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liebesfreud
一粒石弹坠落进平民区,隆隆作响,伴随着撕碎房屋声、围观群众嘈闹声,片刻后,飞散上天的残片打到各家屋顶上,叮叮,啪啪,一些估计质量较为之小的瓦片碎块飞得很远,飞过来南区,砸在密卡萨夫人家宅建筑外墙上,哐哐声,令人心头为之一紧。观众们嚎叫连连,从各栋楼房后边出来,诅咒着圣托尔瓦德,月球语占据绝对优势地位,间或杂着几句西班牙语。声音从客厅左边穿入,我们吃完茶点,不时地透过半开木窗往外张望。
“接下来是一篇讽刺散文,”切西利奈道:“作者依然是这位大家伙沃特曼先生。散文设定于一段史前蛮荒时代,还存在义务教育制度的时代,一段封建时代。”
她稍稍暂停,得意地逐一观赏听众们期盼的目光,而后开始朗读正文。
“《奴隶制度》。
“奴隶也分三六九等,从小级奴隶开始,到初级奴隶,到高级奴隶、专级奴隶、科级奴隶、研究级奴隶、硕级奴隶、博级奴隶,最后到院级奴隶。人并非都一出世就因身卑位微被迫成为奴隶,没有人天生就应该成为奴隶,但人需要穿衣饱肚,而要满足衣着腹欲——你可真会造词,我都没见过这个十五字母格式组词——嗯,而要满足衣着腹欲,便首先要参加劳作,以劳力换取报酬满足自身需求,要进入庄园劳作,进入庄园之前,需要取得一张谓名“奴隶证”之身份阶级证明以证明该奴隶处于哪层阶级,会用什么技术,要取得此证明,先要到各地庄园主处报名学习成为一名奴隶。
“有人在学习过程中醒悟到自己不应该满足于成为奴隶,哪怕过得穷酸一些也要成为庄园主,哪怕没有奴隶,凡事亲力亲为,至少自己是自己的主人而不是谁的奴隶。于是这类人在学习过程中慢慢地被学习成为奴隶的课程挑出剔除了,成为无证游民,因为没有奴隶证,过着流落丛林的凄惨生活,庄园主不需要希望成为庄园主的奴隶。
“另外有些人天资聪颖,掌握了特殊剃毛技巧,作为技术交换奴隶去了远方帮其他缺乏可靠剃毛工的庄园主那里剃羊毛,参观了更秀丽、更和善的庄园,茅塞顿开,明白到自己虽然命中注定是奴隶,但奴隶也应该有权利选择去喜欢的庄园劳动,甚至服侍对自己友善的庄园主。他们结束交换奴隶生活后回到庄园,闷闷不乐,被剔除,庄园主不需要希望去远方寻找美好的奴隶。
“最后剩下了一大批人,他们对庄园主忠心耿耿,容不得任何人对庄园主提出生产意见,不仅打身边稍微有点疑问的奴隶,还打他们认为不够忠诚的奴隶,但是他们从来不打从其它庄园来的奴隶。这一大批人认为在这处庄园生活,他们是全天底下最幸福的奴隶,并教育他们的后代如何成为奴隶。完啦。”
“真应景!真应景!”里奥喊道,并拍着手,故意跟外头看打仗那群人唱反调。
我感觉颇为羞耻,自己写的文章被朗读出来,今天这才是首次体验,无论有反对意见者,亦或众多共鸣者,被读出来,尤其前几次更是深刻,很难不觉得不好意思。
大家拍手感谢切西利奈·沃特曼夫人,只有三位听众,作者外母密卡萨夫人、作者从小认识到大并成为亲戚的老友里奥·特莱克森、作者自己。一座典雅的小房子里住着我们四个人,空间刚好够用,并未因为外头打着仗而缺乏欢声笑语。
“他还有几大箱世界名著塞在自家其它房间没带出来呢。”切西利奈说。
