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松会谁人夺四 狼烟起何处安息(一)
当的一声巨响从松林深处迸裂开来,惊起了一片片刚刚归巢的鸦雀。
此时,夕阳正在慢慢沉进西边的山崖间,着急下班回家的太阳压破了绚丽多彩的晚霞,霞光散落在群山间,飘飘荡荡,如同哪位仙女打翻首饰盒子,瞬时珠光宝气,炫耀夺目。夕阳慢慢下沉,又压弯了山上松树的枝条,压落了一根根松针。松针在黄昏温色的光影里、在山间温柔的细风中、在燕雀婉转的歌声间翩翩飞舞,不似人间凡物,倒像瑶池里给给王母献舞的仙女。
松针玩累了,顺势滑落在林间的一条溪涧里,随着溪水冲下高耸的山峰,时而欢声笑语着,时而蜿蜒盘旋着,直到注入了山脚下的一个湖泊里才停了下来,在那里漂着浮着,游着乐着。湖边散落着几家炊烟缭绕袅袅飘香的农家小院,那里鸭子戏水的嘎嘎声与耕牛吃草的哞哞声交相呼应、女人叫唤孩子的吆喝声与男人挑**担发出的吱吱声此起彼伏。
在这空灵隽永处,又有当的一声刺破长空。细听,这声音来自溪水尽头的一块巨石处。
那巨岩有十丈来高,坐落在茂密的松林中如鹤立鸡群,遥遥可见。岩石前有一块三丈见方的平地,此时,一个手握长棍的少年与一个执剑少女正在平地上厮杀。
二人又斗了二三十招,少女劲力渐渐不济。
少年挥动长棍带起的风如同这夕阳的余晖散落在少女的身上,那无处不在的攻势将少女修长优美的身形逼得卷缩到巨大的岩石下。少女想找个间隙从这包围中逃离出来,身子刚想展开,就感到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她只能蹲腿弯臂,利剑急刺。又是当的一声,利剑刺中长棍,被一阵大力推了回来,少女的身子又缩成了一团。棍剑相交几次,少女的手愈发颤抖起来,腰腿酸软无力,只是紧紧地盯着长棍,困兽犹斗般左闪右避。
岩石日久岁深,丝丝寒气透过青衫从少女的后背传到心中,转而遍布周身,肆意地在她的身体里翻涌,以摧枯拉朽之势压垮了她的意志。少女精神紧绷,忽而觉得一切都很遥远,一切刀光剑影胜败荣辱似乎都与她无关;忽而又觉得一切都那么近,那丝丝寒意就深嵌在她的身体里,欲罢不能。少女再也没有了任何想法了,一切的挣扎都是徒劳无功,她感觉自己不是与对方交手的对手,而只是对方长棍上的饰品,由对方指东向东,指西向西。
少女的脸色从惊讶转为惊恐,又由惊恐转为恼怒。她先是惊讶于对方棍法的精妙,再是惊恐于自己的一败涂地,后是恼怒于对方的步步紧逼。她把剑一扔,气道:“不玩了。”少年的手微微一抖,攻向少女左肋的长棍就偏了,擦着少女的青衫飞出,直插入少女身后岩石内。
“好,这一局尹深胜了。”平台边上建有一轩名叫听松轩,轩内坐着二十多人,为首的是一位长相普通面目慈和的老道,道号木棉,是这浔城山的掌门,这句话正是出自他口。他看场中少年少女的眼神和山脚下的老人看孙子孙女的时候没什么不一样。
在木棉的左边坐着一位剑眉星目的道人,一身傲然正气,是木棉的二师弟,道号苍松。在木棉的右边坐着一个,嗯,眼神涣散神情懒散的道人,是木棉的三师弟,道号丹桂。木棉正坐,苍松端坐,丹桂则翘着二郎腿软坐在椅上。在他们的后面,是二十多个浔城山的第二代弟子。
“浔城山”数百年来弟子不多,但所出的高手不少。门下弟子每年都会在这听松轩旁比武斗法,一来是为了让长辈们考核弟子过去一年功力的进退,二来为了决出前四名,在接下来的一个月跟随掌门进入洗石阁闭门修炼。
此前,已经决出三个进入洗石阁的名额,他们分别是木棉的大弟子赵极、二弟子江瑜非、七弟子宋琦。场中的少年尹深少女韩瑜苡正是在争夺最后一个名额,他们俩都是丹桂座下弟子,也是丹桂道人仅有的两个弟子。
浔城山的弟子们素来和睦,平时常一起嬉戏打闹,听到木棉判定了胜负,纷纷上前安慰韩瑜苡,指责尹深得势不饶人。
韩瑜苡见江瑜非上来就一脸委屈地跟她诉苦道:“江师姐,尹师兄欺负我。”
江瑜非拍了下她的手假意怒道:“没出息的,他欺负你,你打回去就是了。”
“我打他不过。”
“你光顾着躲闪了,还怎么打?你把脑袋伸到他的棍子下面,他还真敢挥下去?”
