那。
皇太后还有话呛他:“弘晖在哪里那?老四娶儿媳妇挨到哪一天?”
康熙喉咙梗住。
身边的皇贵妃吐出来嘴里一个樱桃核,手拿帕子接了扔到痰盂里,微笑道:“太后娘娘,我听说老四福晋也养的发胖那。”
皇太后不由地乐出来,由衷地说道:“胖好。能吃,是个好孩子。”顿了顿,看看身边的嬷嬷宫女妃嫔们,笑道:“我记得,她个头高,如今长胖了,昨儿进宫请安,我还告诉她平时就不要穿高高的花盆底了,穿低一点儿舒坦。”
另一侧的惠妃闻言乐了,皇太后不高兴皇上一直不给弘晖指婚,越发心疼关心四福晋?手帕子捂嘴轻轻地笑:“太后娘娘说得对,我们的花盆底不能太高,本来就长得高,再穿的高,晃荡荡的飘起来。还是低点儿舒坦。”
“这话很是。”宜妃伸脚给众人看。“我现在穿的花盆底就是低的。”
妃嫔们一见,议论纷纷。有说宜妃脚上的蝶恋花的花样子好看,有说鞋尖上的小米珠坠饰好看,康熙果断明智地品茶,专心看他的纪录片。
三月十五,鄂伦岱听说了康熙给弘晖指婚的只言片语,进宫来见康熙,探探康熙的口气,来到畅春园这儿一看,四爷正在指挥太监们搭席棚呢。满头是汗,满身是土的。他赶紧上前搭把手,要四爷有空喝杯水,擦擦汗。等四爷歇息一会儿缓口气,鄂伦岱请了安,问了好,四爷高兴地说:
“瞧瞧,你回来大半年了还是又黑又瘦的,爷手下这些奴才们,干活多点就叫苦连天,真该让他们去前方打上几仗。你呀,好生养一养,晚上爷给你送去养胖的方子,你吃一吃。”
鄂伦岱听了心头一热。难得四爷说热乎话,多暖人啊!他苦笑了一下说:“四爷,我听说西部不稳当,还有点小仗打,沙俄也闹事,我可能马上要去边境那。”
四爷无赖地笑着:“急什么?有你立功升职的机会。至少过完这场大喜事再回去,你不想参加了?是不是有旨意?”
鄂伦岱迷茫地摇了摇头说:“旨意倒是没有,皇上也说让我过完庆典再走。可是十四爷……”
老十四等着要鄂伦岱回去大力拉拢?四爷笑了:“你管老十四说什么,你听皇上的。再说,老十四也管不到你身上。安心住着,吃好,喝好,玩好,补补身子再走不迟。好了,爷要继续忙。晚上,你上我府里,咱们再好好聊聊。这些日子你帮了爷很多差事,爷一直还没谢你。”
鄂伦岱一边往大内里边走一边思忖:帮衬四爷差事,那是因为弘晖阿哥的托付。可是四爷就能记着,还要答谢。虽然四爷是无情冷酷的活阎王,可为人做事就是要人心服口服——几次帮衬八爷都出力不讨好,还被八爷算计着,以后一定要擦亮眼睛!
三月十八,“六十庆典”的正日子。全大清各地方鞭炮震天响,大清男女老少都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家家户户喜气洋洋对着北京的方向磕头。
康熙也起了个大早,车驾从畅春园出来,回到了紫禁城。他先祭拜了太庙,到宁寿宫给皇太后磕头行礼,再千车万骑出了皇宫,径回畅春园。在畅春园门口换乘舆时,远远见王掞一个人候在那里,知道他是被众臣排挤,便叫过来问道:“别人都在九经三事殿前等,你怎么在这里?”
“回皇上的话,”王掞攀着轿杠站稳身体,躬身说道,“臣的本章递上去将大半年了,不知可经御览?”
“就是你说的那件‘天下第一事’?朕留中了。怎么,你还不知道?”康熙似笑不笑地环顾四周,“其实你应该明白朕的深意了——朕赐你的药用了么?”
王掞不禁一怔,他因患背疮,三个月前康熙处罚自己流放长子的时候,确曾赐过药还嘱咐了用法,当时他哪里有心思听这些。如今连着康熙的话仔细回想,才忆起奇怪之处!顿时恍然大悟,眼睛一亮,正要回话,康熙一摆手笑道:“这味药是治背疮的神方,但服用需要火候,火候不到效用不显,急不得。你且安心吧!”