我回应道:“前几天已经提过啦,不过,今天得补充点说话,大家太看得起我了,如果那几箱子被唾弃的思想也能被抬高地位与一众伟大思想著作齐名叫作名著,我想很多从名院毕业出来什么什么家们都该回炉重读啦。”
“有时……”里奥边起身边点烟边道:“呼,有时你都不知道愚者们究竟是认为文凭有道理还是文化有道理,都不知道谁有道理。以前常说以理服人,如今是以那份奴隶证服人,没有奴隶证,连道理也不配,道理说不配成为道理,道理便也没了道理。”
我道:“听着很耳熟啊,是我以前说过的话吧。”
里奥道:“是吧?你说还是我说,反正没差多少,也改变不了世界。老哥,我总感觉,呃,呵,有点上头,也改变不了世界,虽然当今年代有张学院毕业证书无法代表些什么,但奴隶制度也只不过换了种形式,依旧伴随着你我。”
密卡萨夫人听完,也伸手拿过台面烟盒,起身感受风向,拉上里奥走到出风方向抽烟。灰烟从身体出来,当即被微风吹出室外。切西利奈小心地叠好稿纸,指头染着墨水迹,来到我身边,坐下,靠到我身上,用头顶顶住我下颚,轻柔地摸着小腹,毫无疑问,微微隆起之处泛着另一股波动,但毫无疑问,我们将要成为谁人父母了,而se?oramikasa将要晋级为外婆或叫奶奶,我是个入赘者,这条小生命要成为她的……孙或外孙,怎么叫都可以,其实我不知道入赘者的儿女跟妻子母亲应该变成什么关系,一个带着能匹敌她直到人生尽头所能获取到的年金总额入赘的人,我想密卡萨夫人对小生命该叫自己外婆或者奶奶其实没太大所谓了。切西利奈有时会故作姿态地扶着小腹坐下,我喜欢欣赏她的小腹线条,尽管目前没有必要,她说是要为了提前习惯当一个大肚婆,她有一颗日渐晴亮的心灵,自从发现有了小生命,我们心理上出现了很多变化,短时间内变了,回望过往,明显地变了,我不能简单地认定自己变得好或是变得坏,变得更好或是变得更坏,或者更好,或者更坏。
我们四个人已经有半个月没踏出宅院半步,半个月前开始重新打仗,街坊们接到通知,城市重新禁止任何本地人离开市区,一窝蜂地冲往各处菜市场扫荡物资,而我们没去,幸得密卡萨夫人自从上年一役后家中常备巨量粮食,加上我们赶上好日子,打仗前几天说搬到密卡萨夫人家,她当天便扫荡了麦田附近两处菜市场备足粮食,因而目前屋宅住人仍可高枕无忧,但粮食存量并支持不了太长时间,再过一个星期左右,最长十天,到时便要派人出去买柴米油盐了。
外头有很多人观战,他们绕麦田范围上到上边几圈,密卡萨夫人家所处环路比我原先那个家要高一层,因位处下坡,无法就近观战。每天都打仗,每天任何时间都能听到经过院门者谈论又死了多少人,部队展开后试探了多久才开打。通常死几个,有几天听到说战死二三十人,无论单方战死或双方合计战死,战况一定相当惨烈。有时听到有人提及到死者具体姓甚名谁,这我就该讶异了,说明战斗场所同上年一样在平原中央,甚至更近,有投石机石弹抛进市区来了,说明很近,近到整片平民区东区进入了射程范围,离城市边界两公里,顶多三公里。上次攻城部队与防御部队激战数场才将投石机推前抛进一粒,今年每隔一两天,仿佛站稳了,生根了般,有事无事抛粒石弹进城市,我若果推理得没错,两公里,顶多三公里,很近了。
