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猫母(四)
李校长如约前来,她年龄四五十岁,说话前习惯先微笑:“梅朵的情况呢,如果有意愿,来学校是没问题的。体检假如确认了有心脏问题,手术和相关费用我们这边都会具体安排承担——但是签字必须要有,不是直系亲属也需要监护人签字……”老头子坐在边上仔细听,呼噜噜抽着水烟。“……具体安排以你们为主,我们随时都可以接收。”“校长。喝点茶。”吴所以挺殷勤地招呼。老爹那天晚上去打电话,之后并没有和大家说结果。“我签。可不可以?”老头子问。“您这边以什么身份签呢?”“我是村长!”老头子直起腰,气势十足。“我就来当梅朵的监护人!”下午三点左右天空飘下雨丝,一个小时不到,雨收云散,阳光灿烂,空气清新。李校长和老爹在客栈中办理后续手续,吴所以、墨墨两人则陪同梅朵去她暂居的寺庙里收拾行李。黑猫紧紧跟随在三人左右。“莫担心。”吴所以边走边说。他既是对梅朵说,也是对黑猫说。梅朵点点头,紧牵着墨墨的手。需要打包带到学校的行李其实很少,但梅朵坚持要把寺庙收拾干净。吴所以负责扫地,她们俩则把不带走的杂物归置分类,堆进柴房中。“这个还需要留着吗?”墨墨拎着一口不知道还能不能用的破电饭锅。梅朵紧张地点头,这都是家当。“梅朵啊!有些衣服就不要了吧?学校会给你换新衣服的。”“妈妈给我做的。这个是。”梅朵紧紧搂着那件小得已经穿不了的毛衣。“好吧……那就放在这个箱子里。”墨墨坐在地上擦额头的汗,心软地妥协。“梅朵啊。不用搬。那个不用搬了!这些柴阿爹会让人上来拿的,已经说过了。”吴所以把女孩儿哄停住,他可不想自己的腰累断在路上。当天李校长并没有立即带梅朵离开,她此行不仅仅只考察梅朵一位学生。离开雨村时,李校长面容慈祥地与女孩儿约好,最迟不超过三天就会来接她。等待的日子里,阿爹让梅朵在客栈暂居,招待招待客人,做做杂务。梅朵对阿爹的称呼也从“阿库”变成了“阿帕”。墨墨的脚好利落之后,就开始磨叽吴所以。“我要去神湖嘛!”“不去!”吴所以躺在床上。他昨天劳累过度,腰疼腿也疼。“以前还叫人家小甜甜……才两天时间,你就变心了……”墨墨嘟着嘴。“嗯。后悔了。”吴所以转过来趴着。“不就是拿了你的银行卡嘛。还给你就还给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才不稀罕!”吴所以手心向上,把胳膊耷拉在床边。“你去不去?去不去嘛!”放弃矜持形象,墨墨一屁股坐在吴所以腰上颠起来。“啊呀啊呀去去去!明天就去!”吴所以大呼小叫,一翻身把墨墨掀翻在床上,搂住了谈条件:“来,亲我一下我就带你去。”清晨窗外还黑着的时候,墨墨就钻进吴所以房间把他蹂躏醒。等他洗漱完,背着装满食物的小背包走到客栈门口时,看见梅朵和猫也站在墨墨身边。“梅朵来给我们当导游啊?”吴所以毫不掩饰地打哈欠。“阿帕同意的。”梅朵咪咪笑。离开村子走一小段平路就开始上山,去神湖要翻两座山,眼前的第一座山森林茂密,
植被丰富。这段时间正是黎明前的黑暗,梅朵打在手电陪墨墨走在后面,吴所以和黑猫在前面探路,经过岔口或者脚下的路不好辨认时,他们就停下来短暂等待。“歇会儿吧!”墨墨呼哧带喘。“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刚进山!”吴所以鄙视她。潮湿的水汽在植物表面冷凝成露水,太阳升起之后这些露水重新蒸发,上升成云汽。这时如果从远处看,林间就像仙境一样白雾袅绕。“不行了不行了!歇会儿吧。”墨墨四蹄着地。她的头发湿透,耷拉着粘在额头上,汗水混着露水顺着发丝淌下来。