王剡却没有安心,他反而更担心的样子。两手紧紧地抓着康熙的龙袍,想要说什么却又嘴巴哆嗦着,显见是激动过度。
康熙道:“有话你慢慢说。还能比你的天下第一大事还大?”
“大!大!”王剡语无伦次。“皇上,这是千秋万代的大事。皇上!四爷曾经问老臣怎么要天下的正人听话改革。老臣惭愧,愧为无逸斋老师。实在是老臣身为士绅文人之一,身在其中,也不知答案。可是皇上,老臣担心四爷安危呀。”王剡老泪簌簌而下。
康熙听了,同样的伤心道:“……王剡,这个问题,朕又何尝有答案?我们都身在其中,孜孜以求一个答案,都在不停地思考。至于老四安危——先贤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牛马”,可是朕如何能不管不顾?你信朕!”说罢命轿而入。
耆老们共来了九百九十七名,三五成群地在大月台芦棚旁边指点宫阙。七十岁以上的设宴在大殿上,其余的都在广场芦棚下做席——全都由四爷带着人安置筹办。是时日上三竿,老人们虽说早已饿得饥肠辘辘,却都很兴奋,一部分是告老的老臣、西洋传教士,更多的是京城和近郊有名望的士庶老人。头一次进皇宫,头一次见皇上,天没亮就赶来了。金碧辉煌的殿宇,威武森严的侍卫,成群结队的太监,花团锦簇的摆设,都让他们眼花缭乱,目瞪口呆。在这琼楼玉宇人间仙境般的园林,四处张望着,要把景物人事都记牢,想着怎么写自己的行述和墓志铭。
正乱着,一阵锣鼓声开路,接着仪仗队的龙旗宝幡,文武百官簇拥着一乘明黄软轿迤逦过来。待大力太监甩过静鞭,西向而坐的宫廷艺人鼓瑟吹竽、编钟大吕、金磬玉鼓齐鸣,六十四名满装大力士宫女作八佾之舞,踏着节拍,挥着八角鼓流苏扇载舞载歌:
淑气转阶蓂,尧箓羲图灿御屏。嵩呼遍在廷,天呈瑞,地效灵。南极拱台星,亿万载,颂康宁。……原二仪清宁,三辰顺则。维帝凝命,函冒区域。仁恩广覃,至於动植。久道化成,隆功骏德。圣人多寿,年世万亿。……
中和韶乐倍夷则下羽主调的庄重歌舞声中,康熙缓缓下轿,在九经三事殿檐下南面而立静静听完,近千名老人俯伏在地,由富宁安傅尔丹带着一齐叩头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康熙扫视一眼众人,这位盖世雄主八岁登基,在“万万人之上”上度过了整整一个甲子,年年元旦元宵端午中秋都是老一套:祭坛、祀太庙、祭天地,受百官朝贺、听颂圣赋、没完没了的奉迎、礼仪,已是腻味了。这次六十大庆,他看着行礼的老人们,突然想到,与自己年龄差不多的老人说说话儿,聊聊家常,既是“与民同乐”,也是过个新意痛快?想到这里,他也因高兴,脸色中带着绯红,显得很有神采,笑道:“请起!这么多老年人在一处,朕心里很欢喜。已经到了午时,先请众位老先生入席,开宴吧!”
刹那间热闹起来,四爷满头热汗,指挥着几百名太监,有的按名单招呼引导客人,有的照应随驾官员,有的举着照相机视频机器,足用了小半个时辰才一切停当,因各地官员送的贺礼都摆在道路红毯上,又忙着过来归置。正忙得不可开交,却见郭木布过来,便问:“有什么事么?”
“四爷,”郭木布说道,“皇上今儿瞧着有些不对,喝了三大碗酒醉了,走路两条腿发颤自己也不知道……三爷在席上说起八爷请病假了,皇上已经瞧着不高兴,八爷却又来了,还说起我们一直瞒着皇上的,阿灵阿容若曹寅去世的事。”
四爷未及答话,范时绎领着十几个太监捧着贺礼过来,同行的鄂伦岱也带着一个太监捧着贺礼过来,魏珠又带一个太监捧了一个大盘子过来。魏珠捧的是一个热盘,二龙戏珠——两条活灵活现的龙相对,戏玩着一颗宝珠——站定了说道:“四爷,皇上说您累了,特意赏您的。”
四爷皮皮脸笑道:“汗阿玛这么体恤我,你回去代为谢恩。我马上用。”见魏珠和郭木布去了,接过来小太监手里的毛巾擦擦脸上的汗,叫过鄂伦岱笑道:“范时绎、鄂伦岱有福。皇父赏的这菜,你们陪爷一块吃,如何?”