同我们一样,许多住得离战区近的贵族阶层市民同样足不出户,我说许多,因为总会有些人天生顶天立地,视死如归,每天定时,准时,吃完上餐便赶去东区上环看打仗,至于有没有观众被瓦砾砸中就不得而知了,贵族区东区目前还有没有贵族住,我也不知道,父母去了北区矿场办公楼,布里托雅离开父母后与门多萨少爷——以前我追信鹰徒劳无功那位信鹰主人——与其进展飞快,先跟我来到密卡萨夫人家,因为南区暂无遇袭之危,当时投石机仍只是摆设,她与有情之人约会几次,书信往来甚勤,半个月前石弹打到市区边际,闭门不出,闷得她心烦意乱,和大家沟通几句,前天终于搬过去门多萨少爷家跟他不可描述了,父母接信,大为火滚,却无可奈何,然而当天回了信,想想,可能是母亲说服了他,竟然父母一同屈服于她了。她临行时十步一回头,同时兴高采烈,跟切西利奈刚决定搬去我上一个家一样兴奋,我也为她兴奋,我想男女都应该兴奋,最主要她找了位好小伙子,原来是门多萨夫人长子。门多萨少爷比布里托雅小几岁,是位高尚雅致的年轻人,同我们兄妹一样肤色浅紫,我家来到我们这一代才有紫皮,他们家好几代前已经是紫皮了,但混血不混血其实无太多所谓,作为将来要成为矿场主丈夫之人,我认可他,门多萨一家在这破山头算叫名门,虽不望族,作为从事音乐职业家族,名声方面无可挑剔。门多萨夫人柯兰奈·门多萨是位单簧管演奏家,她丈夫弗雷德·冈纳同为演奏家,负责小提琴伴奏,家中四个孩子,老大门多萨少爷习琴多年,拉得一手精湛技艺小提琴,比布里托雅小三两岁根本不叫问题,她很宠爱他,他又很爱慕她,两个人能得到幸福,对于我亦心满意足。
“衰佬,”切西利奈说:“门多萨少爷还来吗?我还能听他拉liebesfreud吗?原子之神,棉兰岛音乐家特别少,有也没他拉得动情,真绝啦,或者他家,嗯,作为布里托雅亲戚去门多萨家一趟好不嘛。”
“我看你啊,是听上瘾了吧。不如你写封信问问布里托雅?门多萨家那么近,走路五分十分总走到了,但我又觉得吧,外头打成这样,肯定很激烈,无论他们过来我们过去,路上总难免有点牙烟。”
就刚才,十分钟前,石弹打碎房屋,冲击力扬飞起的破片正打在密卡萨夫人家外墙上。
“我想他们也没有离家计划,如果西区倒能正常出门散步。”我又说。
“布里托雅今天才来信问我们要不要去西区听门多萨夫人举办的免费音乐会。”
“怎么不早说呢?你想去吗?”
“咦?哦,我确实没想好,布里托雅她说就不太敢去,说西区尽管远离投石机,但很乱,最近比我们出庭那两天更加乱了,好像差不多有六万多七万人全挤在西边,整片,唉,我怎么表达才好啊,她信里连续写了两大行cabrón表示愤慨,看得出她很想去,想去得受不了,可又不敢去太远的地方,门多萨家去演奏地点也得要成十公里了。”
“这我就有几点疑问了啊,门多萨少爷父母不在家吗?另外演奏会设在平民区吗?到贵族区去没有十公里吧,要十公里,平民区西区没有音乐厅吧,我印象中……”
“她写了,原本要到堂·玛雷纳兹纪念馆,是我记错了,不是门多萨夫人独家,市府带头邀了十几名音乐从业者办场演奏会,原本去纪念馆就挺好,据说市府也知道西区目前比较,她用了特殊字体写‘比较’,比较乱,要办场音乐会,面向街上行人那种,办场音乐会陶冶陶冶市民情操——伟大意志呐!”
“原子之神!呵呵,真亏他们想得出来,听场音乐会,全市就能身心舒畅,恢复秩序啦?真好啊,原来如此,难怪我从来无幸认识几位上议院议员啦,原来是我不够蠢啊,跟愚笨之人夹不来呢!”
