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封 诗来见我

第十一封 诗来见我

小象、象妞:

从今天开始,我们进入我的小学一二年级。为什么一起说呢?前面信中说过,我的小学一二年级是两个年级合并一个班,也只有一个老师,他叫雪山。他给一年级上课的时候,二年级的预习或者自习;他给二年级上课的时候,一年级的跟着听或者玩。后来我才知道,这叫“复式教学”,就跟种庄稼一样,玉米地里套种黄豆。

“套种”是有讲究的,老庄稼人都知道,要是弄好了就互生互利,比如玉米套种黄豆;要是弄不好就异株克生,比如西红柿套种黄瓜。我们的这两个年级到底是玉米和黄豆,还是西红柿和黄瓜,就不好说了,这得全看雪山老师这个当老师的老庄稼人怎么捯饬了。

雪山老师是个面容冷峻的人,他本质上是个庄稼汉,但又是一个有文化的庄稼汉,所以被三爷爷排到小学校当老师,还一当就当两个年级的老师,教语文也叫数学,这是又当爹又当娘的角色。

说他是个文化人只能是相对于大多数的村民而言的,他是少数几个读到了高中,又是只有两个能教书的人之一,另一个就是教三年级的致忠老师。跟致忠老师相比,雪山老师算是个慢脾气的人,但看上去更为严格,他话不多但高深莫测、不怒而威,我们都怕他。

第一次见面,就把我们整不会了。

一年级上学的第一天,我仍像往常一样,光着屁股就来了。虽然是入秋了,但天还是让秋老虎霸占着,不光是我光着屁股,所有男孩都光着屁股,这是我们上育红班时的标配。我们的育红班老师就是那位我的表姑,她好像才17岁,见到我们个个光着屁股,脸蛋上红成了两个大苹果。不过好在,她很快就适应了。

但是,雪山老师却不打算适应我们。

第一次上课,他居然穿了一件雪白的衬衫,用同样雪白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一行我们谁都不认识的雪白的字——

人生若只如初见。

作为我们的小学时代的开场白,他指着这句话说这是清朝一位叫“纳兰性德”的诗人写的一句诗,意思是说希望我们以后的日子里都像今天的见面一样,保持美好的第一印象。

他说这话时,看了看台下一多半的光屁股的小孩,刻意咳嗽了一声,表情有点不正常。我们也跟着瞅了瞅我们自己,一丝不挂光溜溜的小身板,个个也觉得有点不自然。我们大约知道了,这位雪山老师不像育红班的田老师,他不喜欢我们光着屁股来上学。

果然,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父母就坚持要我穿上短裤,上身可以光着,但短裤必须穿上,说这是雪山老师特意交代的。于是,下午上课的时候,男孩们都穿着五颜六色的短裤来了,但都还是光着个个被晒得灰不溜秋的膀子,互相瞅瞅反而觉得不自然,大热天哪有穿裤子的道理?但是晚上的时候,父母又告诉我们,明天必须把汗衫穿上,说这也是雪山老师特意交代的。

第二天上学,男孩们就都穿着汗衫和短裤来了。我们个个觉得比昨天还别扭,我们本来是一条条溜光水滑的小泥鳅,你见过水里的鱼穿衣服的吗?但雪山老师这样要求,父母就是照做,我们就得听话。

雪山老师环视了全班,龇着雪白的牙点了点头,对穿戴整齐的我们表示满意。他重新在黑板上写下了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揪住这句话说了半天的话,我们却一句都听不进去,主要是衣服让我们觉得太难受了。

还有更难受的,那就是背诵。

整整一个月,每天放学回家,父母都问我们:“今天学了什么字?”我们都直摇拨浪鼓。这不怪我们,雪山老师不教我们认字写字,净是让我们背诵那些个谁也听不懂的诗词——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日长篱落无人过,惟有蜻蜓蛱蝶飞。

……

还不告诉我们什么意思,还说意思说了我们也不懂,就只管背过就好了,还要我们摇头晃膀地背,背不全也没关系。我每天回家,就摇头晃膀地一首首地背那些残缺不全的诗词。不用说整首诗词了,就连每一句都缺胳膊少腿的,还有我觉得不妥,自己加上去的土话——