范时绎放好贺礼盒子在身边椅子上,躬身行礼恭敬道:“多谢四爷赏赐。”
鄂伦岱笑得咧着嘴道:“您谢皇上,奴才就谢四爷了!”四爷却怕他们酒吃多了发酒疯,看他兴奋地打开一个酒坛子,只笑道:“我不能多饮,你们今儿也不要喝多了,知道你鄂伦岱喜欢这酒,明儿我再送你两坛。”鄂伦岱斜一眼略拘束的范时绎,遂笑道:“理会得。其实我在军中两三年不得饮酒,也习惯了。老范,我记得你也好酒,你多喝。”
“我年纪逐渐上来,也不若以前一样喝酒。”范时绎眼睛看着酒液倒进酒杯,眼馋心馋,尽力克制着。
三个人边吃酒,边捡些没要紧的话说着,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听到前面丹陛大乐响起,四爷掏出怀表看了看,诧异道:“这才未时,怎么这么早就歇宴了?”正说着,便见胤礼三步并两步忙忙过来,四爷便立起身来。
“皇父歇宴了。”胤礼脸色似乎有些苍白,也不请安,进门就说,“脸色有些不对,几个太医都说怕要犯病。我按照四哥先前的嘱咐,在自鸣钟上头做了点手脚,快了四刻钟。还没献礼的人赶紧去献礼。”
四爷便命几百个小太监利索撤席,领着鄂伦岱和范时绎款款徐步进来九经三事殿。进来行礼一起身,仔细打量康熙,龙脸上兀自微笑着,只神情略略呆滞些,气色青黄。
四爷忙上前赔笑道:“阿玛,您今儿走动的时间久了,依着儿臣,先回去清溪书屋午休为好。”康熙点点头,却不肯回去清溪书屋,环顾四周。但见大殿珠光宝气琳琅满目,四周长案上摆着贺礼,什么琼、瑶、琪、琳、圭、璧、琥、琅、琬、璋、琮……商鼎、宣德炉、古琴、湖笔……应有尽有。投康熙所好献的珍版古书、董香光字画,贴着黄笺,堆得到处都是。康熙看了一会,走到西窗前,指着一个还没贴黄笺的匣子道:“这里边是什么?”
“范时绎刚送进来的,十四弟的贺礼。”四爷道:“里头是什么,儿臣也不知道。”鄂伦岱刚放下自己的寿礼,笑着附和道:“听说是十四爷西域得的红色奇石,不远万里运送来,上头有个天生的寿字,预示着皇上福寿无边,天降祥瑞。”一边的胤禩也起哄:“儿臣也听十四弟说了这块天降奇石,可惜儿臣没福见一见。”
“哦!你们都听说了?”康熙看着老十四派来送贺礼的将士,认出来是之前和老十四回来,自己见过一面的范时绎,点头笑道,“打开来,都瞧瞧!”范时绎忙答应一声,轻轻撕开贴着皇十四子印玺的封签,双手举起来匣子,未及说话便吓了一个退步,那匣子“砰”地落在地下!
众人都是一个惊怔,傅尔丹断喝一声:“范时绎!你这狗才作死么?”话犹未终,连他自己也唬得身子一颤——桌案上哪有什么“福寿”的红色奇石?原来是一块陨石,一块黑乎乎的大石头,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怎么没有字儿?”康熙没有看清,戴上老花镜,凑近了一瞧,躬着身子,竟再也直不起身来。
陨石,放到四爷知道的后世,是难得的珍品。可这时代,人迷信啊!什么将星、帝星、紫微星的,把星石陨落,看成是帝王之死。康熙当然也信这一套。所以,他一见这陨石,马上想到古书上说的“秦始皇晏驾,有陨石落”这句话。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不幸,呆呆地弯腰看着这块石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觉得心头猛地一颤,眼前金星乱冒,脸一白,腿一软就倒了下去。慌得四爷和十七爷兄弟两个连忙死命抱住,又抬到里间御榻上。
周围的大臣太监们原吓愣了,个个面如土色瞪着眼看,此时惊醒过来,“呼啦”地朝康熙围上去。傅尔丹眼中出火,逼视送范时绎良久,大喝一声:“拿下!”