她浅笑几声,挪动身体,从衣袋抽出今日收到的来自布里托雅的信件,似乎想确认内容与方才自己所述有无出入之处,我等她主动接话,女人之间信件往来,聪明男人绝不主动问询。母猫头鹰听到纸声,往沙发望来,看见她抽出一叠纸,以为她要寄信,慌忙安顿好鹰窝,放下四只小崽,飞到切西利奈肩头想咬信纸。
蛋糕女士伸手捧起它,放到自己腿上,揉了它几下,猫头鹰舒服得嘎嘎叫,她自言自语般对它说:“没有信寄,没有信寄,回去照顾好我那只小公鹰,回去!”
母鸮被揉过,周身松爽,跳下去,踏着木地板走回竖琴边木制座地鸟笼,呆呆地守着四只小猫头鹰。小崽破壳才个把星期,毛色浅灰,与它们母亲一身英俊银翎对比,有了对比,人类便觉得很丑。当时里奥说这种品种猫头鹰小崽大部分都这种色,反而大型种类幼鸟会漂亮些,等长大点换几次羽毛就漂亮了。它们父亲尽管不是什么出众好鹰,毛色也一般,但比母鹰聪明,宠物信鹰智商比外貌重要,有些聪明超凡之鹰甚至能为主人炒菜,尽管我们认为母鹰已经足够聪明了。作为宠物,兼顾日常短途送信绝对安心,里奥拍大腿保证,并说公鹰体格比较小,比母鹰小明显几圈,大约三十厘米高,所以将来小鸮们长大可能没有母亲壮硕。
切西利奈很早前就想预定里奥一只小猫头鹰崽做宠物了。里奥记得,说孵出来四只,我们都可以选一只,但不能选母鸟。破壳时,只有里奥和猫头鹰本鸟会分性别,他说只有一只公鹰,幼鸟公鸟出来眼睛就特别大,令他大跌饲料,于是它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切西利奈的专属宠物鹰,里奥给小公鹰涂上几滴墨水,也给自己选中那只母幼鸟涂几滴红色墨水。密卡萨夫人原本不养宠物,见小鹰破壳出世,嗷嗷待哺,甚为可爱得意,又见成年母鹰通晓人性,勤力送信,便也收养一只,替它定好终生,它离开母亲身边即成密卡萨夫人专属信鹰。里奥提出最后那只母鹰给我养,于是四只小鸟破壳当天即有主人,里奥亦为此感到开心,它们主人都是亲人。
信纸折成三折,很厚,一眼便知是米列扎斯基文具店自制纸。我和布里托雅还小时,大姐经常拉着我们四个去下环米列扎斯基大爷店里买文具,现在回想过往仿佛过了很久,记忆已经模糊难辨,是只带了我,还是全部带上?她那时好像十八九岁了,我跟她差六七岁吧,布里托雅只三四岁,走路摇来摇去。上一次去米列扎斯基文具店时得知大爷已经过身了,享年八十九岁,地球人男性能活到八十九年也够长命了,很可以了。他小儿子接管店铺,新店长比我大很多,跟他父亲差不多,四十来五十,态度跟原店长一样,待生客比较差,相貌像老,前老板娘,他母亲,前老板娘是一位时时刻刻微笑待人,友善的老太太,她也跟着过身了,享年九十岁,上次攻城前便过了身,我简直连羡慕之情也出了来,大概她留给我印象很深刻。米列扎斯基老大爷虽然也客气,也友善,仅限熟客而已,但他服役过防御部队,完完整整地蹲过五年守军,从过军之人,太多了,甚至能够说“几乎”,他们哪怕真心实诚地表露善意,而外人眼里却看着处处虚假、虚伪,所以他并未给我留下几何好印象,很多退伍人员自恃高人一等,傲慢过人,与阶级制度为敌,殊不知防御部队才最能体现阶级制度。小孩子或热血少年也许向往军旅生涯立志成为一名防御部队成员,他们却怎么也喜欢不来身边自己有机会接触到的退伍军人。