“好!吃早饭喽。”吴所以在路边倒伏的树木上坐下来,拉开背包挑挑捡捡。墨墨爬过来,剥了个士力架直接往嘴里塞;另两人就着榨菜嚼饼子,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嘿嘿乐。“这个给你。”吴所以剥开一根火腿肠递给黑猫,她把它叼到干净的落叶堆上,趴下来斯文地吃。“还有多久到山顶啊?”墨墨鼓着腮帮子问。“五分钟!”吴所以骗她。崩溃着崩溃着就麻木了,麻木了就习惯了,习惯了就再不相信吴所以嘴里的五分钟,之后的路途,墨墨除了坐在地上喘气就是埋头爬山,脚底之外那儿都顾不上看。两个小时后,树林终于开始稀疏,高山杜鹃为主的矮灌木从占据了路旁四周。“啊!”墨墨站在路边的小丘陵上,用力拉伸手臂腰腹:“好蓝的天啊!”“把拉锁拉好。一会儿汗落了就该冷了。”在山顶的亭子里再次吃东西,吴所以不让墨墨大口喝水。梅朵心情很好,看着远处的雪山小声哼歌。她哼的是本民歌的小调,少数民族的民歌调子大都郎朗上口,墨墨听了一会儿就学会大概旋律,和梅朵一起哼哼。穿过垭口,下一段坡,脚下的路沿着山腰向远处延伸。路下面是陡峭度近于45度的崖坡,直落山脚的峡谷。远处对面的群山就是他们进入雨村的来路,视力好可以看见一些小人儿小马在慢慢地走,衣着光鲜艳丽的肯定都是游客。路好走了,墨墨就不长记性,走路蹦蹦跳跳。吴所以拿这个当借口把她拉过来打屁股。“咬你哦!”墨墨气哼哼,她现在脸都不红了。接下来又上山!她继续像小脚老太太一样走路。神湖海拔四千七八百米,他们出发的村子海拔两千三四百米——这点儿事情墨墨觉得自己可以向朋友们炫耀至少一年。吴所以懒得搭理她,他和梅朵一起蹲着采高山雪茶,雪茶不是茶叶,它其实是一种高山特有的植物,白色的一小节枝茎长在土壤表层,手指头轻轻一使劲就拽出来。高原地带的植物都生长得很缓慢,两人装了一小塑料袋就不再贪心。“前面就是神湖吧?”墨墨兴奋地问,她似乎看见了蓝绿色的水光。“翻过前面那个小坡就是。”吴所以打击她。“五分钟!”墨墨耷拉着脑袋,都走了快四个小时了呀,怎么还要爬山?不过她的小沮丧在看见神湖的瞬间就烟消云散。它太漂亮了!它怎么能安静得那么漂亮呢?“你的塑料项链可以供在那上面。”吴所以用手掌指着处大一些的玛尼堆。“蜜蜡!”吴所以嘿嘿乐,他懒得给她解释——那么大一块儿真蜜蜡好几万都找不到,几百块钱买真的?你莫非是福神财神联手下凡!上供磕头,合十祈愿。墨墨现在一整套做得有模有样。吴所以盘腿坐在旁边陪她,看梅朵和猫转湖行愿。“所以。你没有愿望吗?”“早就许过了。”“实现了吗?”吴所以看看天。当年他许过好多愿——那些都是什么来着?为什么忘记了?李校长第三天如约回到雨村,她的行程有些紧张,在村子中简单吃过些东西后就准备带梅朵出发。“姐姐要来看我。”梅朵抹着眼睛,她和老爹告别后偎依着墨墨。“一定的。”墨墨摸摸她的脸,“到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吴所以躲到远处。他见不得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黑猫也躲过来。“你不送送?”吴所以问。它没有精神地趴着,不言不语。“是好事情。莫担心。”吴所以蹲下来。他忍着没摸它,一想起它具有成年女性的灵魂,吴所以就觉得抚摸它是失礼无礼的事情。待到远行的人离开,客栈里又暂时恢复清净。墨墨借口疲惫躲回房间,剩下一人一猫坐在庭院中晒太阳发呆。傍晚时分,阿狱走过来提醒吴所以,日落后做接引仪轨。吴所以有点开心,有点感伤,他觉得自已日后必须学得心冷一点儿,不然早晚会难以忍受离别。