九经三事殿顿时大乱,有的大声呼唤,有的寻医找药,有的手忙脚乱四处窜,连自己也不知道该做什么,郭木布则叫人寻来绳子,把傻瓜一样呆看的范时绎捆得粽子似的。范时绎此时才苏醒过来,口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冤枉……冤枉……”
倒是八爷居然撑得住,叫过四爷道:“四哥,皇父这是急疼迷心,不妨事的。记得你随身带的有一小瓶荔枝酒,备着皇父用的,赶紧取出来!”又大声喝住众人:“不许乱!谁乱,我按弑君罪治他!——魏珠,你悄悄传太医院太医来,不要声张。老人们一大半没出园子,传到外人耳朵里不是小事!”
一语提醒了四爷,哆嗦着手撕开扣子,从怀里取出一个白玉瓶,自己先喝了一口递给八爷。这瓶子是四爷随身带着的,里头照方配制的荔枝酒,是康熙常用的药,在场的人都见过几次,还暗笑他痴,不想就派上了用场。
“唔………”
半晌,康熙吐了一口痰,粗重悠长地喘息一声,醒了过来。他脸色蜡黄,睁开眼看了看,又无力地闭上,喃喃说道:“傅尔丹……这不干范时绎的事……这种事,他做不出……放,放了他……朕乏极了,……”范时绎膝行一步,含泪说道:“皇上圣明。您还是先扣着奴才,等事情明白了再放!这样的事情,奴才万万不敢做的,……连十四爷奴才都敢保的……”
“放了他吧。”康熙泪水夺眶而出,“……都不要说话,朕要静,要静……”
康熙在“六十大庆”上骤然犯病的消息封锁了一旬。但纸包不住火。四月初一大朝会因为康熙身体不适取消,终于由南书房和太医院联名布告中外“圣躬违和”。于是二十八行省督抚藩臬各衙门的请安折子雪片似地递向北京,老百姓纷纷烧香拜佛祈求康熙安康。
尽管太医院回复都是“皇上安好”。但从暗地传来的消息,康熙已是“痊好无望”,官员士绅贵族们心里都在盘算着自己日后的去路,巴望着康熙早将皇储指明,老百姓开始抹眼泪。远在西部的胤禵更急得像锁在天柱上的孙悟空,抓耳挠腮。想要回京,又怕康熙是真的身体好着。不回京,又怕万一出事,胤禩在京,学秦二世胡亥秘不发丧。从伊犁到北京的沥青官道上,每隔五个时辰就有皇十四子的流星快马往来。北京万一有事,远在四千里之外的胤禵不出五天就能了如指掌。
过了五月,朝廷又出邸报,说“御体稍安”。接着便有旨,康熙出宫参加美食节开幕式——既然参加美食节,康熙的身体自然好转了。人们一口气没透过来,便接到圣旨:“王掞党附胤礽,着革去文渊阁殿大学士职衔;沙俄和准格尔残部联合,需前线将士和沙俄用武力解决,只要理藩院和沙俄口头抗议作何?山东出现私盐大盗案?如今大清海盐盛产,盐巴价格稳定,哪里来的私盐大盗?南书房大臣马齐处置乖谬糊涂,着革去马齐武英殿大学士职衔,交部议处!”
人们吃惊之余,康熙私底下骂人的话被传开:“马齐原系蓝旗贝勒德格类属下之人。陷害本旗贝勒。投入上三旗。问其族中有一人身历戎行而阵亡者乎?乃不念朕恩。擅作威势。朕为人主。岂能容此。马齐之弟李荣保。妄自尊大虚张气焰。朕屡加儆戒而怙恶不悛。亦当治罪。马齐等。著诸王大臣会集速审拟奏。”
人们吃惊张大的嘴巴还没合上,康熙又一道圣旨:“富察氏富宁安一支从蓝旗抬到黄旗。内阁学士张廷玉,随侍多年,并无善政建议。念其尚无大过,着降两级处分,暂留南书房行走。方苞系布衣儒生,受恩深重,本应专诚效命于君,却交结外官,品行甚属不端。念伊年老,免于处分,……”
接二连三的,康熙这老年人发老小孩脾气一般,甚至将马齐这一支的老底儿揭露一点情面不留,朝野上下却变得出奇平静——凭空的一个一个儿戏一般的大雷在人们头顶轰击,全都被打蒙了,傻了。
五月十五,四爷接到口谕,免去户工二部的差事。另,授鄂伦岱正蓝旗汉军都统。
四爷清闲了。
八爷傻眼了:汗阿玛您居然提拔鄂伦岱做都统?!
但紧跟着四爷也傻眼了,康熙给弘晖指婚富宁安的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