她半掩信纸,正反面字迹密密麻麻,我的妹妹们并不是些知悭识俭之人,能写成这样避免用纸过多,除了买不到纸,我很难想象还能有什么理由写成这样。既然贵族区东区大部分市民撤离了,文具店理所当然也跟着关门逃难吧。我很久没买纸了,认识小蛋糕之后就没买过,家里有很多存货,但主要还是跟她一起之后许多想法随即消散,再也想不起来,自然毋须记录,而另外有些身边每时每刻经历着的,亦因为有了她而毋须记录,哪怕只是跟她说几句,她附和着我骂几句当今这个丑恶的社会,丑陋的国家,都能够从中获得莫大的安慰。人是种需要感知到认同并获取认同感的生物,我不认同这个社会、这个国家,我承认自己是个杜姆人,甚至说承认自己是个安第斯山脉北峦人,很难承认自己是个纳德兰尼亚人,我需要有人认同我不认同当今自己经历着的这一切。如今我获得了认同者,并从认同自己者身上一并获得了情感满足,所以很少写文章了。
信上墨迹黑绿相间,很少人用绿色墨水,混血与月球人流着绿色血液,但没有因为与血液颜色相近而谨慎使用墨水颜色的禁忌,如果哪处地方有,那就是偏见。现代没有宗教,更没有义务教育,现代不是封建时代,淘汰掉了宗教和义务教育这两样阻碍、限制思想的封建时代畸形产物。但我认为现代还很封建,陋习、偏见、强权仍随处可见,并不比一些古典小说先进,究竟还有什么应该被淘汰呢?有,我认为有,而且很多,既然有人认为有,它就必然客观存在,存在本身能够不合理,但主观认为会存在的事物,它就必然存在。
“原子之神呐,她可真能写,简直跟你一个饼印出来,全是字,虽然没你写字潦草啦,写得这么密密麻麻几大张几大版,我真是服了她啦。”
“她搬去别人家住,肯定兴奋得难以言表,我估计门多萨少爷也不出门,每天过得跟我们没差多少,人一闲下来就特别多话说,况且她又没几个知心朋友,你算一个。”
“是啊,我知道她将我当作朋友而不是阿嫂。可她,你也没点见解?住到有情之人家里去怎么有时间写信?”
“当初你搬来我家里也有写呀。”
“我可没天天写吧。”
“人家搞音乐的,总要练琴吧。”
切西利奈这才恍然大悟,说:“也是哦!呐,你看,这四大张纸,给我至少得写两个钟,而门多萨少爷练两个钟琴很合理啊,我以为他们音乐世家每天起码五六个钟起步!”
“嗯……依我看,布里托雅昨天就给你寄来四封信。那时间倒也对得上……”
“她写了很多内容,基本一封刚出发下一封就动笔,一日四餐吃什么,还说了原来音乐家收入也并不会很高,天天枯燥地练来练去,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道理是没错啦,但要落实到实际生活,有功无工这就很令人沮丧了,运气好接上几单演奏会也没过十万银币之类。她后来补充说因为市府音乐会,门多萨夫人和冈纳先生要跟着团队住宿,少爷的弟姐妹又都分散去了亲戚家和朋友家,从昨天开始二人世界……往下自己想象好吗?”
“她连这也说哦——”
“女人之间很自然啦——”
呵,自己想象,当然自己想象了,肯定连我一些,呃,一些事情也有谈论。有些问题,明白就好,莫问出口。说出来给别人听到当然,问题当即成了问题,像男人之间也会对互相有情之人探讨一番,对同性说异性事被谅解,对异性说同性事,可就成了问题,而为什么属于问题呢?不禁令我陷入关于哲学、心理学、道德学共通的伟大迷思当中,久久不能释怀。
密卡萨夫人与里奥抽完烟,哈欠连连,回各自房间休息,负责清点食物库存的任务便落到我身上。
中餐吃了两公斤水龙,四粒稞米,水果若干……大家吃了多少水果?哎,谁想得起来?水果可不比实打实填饱肚的米肉粮食,随口就吃了,我仿佛吃了几只桔子,其他人呢?