韩瑜苡感觉脑后勺一凉,挥着手道:“我还是认输吧。”
尹深则是心中一寒,一脸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的模样,道:“江师妹,师兄妹间切磋而已,你至于教韩师妹这种拼命的打法吗?”尹深十分懊恼。一开始他跟韩师妹打得有来有往的,十分痛快,后来韩师妹力有不逮,他的棍法使得愈发行云流水,兴之所至,就想把这套棍法使完,哪里考虑到韩师妹当时的狼狈。自己真是个大坏蛋,早早把她制服了让她认输不就好了,免得她在三位师长和众位师兄弟面前被当猴耍。看来是平时欺负宋琦那个猴儿习惯了,一点儿都不会为他人着想了。
众人指责尹深的声音此起彼落:“尹师兄,师兄妹间切磋而已,你至于把人逼到岩石下还不依不饶吗?”
尹深只能默默垂下眼帘,一副做错就认挨打立正的端正模样。
见他这模样,宋琦走到尹深面前,坏笑着拍了拍他的肚子,莫测高深地道:“大家也别怪尹师兄了,他最近吃得有点多。”
众人先是看了看西边的落日,确认太阳今天没打东边落下,宋琦帮尹深说话了?接着,众人不解地看着宋琦,这和吃得多有什么关系?
宋琦见众人都脸露疑惑之色才满意地道:“吃得多就越长越胖,越长越粗,就成一粗人了,粗人哪里知道疼惜师妹?”
众人虽然都觉得这笑话有点尴尬,但此刻打压尹深是重点,于是一致地附和着:“是呀,粗人,一点儿都不会怜香惜玉,对韩师妹下那么重的手。
粗人?尹深看了一眼膀大腰圆满脸胡扎的钱思宁、一个月没换衣服三里外都能闻到他的臭味的牛思静、声音比驴叫还难听的乐思致,又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白净的长衫,回忆了一下自己俊美的面容,心道,这些人居然敢说他是粗人。他心里想着,脸上却不显露,只是带着浅浅的微笑,对韩瑜苡道:“师妹你并不是打不过我,你只是年纪小力气小,后面没力气了,所以才输了。”
韩瑜苡眼睛一眨一眨天真地问道:“真的吗?”
尹深脸上的微笑诚恳而真挚:“当然,等你长到我这么大时一定比我现在厉害。”
韩瑜苡又看向江瑜非。
江瑜非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道:“师妹好好练功,一定会比尹师兄厉害的。”
这时,听到还在听松轩里的赵极道:“准备好了,可以抽签了。”
四强出来了,他们还要继续分出个一二三四名来,他们在洗石阁里到底谁烧火谁做饭、谁端茶谁倒水还是要拈轻怕重一番的。有了排名就好办了,按照排名一个一个挑就可以了。他们先抽签两两对战,胜的两个再打一场争夺一二名,败的两个也再打一场争夺三四名。
众人又纷纷涌回听松轩。
乐思致那比驴还难听的大嗓门传了出来:“你们期待哪对对决呀?”
木棉座下八弟子严思远眼睛亮晶晶,用还充满稚气的声音道:“当然是赵师兄和尹师兄,那是巅峰对决,神仙打架,定然十分精彩。”
膀大腰圆的钱思宁道:“木棉真人座下大弟子对阵丹桂真人座下大弟子,摩青剑对阵九泉棍,”他看了一眼素来严肃的赵极降低音量继续道:“黑脸师兄对阵笑脸师兄。孰强孰弱,谁胜谁败,确实看点十足。”
浔城山有五绝技,分别是掌法觉路,剑法摩青,棍法九泉,轻功仙人脚印,内功黄牛开石。这五绝技浔城山弟子都会学习,但掌法、剑法、棍法这三项会挑一样重点练习。赵极和尹深挑的分别是剑法和棍法。
宋琦故意环顾一圈道:“只是不知道苍松真人座下的大弟子在哪里?”
