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悲凉往事要从何说起呢?
不过是俗之又俗的故事,在乡下每天都在上演。父母重男轻女偏疼弟弟,这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之了的童年是物质不足的年代,又生在农村,穷困潦倒,家境窘迫。从她记事起,父母就在忙着躲计划生育,生儿子。之了整个童年都活在对计划生育这个组织的惶恐里。少时的之了觉得那应该是世界上最最恐怖的恐怖组织了。他们合法的拆你家的房子,牵你家的牛,他们能合法的带走大了肚子的超生女人,合法的将早已成型的胎儿打落,甚至他们可以合法的看你一尸两命。
之了尚未上户口,父母便假说家里没有孩子,母亲便可以顺利再生一个。有人来村里检查时,小小的之了便会被藏起来。有时是邻居家,有时是桥洞下,有时是玉米地里。
最夸张的一次,母亲怀着孕大了肚子,计划生育的工作人员却突然造访,父母慌乱之下只得叫她躲在家里的水缸里。水缸扣上盖子,漆黑一片,之了半截身子都泡在水里,瑟瑟发抖又不敢发出一点声响。伸手不见五指,又刺骨的冰凉,在幼小的之了身上心里都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记。以至此后很多年之了都害怕一个人呆在黑暗里。
后来有了弟弟,之了觉得微微松了口气,可是真正的悲剧却刚刚拉开序幕。
你恨过一个人吗?或者是所有人。之了恨过,恨弟弟,那个一直抢她东西的孩子,那个撕碎她作业本还嬉皮笑脸的孩子,那个有牛奶喝有火腿吃,却宁可逗鸡喂狗都不肯给她这个姐姐吃的孩子。可是,更恨的是父母。父母纵容这一切,父母总是说:“他是弟弟,以后是咱家的顶梁柱。”
十三岁时,之了读了初二,那个谢顶了的中年班主任也是她恨过的对象。那一年开学的时候,他反反复复的在班里将之了点名批评,不过是催缴学杂费他却用了最最难听的语言。十三岁的之了已经开始发育,却瘦弱苍白,班主任每一次将她点名叫起的时候底下都有一群同学的哄笑声,之了听到他们的议论:
“她家可穷了!”
“她妈天天说她赔钱货。”
“呵呵,她还上什么学啊,去打工好了。”
…
十三岁的少女,正值发育期的少女,自尊心被踩人踩在地上践踏的少女!可怜又无助的少女。
可真正压垮她的是父母的冷漠。之了记得,永远记得,父母在昏黄的灯光里一边哄着弟弟吃饭,一边劝她别再读书时的情景。
父亲吃完饭在小饭桌边坐着抽烟,吐出令人眩晕的烟雾,烟雾一点点的在灯光里弥漫开来消失无踪,只剩下呛人的尼古丁的味道。然后父亲说:“别读了,家里没钱,我和你妈还得攒钱给你弟修房子,将来他还要娶媳妇。”
之了一口饭含在嘴里,放下碗筷用力的咽下嘴里的饭。她两只手缴在一起,听到这样的话脸色愈加苍白,她几乎是哀求的:“爸,我想念书,我成绩很好的,可不可以…”
“有什么用!”母亲打断了之了的话一边喂弟弟吃饭,一边道:“女孩子念书有什么用,前头那家的丫头人家早早的就出去打工了,挣了不少钱呢,你看今年准备修房子呢!你读书不挣钱不说一年还要好几百块的往里砸。”
后来的对话,之了已经全然忘却,可是结果就是决定了她不再读书。
多么悲哀而又叫人绝望的生活!之了恨着所有人,甚至恨自己,恨自己生在这世上。
离家的那天是阴天,她从母亲口袋里偷了十块钱,然后便踏上了一段看不见前方的路途。她漫无目的的走,穿越田野,到达小镇。
彼年的小镇有一个小小的火车站,买票亦不需要身份证。之了在那个小小的火车站里用仅有的十元钱买了一张火车票。那张票具体通往哪里之了已经不记得了。那是她的钱能到的最远的地方。不过几个站,连省都出不了。
之了捏着那张仅有的钱买来的火车票,踏上了那班一路向北的火车。火车缓缓的驶离小镇的站台,将前尘往事一点点的遗弃。十三岁的少女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尽力的望向故乡的方向,然后缓缓的流出泪来。
…
“我那时候想,一生都不要再踏足这个地方!”
在镇子边缘那个已经废弃了多年的站台上,之了这样对任飞说。
二十三岁的男孩子眼里流出心疼来。“之了,那些都过去了。”
他找不出安慰她的话来,那些也许被她隐匿多年的往事,那些不堪回首的时光,任飞觉得他说什么都显得苍白。
“任飞,这是第一次,我对别人说我的过去。”之了跳下站台,沿着锈迹斑斑的铁轨向着北方缓缓的走去,她说:“没人知道我的来历,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洛停年他也不知道!”
她终于又提到洛停年。
任飞也跳下了站台,跟随她。他等着她的后话,可是她不再说什么,缄默如初。
离家出走是之了一生的结束,也是一生的开始。十三岁之前的那些,于她而言是上辈子的事,她从不提及。可是这一次,在一个并不熟识的男孩子面前,她终于将往事从尘封的角落里一点点的剥离出来。
“任飞,你知道吗?我后悔了…”之了突然的转身盯着任飞一字一顿的说:“当年我不该踏上那班火车,我应该从站台上跳下去,让火车把我碾碎。”
不踏上那列火车是不是也许一生都不会遇到谢停年,之了想。
“其实再悲惨的过去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那些都可以忘却,可是,踏上火车,然后遇到洛停年才是我一生真正的悲剧。”之了说。
任飞又开始猜想了,她反复提及的洛停年,她一生的悲剧,她的四叔!这大概是一个少女被收养后任人猥亵的故事。任飞不敢想下去,他走上前双手扣在她的肩上,“之了,你可以报警,无论他是谁,都不能以任何理由强迫你!”
之了盯着他,长久的沉默,然后缓缓的吐出一句话来,她说:“可是我爱他。”
这次任飞看清了她的表情,她流出泪来,满目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