她弯腰看记录,说:“库存很少了哦。”
“是嘛,减少到一日三餐大概再一个星期左右吧。”
“近几天外边看样子比较安稳,不如找天大家过去菜市场一趟?”
要出门啊……坦白说我不太愿意出门,外边危险是一回事,南区倒也称不上危险,角度问题不知道打仗打成怎样,投石机石弹砸下来特别响,路上注意点远离空旷区域,去趟市场很难会遇到什么危险,可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个人产生了心理阴影,提到出门,心理阴影便掌控着我的情绪、思维,告诉我外头很危险,非常危险,人家有胆量去东区边缘看打仗是人家的事,再者平原上打仗,市区能危险到哪里去?打仗本身不危险,是人危险,稍有不慎,倾家荡产,财产受到威胁,要命还是要钱,伟大意志!这个问题,问题既要命,也要钱!
“呃……”
“我没有要难为你……”她委屈地说。
“主要怕又遇到流氓,辛辛苦苦度过难关,万一又来一单,唉。人总要吃饭,去市场迟早要去,但想到出门,就很烦。”
“你真像个家里蹲哦,跟报纸上描述一模一样。”
“上星期那份是吧,北峦周报最喜欢指摘家里蹲了,每隔一两期就针对一次,那现今社会是很容易使人变成家里蹲啊,外边变得跟我小时候简直两个世界了,况且娱乐场所一年比一年少,商业街也没几条,布里托雅出去外边还有牌店玩玩辐射王,其他人真没有什么地方好去,在家坐着还舒服点。”
“难道不是因为被流氓抢劫过上过法庭才变得家里蹲吗?你就喜欢找理由,跟我解释没用啦,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吗?”
“呃,那……确实,经过那次,也就那次。”
“当然我理解你,上次有民兵跟着凡事易处理,不用什么都自己亲力亲为,一手交钱一手放人,那再拉上民兵去买菜总放心出门了吧,我也是年金贵族啦。哎,我想到,不如你叫朱利亚辞职做我们保镖啦。”
此时小母鹰转头观察客厅,我们在它眼里一定是两只无毛兽,有毛兽喜欢观察人类,无毛兽喜欢有事没事撸它们鸟类几下。我抬高手扬几下,小母鹰旋即悠闲地慢步走来沙发边,因为无毛兽手中空空,定无紧要之事,有毛兽明白,便给他们摸摸,舒筋活络,而对于人类,它们等同于一只小暖炉,即使世界、社会再怎样变,猫头鹰的体温始终保持四十三度,代代未变,比人类高接近十度,人类毁灭——因一己私欲或些微不足道的,甚至是蛮横无耻的razonespolíticas灭绝掉很多物种,甚至连同一物种的文化也灭绝掉,人类这种生物发起疯来连人类都不放过,但他们放过了许多原本生活在半岛上的鸟类,我不知道是因为人类发现鹰、鸮足够聪明能送信或者炒菜或是因为它们能够与人产生主仆关系从而互惠互利才一直存活到当今年代,我不知道,说明特别少人知道,而鲜有人知的原因,我想大概即使知道也起不到什么用,又学到些无用知识,所以为什么放过鸟类,其实并不重要,也没有谁刻意地想追寻月球坠落前那些破事。
“冈萨雷斯们应该很忙吧。”我道。
“提姆·敏·塔安先生呢?费尔南多·何先生呢?”
“自从重新打仗以来所有民兵都很忙吧。”
尤其冈萨雷斯们,他们为化解官司问我借了钱,虽然说过来护送我去买菜……胡利奈曾经提过希尔瓦先生转行前开粮油批发部吧?