夜幕降临,两人一猫来到无人的林间空地,月光照射下那片空地清冷明亮。接引仪式其实不复杂,阿狱先和黑猫询问了几句话,确定它愿意离开,之后把接引书摊开到任务那一页,摆在它的面前,一手抚在它的头顶,另一只手合十,口中诵念地藏菩萨灭定业真言。“OmPramaniDaniSvaha……OmPramaniDaniSvaha……OmPramaniDaniSvaha……”没有想象中的神异景象,也没有卡通片中变成光粒散逸去的魂体。吴所以看着那只猫渐渐闭合绿眼睛,像睡着一样低头伏在地面上。后来经文的声音渐渐弱去,直至不可闻,接引书上的字迹飞速闪过一道亮光,重归沉寂。黑猫醒过来,懵懵地看着眼前两位陌生人,回神后它小跑着离开,连头都没回一下。“结束了?”“是的。”阿狱点点头。“那只猫没问题吧?”“时间短不会有什么问题。要是占着身体时间太长了就会很麻烦,至少也是直接堕入畜生道,早晚神智丧失。以前还有很多借尸还魂的,耽误久了,最后魂飞魄散,连轮回都入不了。可怜啊。”阿狱摇摇头。“做久了你就知道了,世间多是执着人。把他们送到该送的地方去看似残忍,实际上却是为他们好。轮回就在那里,在里面转啊转的总有还缘分的机会;不入轮回又不能觉悟超脱,才真的是可怜……”唠叨了一会儿,阿狱闭上嘴,他把接引书从地面拿起,把钢笔掏出来。“现在就着急写总结?”“对啊。赶早不赶晚。”阿狱叹了口气,此时此刻月光秀美。吴所以好奇地凑过去旁观学习,看他写到:“孩子他娘归位了。孩子上学了,过得挺好,吃饱没问题。猫还活着呢。”写完行字,阿狱皱着眉头咬笔帽,最后他确定没啥可再补充,就另起一行在尾端签名,写上日期。“这样就行?”吴所以瞠目结舌。说好的工整仔细呢?“嗯!可以了。”阿狱庄重地点头,合上接引书揣回怀里。次日清晨阿狱告别离去,吴所以目送他沿着河水走远后回到客栈。墨墨还在睡,他只好独坐在院子里发呆。按照行程,两个人次日差不多也该回返了——咖啡馆老甩给别人又搭人情又不放心。不过耐不住墨墨刚发了横财啊?还做了功德大大的善事!必须要奖励自己再懒几天!关于节省住宿花销这件事情吴所以又努力了两次,可惜最终没能得逞。小U打电话过来两三次,她越来越心慌。“明天就回啦!”墨墨无奈地安慰她,“最迟两天……三天就到家。亲爱的你再坚持下。”回到香巴拉时两个人依旧住青旅,依旧一个单间一个床位,晚餐还吃牦牛肉火锅。酒足饭饱后他们一起去归山,转世界上最大的转经轮。远处看转经轮和亲身转动它是两件事情,九米高的转经轮据说重达十好几吨。为了方便发力,在转经轮底部大概成人腰部高的位置上,焊接着一圈小臂粗的钢环,钢环上每隔一米多就系着一条帆布绳套。需要至少四五个人同时套着绳索往一个方向使力,转经轮才有可能动起来。“OmPramaniDaniSvaha……OmPramaniDaniSvaha……”吴所以一边用脚发力蹬地,一边复习学会的灭定业咒子。“你嘟嘟囔囔念叨啥呢?”墨墨跟在他屁股后面,一只手拉着钢环。“真言!”吴所以喘着气。“我也要念。你教我。”“好嘛好嘛。我念慢一点。你跟着我学。”“好啊好啊。”“唵……”“唵……”“钵罗玛尼达尼……”“……”墨墨盯着天。“钵罗,玛尼,达尼。”“钵罗,玛尼……你再念几遍。”吴所以翻白眼。“这个真言什么意思啊?”“不知道啊。”“怎么会不知道意思呢?你不会百度嘛?”墨墨鄙视他。“姑奶奶!”吴所以转头看着她:“别光顾着学。你倒是也使点劲儿拉啊!”“嗛!”墨墨勉勉强强又搭一只手上去:“会真言有什么了不起。我以前还背过心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