乐思致大笑道:“赵师兄和尹师兄在场中争夺第一,程师兄在听松轩里对他们进行点评,三位师兄都有着光明的未来。”
早早被淘汰的苍松真人座下大弟子程立脸一红,反问道:“关于赵师兄和尹师弟谁胜谁败这个问题,不知道宋师弟怎么看?”说完,他笑着看向宋琦。
宋琦一呆,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看了下宁静致远几人,他们同为木棉门下,当然不能说不支持他们的大师兄赵极。他又素来与尹深交好,也不能说不支持尹深。他只好转移话题道:“还没抽签,赵师兄和尹师兄也不一定抽在一起,其实江师姐和尹师兄打一场也挺好看。”说完,宋琦狡黠一笑,偷偷看了一眼尹深慢慢黑下去的脸,躲到了江瑜非后面。
韩瑜苡拍掌道:“对,我要看江师姐打尹师兄,去年江师姐就把尹师兄打得落花流水。”她转向江瑜非道:“江师姐,你要替我报仇。”
严思远也道:“江师姐也很厉害,她和尹师兄打定然也精彩。”
宋琦道:“是呀是呀,去年尹师兄就败在江师姐手里。尹师兄是完成对江师姐的复仇,还是被彻底钉在江师姐手下败将的耻辱柱上,咱们下回分解。”
江瑜非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道:“连续两年打败尹师兄?那感觉应该不错。”
尹深瞥了一眼躲在江瑜非身后的宋琦,道:“猴儿,你也进了四强,我们打一场也可以的。”
乐思致大声道:“那可不成,宋琦看到你就尿裤子了,还怎么打?”
钱思宁也嫌弃地道:“还不如下山看人戏猴子。”
宋琦一脸不屑地道:“如果真碰到尹师兄,我觉得我能赢,认真的。”
众人像进了一趟染色铺子,脸色被染得五花八门很是精彩。尹深问道:“你哪里来的自信?”
“我知道我功夫不如你,但进入四强后,我能赢你。”宋琦一脸认真道:“你参加了四五次听松会,就拿了四五次第四。你每次都是会前众望所归,师长师兄弟都觉得你能得第一,然后所向披靡砍瓜切菜般进入四强,进入四强后总会出现各种意外两连败拿到第四。”
是这样吗?众人默默回忆了一下,然后都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尹深:“……”
宋琦一脸我从来不撒谎的模样道:“我说得没错吧,四师兄?”
众人先是一愣,不知道这“四师兄”叫的是谁,片刻后才有人反应过来,也对着尹深叫起四师兄来。
木签与签筒碰撞的声音打断了众人的对话,那是很普通的木签,很普通的签筒,随便哪个寺庙都可以找到几个的那种。四枝木签随着赵极的摇晃在签筒里上下左右跳动,突然,一枝木签从签筒里跳了出来落到苍松脚边。
苍松捡起签,念出了上面的名字:“尹深。”
余下的三支签继续在签筒里上下左右地跳动。
乐思致喊道:“赵师兄,摇快点。”
钱思宁道:“要不我们现在来猜下尹师兄的对手?猜对的人晚上不用帮忙做饭。”
一直默不作声的牛思静简单地说了两个字:“宋琦。”
他的话音未落,又一枝签从签筒里跳了出来。苍松捡了起来,念道:“宋琦。”
一半人看着牛思静,好奇他到底是猜的还是眼睛敏锐看到了;另一半人看着宋琦,他刚才可是豪言能赢尹师兄的,不知此刻后悔否。
众人认为此刻应该害怕到心胆俱裂的宋琦则在傻傻地笑着,那么天真,那么烂漫,他盯着尹深,就像两三岁的孩童盯着自己手里刚得到的糖果。一直挂在尹深脸上的微笑慢慢爬了下去,一丝杀意迅速爬上了他的脸。宋琦笑得更欢了,像一个捣蛋成功的小孩道:“明天再和你打,现在先撤退。”说完,他就要展开轻功逃命。
乐思致突然吼道:“厨房快没米了,你们给几个人下山买米。”他们在山上开垦有土地,种有蔬菜瓜果,他们不全是道士,也养有鸡鸭猪,但米却是要下山买的。
严思远眼睛发亮,拉住宋琦道:“宋师兄,我们一起下山好不好?”
宋琦也想下山玩,脸上却不显露,他刚放了豪言要打败尹师兄,不能再像以前猴儿一样没个定形,必须先气势上压制住众人,他装出一副镇静地道:“好,我们一起下山。”
尹深、钱思宁和牛思静三个闲人也很自觉地跟着下山了。
平时山下的村民也会卖米给他们,五人到了山下村子时,宋琦和严思远对看了一眼一下,并不停步,继续往浔州城的方向去了。其余三人只能跟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