“人总得吃饭吧,每家每户加起来那么多人,大家总不可能每家每户经常性存着几个月粮食,对嘛,总得去市场补货。我理解你对外头有阴影,可我们从你家搬过来不也走了好一段路嘛。前天门多萨少爷临时拉了八个保镖来接布里托雅呢,学学人家,只要人够多,阵仗够大,民兵没空,还有邻居呀。”
“可能邻居也不用麻烦,你记得希尔瓦先生吧。”
“记得,但我也只在戛乌维尼见过他一次,斯斯文文。”
“他转行前门店叫希尔瓦粮油批发部,我想,一家干了几十年食品行业,哪天笃定心水转做纺织做衣服,总不可能完全断掉从前那门营生所有门路窿旯吧。”
“哦!叫他送货上门!”
“嗯,门都不用出,前提是他有渠道,也得他愿意做。”
“冒生命危险赚快钱替人跑腿的人这时应该很多,我前几天跟布里托雅出院子喝红茶就见过很多,好像成行成市,穿着工作服。”
“还成行成市了呢!”
“是呀,成行成市了,应该是吧。我们附近什么店都有,平时自己顺路买可能你都没留意过经过身边的都是什么人。”
“留意他们干嘛,穿工作服逛街的人到处都是吧,人多起来后个别人带头办间什么跑腿公司也不出奇。”
“找他们送货就可以。”
“嗯。”
“嗯,嗯,快写信啊!”
她一改常态,大声催我联系希尔瓦先生。但我不知道希尔瓦先生住在哪里,胡利奈·冈萨雷斯似乎说过,究竟有没有说过,我似乎因为宅得太久,思维能力退步得很厉害,连带着连记忆也衰减了。还可以写信到民兵总部找冈萨雷斯女士,我才想起写信到总部最直接,里奥的小母鹰不一定找得着希尔瓦家,它从来未去过希尔瓦家,而民兵总部很显眼,历史建筑,与民宅对比毕竟特别突出好认。
我似乎很长时间没拿起笔写些什么了,上一次想写点什么东西时还在用着大量时间写作讽刺这个世界、这个时代、这个环境。慢慢想来,闲下来时才知得到自己以前花费大量时间写些毫无用处——因为没机会发表,影响不到任何人——的文章。读者啊,听众啊,他们要求可高啦,明明一群深陷奴隶制度的奴隶,要求倒够高,先看写出长篇大论那人社会地位有多高,学院读了几年,如此慢慢想来,当今学院制度跟古代义务教育制度没差到哪里去,也没好到哪里去。缺乏地位的人发言,说些自我见解,即使很有道理,我不敢说很正确,从来没有正确的正确,也没有错误的错误,哪怕有位智者将世间真理给说了出来,但与智者所处时代、地域相抵触,首先他缺少一张奴隶证,人民们不会把智者当一回事。而反观哪位学历超凡者,尽管小部分人认为其人是个有文凭却无文化的蠢蛋,信口开河,脱裤放屁,大部分人们……所以现代又比过去好得到哪里去呢?往往愿意,心甘情愿地成为奴隶之人,正是奴隶本人,半岛从未真正脱离过封建时代。
与人出生一样,也与人死去一样。“我们离黑暗更近”,约恩·卡尔曼·斯特凡松写下来并流传到今天的这句话令我印象深刻。每段时代、每片地域都有大堆使人反感入骨之处,每段时代都会有渴望令生活更美好之人诞生,而那些人往往却被时代、社会分类为反动派,使生活更美好,甚至使人心更友善,这种想法便足够反动了。有句话说成者为王而败者为寇,因为有这句话,而且被很多奴隶奉为圣旨,所以我从来不相信世间一切历史书籍,也许我是个历史虚无主义者,连同作者们的根基看法,历史是能轻易被抹消、杜撰,弱不经风的流言。如果认命,认可自己奴隶身份,无条件地服从于时代,服从于庄园主,世间一切就都很美好,就都能,都能够很美好,生活水准蒸蒸日上,明明自己过得像奴隶,应该说本身就是个奴隶,处于底层,毫无翻身机遇。