鹅鹅鹅,曲脖子向青天。

春天眠不着,蚊子到处咬。

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狼窝。

……

听得父母哈哈大笑,末了都要说一句:“这老师不行啊!怎么净是教些乌七八糟的。”我们早就觉得他不行了,从第一天让我们穿衣服时就觉得这老师太古怪,又教我们那些个稀奇古怪的诗。

但三爷爷却不这么看,他固执地认为他为我们选的这个老师有文化,还说当初选他的时候,还特意带着他去见了果园里的白胡子老神仙。白胡子跟雪山老师极为投机地聊了整整一下午,这让三爷爷很是惊讶,他知道白胡子老神仙是个孤僻成性的老学究,能打开他话匣子的人就是了不起。他虽然在一边半句话都插不上嘴,但他听得饶有兴趣,越听越觉得他为孩子们选的这位老师行,教出来的孩子也一定行,他对自己这次选人的眼光特别满意。

我却觉得那画面太过诡异,两个雪白雪白的人凑到一块儿了,你一句我一句地吟诵那些没有第三个人能懂的诗,傍边还蹲着一位不懂装懂的村支书。

“我是不太懂!但有的我也懂!能懂的我也能背,不像你们缺胳膊少腿的,我能背全乎了。”三爷爷极为认真地对我说,然后极为认真地背起诗来——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听听,不就是在说我们庄稼人那些事?我就欣赏这些文化人,老庄稼汉的大实话说出话来就是那么耐听!”听三爷爷的话,无处不在对雪山老师的欣赏,他接着说,“你们跟着雪山学好是好,就是不能老坐在屋里摇头晃膀,应该学我,把那些个诗啊词啊掺到日子里,那就不用背就记住了,像我不是张口就来?”

现在想来,三爷爷才是个教育家。后来,雪山老师也改了,经常带我们出到田野里,对着山,对着水,对着花和草,教我们一首又一首脍炙人口的诗词。我们也能张口就来了——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

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

雨足高田白,披蓑半夜耕。人牛力俱尽,东方殊未明。

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独出前门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就这样,我们的学习速度和效率是以前的数倍,总是封冻着脸的雪山老师也慢慢地融化开了。他把几百首诗歌抄在一个牛皮本子上,取名为《诗来见我》,霸气无比地交给我们传看。

为什么起这么一个奇怪的书名?雪山老师说这源于他十几岁时的一场大梦。为什么叫“大梦”呢?因为他连续梦了好几场,都是同样的主题和同样的人。主题是“诗”,人是“诗人”。

梦的背景是铺天盖地的歌唱,天空也在唱歌,土地也是唱歌,村里唯一的一头驴也在唱,花草树木、鸟兽虫鱼都在唱,你就找不到不唱歌的地方和东西。

然后,一群人从远处走来了,当然他们也在唱着歌。为首的是一男一女,城里人时尚的打扮,说:“我们来了,我们来见你。”

大哥哥模样的男人,对着十几岁的雪山吟唱: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故将愁苦而终穷。

大姐姐模样的女人,对着十几岁的雪山吟唱: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

他们一个一个地从他身边走过,对着他吟唱着和梦里背景完全不同的诗歌,眼神里都在说:“我们来了,我们来见你。”

十几岁的雪山听着那些从古代走来的声音,听不太懂却觉得非常好听,很想加入他们,和他们一起吟唱。但他们行走的脚步太快了,翻山越岭如履平地,他怎么追都追不上,急得他汗水和泪水飞溅。

从那些梦开始,雪山就爱上了古代诗词,从任何能找到的书籍中抄录,他甚至有一段时间缠上了孤僻古板的白胡子老神仙。白胡子的书虽然多,但诗词方面的也就那么十几本,根本就不够雪山吃的。

没错,雪山热衷于诗词到了把它们当饭吃的程度。饭吃不饱会饿,雪山没有诗读也会饿,那是一种奇特的其他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饥渴感,那甚至到后来演变了一种慢性病,只有读诗才能缓解。

我觉得雪山老师的病真的是一个有趣的怪病,就把他的那些个连续的梦说给了三爷爷听。三爷爷听后长叹一声,说:“哪里是什么梦啊!就是一种病!那批城里来的知青当年甩甩袖子走了,让不少人落下了病。你雪山老师那算是轻的!你没见到重的,都要了人命了。”