因为一方胜出,所以胜出方所犯下的一切罪行都能一笔勾销,受其迫害者要忍受屈辱忘记被迫害,甚至多年以后再被人提及,未经历过残酷罪行折磨自己的一代竟将其描绘成激情燃烧的岁月;而落败方无论做过多少为民谋益,护民尊严的好事,也同样被一笔勾销了,这是历史无法承认,也不允许任何人承认的真实历史学原理,历史本身无法做到真实,它们一片光明,有关于南美大联盟何以解体,有关于玻利维亚何以与圣托尔瓦德前身巴拉圭组建安第斯北峦联盟后来解体,它们为纳德兰尼亚铺垫,任何一切都为了铺垫纳德兰尼亚,它们一片光明,天启四骑士九个人、堂·纳里、诺利亚托·德·利亚卡、奥斯丁家族,等等一切,一片光明,而追寻真实者,离黑暗自然更近。而如果奋起反抗,开始思考,开始认识客观看待,开始拒绝认可奴隶身份,世间一切便将变得丑恶,因为一旦客观,纳德兰尼亚便处处丑恶,所以一旦客观,便反动,奴隶们不允许任何客观看待庄园主的看法出现,有就是反动分子,必须要认同,无条件、全身心地认同、赞扬、歌颂庄园主,这处庄园是全半岛最美好、最伟大……上下动辄就拉五千年出来唱通街,夸大足足得有六倍之多,山脉以东,圣托尔瓦德甚少提及巴拉圭,基阿拉雷兹根本就没将智利当作自己前身,就它纳德兰尼亚句句五千年,巴不得改名叫大玻利维亚王朝,大帝国,人要面,树要皮,而它紧紧捏住句五千年,吹得自己飘飘然。而后,吹着吹着,发现只有自己吹,气来了,骂起街来,看圣托尔瓦德不顺眼,看基阿拉雷兹不顺眼,像条疯狗,见人就吠。它们可能不是真的人,但纳德兰尼亚是真的狗。
小蛋糕摇晃着我,把我摇醒。原来我睡着了,信还未动笔,她脸上印着恐慌,神色惊乱,但仍尽力稳定情绪。四周沉寂。沙发上坐着五位我不认识的先生、女士,密卡萨夫人与里奥离得较远,站在楼梯口,俯视着客厅,俯视着所有人,俯视着生,也俯视着死。朱利亚和费尔南多·何立于沙发一侧,两位陌生男士立于另一侧。五位就座于沙发者身套华服,穿戴整齐,推测非等闲之士,定非富则贵,最少也是市府高层。一位女士依窗斜立,身影朦胧,只可看出她披挂木甲,手无寸矛。
“先生们,女士们,你们好。”我条件反射地道。
“你好,幸会,se?orwaterman。”靠民兵边一位先生道。
“是密卡萨夫人的朋友吗?”我小声对切西利奈道。
嗯?那怎么会有民兵到场呢?
“少爷,”窗边木甲女士开口了,她道:“我要对您,或者您妹妹其中一人提出决斗制度。”
……我们——这是书中内容,我尽力回忆、完整地回想出来。……我们一般市民过着些平凡的日子已经很满足了,如果不是对社会有太多怨气,没有谁会发自真心地祈望世间混乱。我们只不过是些希望社会变得更好而又不愿意被奴役的一般市民,对当今自己所身处于,被其直接影响到自身幸福的社会怀抱着恨石不成木并希望有生之年有朝一日它能改变,或自己有机会亲身参与改变时代、社会、环境乃至权力集团,打破现有铁腕恐怖统治月球权力集团行动之祈望。
那本小书至此写完了,完全将内容回忆起来了。书稿至今仍沉眠于弟弟房间,尚未付印,当然没有印刷厂敢印。
“沃特曼先生,‘剑圣’朱莉安娜·德·拉·雪弗尔女士要对您,或者您妹妹布里托雅·洛萨尼托小姐提出决斗制度。”沙发正中间那位先生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