1967年,少年雪山12岁,三爷爷37岁,沂山来了一群十七八岁的知识青年,他们有的从济南来,有的从上海来,有的从天津来。他们穿着时髦的衣服,男孩子帅气,女孩子秀气,都是白白净净的。

周围十里八村的人哪里见过这样的人?拿起农具干活,放下农具看书、谈吉他、写诗,还会放电影。

沂山里同龄的男孩子喜欢看女知青,但只是看看。沂山里的女孩子喜欢看男知青,却不仅仅是看。沂山女孩子多单纯啊,被一些男知青三哄两哄就哄到了山沟沟里,哄到了玉米地里,哄到了麦秸跺里。

波罗峪有个姑娘才十五岁,着了魔一样地喜欢上了一个天津来的会说快板的男知青,结果给搞大了肚子。男知青也才17岁,其实也还是个孩子。他俩谁也不敢吱声,眼看着姑娘越长越“胖”。

姑娘的父母也是大意,一开始没发觉,就以为是自家姑娘发福了。后来,姑娘的娘觉得不对劲,一问才吓了一跳。这个善良的娘竟然和姑娘一起瞒着家里人,后来眼看瞒不住了就带着姑娘跑了。跑了沂山深处的死路村,偷偷把孩子生了下来。

等他们抱着孩子回来时,家里人觉得伤风败俗,要命不让他们进门。而那个会说快板的伶牙俐齿的男知青打死都不认,说好几个男知青都参与过,哪知道是谁的孩子?

娘俩抱着孩子是有家不能回,孩子更是有爹不能认,大冬天的冷哈哈地在周围几个山村游荡着要了半个多月的饭。姑娘实在是没脸见人,在除夕夜里打破了水库里的冰盖,抱着孩子一头扎了进去。姑娘的娘坐在湖面上哭了一整夜,天亮时变成了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婆子。

“这不是要人命吗?”三爷爷说起这件事,隔了几十年了仍然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也有稍微好一点的,就是谈个恋爱,还有女知青看上了沂山的小伙子,结了婚,也生了娃。但是八九年后可以返城了,二话不说,丢下孩子就跑了。孩子夜夜哭得撕心裂肺,让人感觉整个沂山都摇晃。

雪山那个时候还小,自然不会遭遇那些个乱七八糟的男男女女的事,他只是狂热地喜欢上了知青们平时随便消遣着玩的古诗词。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其他让他爱学习了,一口气读到了高中,不然也当不上小学校里的老师。

十几岁的雪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来了又走了,只给他留下了一颗爱读诗的心,像个小火苗一样越燃越大,占据了他整个生命。但他终究还是个庄稼汉,被死死地锁在了庄稼地里。要是放到十几年后,他完全可以丢下手里的农具,到城里去打工,继续做他的诗歌梦。但是,当打工潮来了的时候,他已经不是个小伙子了,有了老婆孩子,还当上了乡村教师,太多东西割舍不下了。不过,也好,他可以尽情地带着学生们读诗,也算是延续了那个梦。

梦与现实谁能说得准呢?或许当年就纯粹是个梦。但对我们来说,确切地说对我来说,是再真实不过的事情。我真实地背过了好多好多那个年代和那个年龄所读不到的诗词,真实地练就了这么一身的“童子功”。后来的三年级、四年级,什么都没有学到,单靠这些“老本”,就能有个高高的语文成绩。

那些曾经在一二年级背过的诗词,虽然当时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地明白了些什么。

后来上了大学中文系,再读那些诗歌,感觉特别地亲,好像它们本来就在,写它们的那些个诗人好像就是我心灵世界里的土著居民。不管是身为贵族的屈原、司马相如,还是背着长剑的李白,在长安城里住上大宅院的白居易,什么王维、王国维,什么关汉卿、马致远,什么龚自珍、纳兰性德,统统带着沂山的土腥味和汗臭味。

直到今天,我人到中年了,还在受用着当年背诵的诗词,越品越有味,越读越觉得美。不知道现在的雪山老师是否还是当年的诗词狂人,我却深深迷恋在了他的诗词王国里。诗来见我,诗们天天来见我。

象爸

2022年6月3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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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爸来信第一部神话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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