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老秀才的全家
夫人被埋了。
没有人发现她头上与发丝无异的毒针,于是她的死变得与王驼子失踪一样神秘而惊悚。
无论是潦草收场还是完美收官,事情总会有个结尾,龙王庙的这场闹剧来的仓促,走得荒诞,几番脑热的村民冷静下来,审时度势,发现还是将这件事忘记才皆大欢喜,于是一并作鸟兽散了。
老秀才说到底也是一个农民,他此次高中可谓鲤鱼跃龙门,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与众人客气相谈几句后,挺直了佝偻的腰板,神情自若地朝自己家走去,走到一半,脸上终于冒出了春风得意的神采。
沐代峰还不知道他高中这件事。
这些年,别人的老父亲还知道下地务农,他却不能为家里做什么,大事小事,事无巨细,都是他这个早熟的儿子帮忙料理的,这个儿子虽然不看好他考取功名这件事,可到底还是默默支持着自己,保他衣食无忧,耳根清净。
沐代峰曾劝说让父亲放弃这条路,可老秀才死活不愿意,不考取功名,无疑比让他死还要难受。
后来,科举屡次不上,老秀才灰心丧气,开始觉得自己百无一用了,年老色衰不说,还成了一个拖油瓶,于是放下书卷帮忙做些杂务事,挑水劈柴,喂猪放牛,什么都做。村民看见,都夸奖老秀才终于开窍了。
可沐代峰不这么想,他发现父亲双目无神,脸上也没有读书时的快意神采了,知道他心底依旧向着书卷,最终还是将老秀才推回书房,继续他那痴人说梦的志向了。
所以当老秀才被告知中举之后,他心底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儿子得知后该作何反应?会不会觉得自己的老父亲了不起?会不会脸上也浮现和他一样春风得意的神采?
为了彻底让儿子相信这件事,他还邀请国字脸报人去自家寒舍做客,说是做客,其实是作证。
此时孙儿也该出世了吧?该取个什么名字呢?
归心似箭的老秀才想入非非,难免喜形于色,消瘦的身子竟脚下生风,一溜烟往前走,连年轻气盛的报人都有些跟不上。
池塘旁边有妇人洗衣服,稀疏的杨树歪歪扭扭分布在路边,一处茅厕的转角处堆着两人见高的稻草堆,黄灿灿的。老秀才从这里快步走过,恰好看到了前方神色匆匆的接生婆。
按照祥和村的习俗,接生婆接生之后,会在主家吃一顿有酒有肉的饭菜,临走时身上还会揣着一些报酬,图个喜庆,要么是一袋大米,要么是一捆新的棉被,可此时接生婆两手空空,眼睛盯着地下,魂不守舍的样子非常奇怪。
老秀才到底是被连篇的遐想冲昏了头脑,没看出异样,遇见接生婆就迫不及待问:“孟婆婆,是龙是凤?”
接生婆不敢看老秀才的眼睛,嚷了一句“都不是”便扭着小脚飞快走开了。
老秀才两眼放光,以拳拍掌,断言道:“看来是龙凤胎!”
国字脸看出了端倪,嘴里叫着大人,可老秀才充耳不闻,精神矍铄地往家的方向大步迈了过去。
院落中传来咯咯声,一场大雨将土里的虫子逼出来透气,刚重见天日,便成了家禽的盘中餐。一只毛发绚丽的母鸡极其具有攻击性,它扇动翅膀,坚硬的喙子啄在了公鸡的花冠上,几根鸡毛落下,公鸡便落荒而逃,母鸡挺胸抬头,迈着优雅的步子,将地上盘曲扭动的小肉虫据为己有,吞入了腹中。
好一副热闹的母鸡夺食图!
可老秀才没有兴致欣赏,
他僵硬在了门口,如结了冰的雕塑。
房子里没有婴儿的哭声,除了烦闷的鸡叫之外,只有缓缓的风声,沐代峰浮在半空,低着脑袋,像一束了无生趣的柳条,随风左右摆动。
再细细看去,分明可以看到房梁上那条细细的麻绳。
老秀才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他强迫自己站起来,可不由自主又软在了地上,来回几次也是如此。
国字脸叹气,伸出将老秀才的胳膊搀住,勉强让他可以往前走,跨过门槛,从院落穿过。
一只不知何时飞到桃树上的鸡,竟然胆大包天拉了一砣粪在老秀才头上,可他浑然不觉,只是麻木地靠着国字脸的支撑,走到了客厅。
他来到了沐代峰尸体下,抱着儿子的脚,使劲往上抬,可儿子身躯纹丝未动,他到底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好不容易让沐代峰脖子脱离吊绳,他却又不胜其重,被压在了地上,恰好对上了儿子凸出且血丝密布的眼。
老秀才皮包骨头的手拂过沐代峰的额头,将他的眼合上了,儿子的脸变得安详而苍白。
他也不知道如何从地上挣扎起来,也不知是怎么有勇气推开另一扇门。
房间血腥气很重,儿媳妇躺在床上,汗水湿透了头发,脸上尽是痛苦之色,裙摆染着血,红透了床铺,接生盆里有两个浑身是血的小家伙,安详地卷曲着身子,像一对睡着了的兄妹。
老秀才儿媳难产而亡,胎中儿女,具无生机,儿子沐代峰殉情而死,自缢于房梁。
“滴~”
钟乳石像融化的冰锥一样,倒立在山洞的顶部,三角柱的尖尖上不断有小水滴落下,击打在下方的岩石上,看起来坚硬非常的石头竟然呈现出凹形,也不知道被水滴砸了多少下,才会有这样的效果。
水花溅到了李琢玉的脸上,他舒缓的眉头有一颗黑痣,在水花的拨弄下微微起伏,下一刻,他睁开了眼,本来愉悦的表情一下子如坠冰窟,因为他发现自己竟没死。
更要命的是,在这么幽暗的地方,他再一次看到了那个屡次坏他好事的无良道人。
白陌良站在不远处打量着周围环境,他猜测应该是触动了阵法才会来到这个井底空间,具体是怎么实现的不得而知,好消息是他暂时还没有性命之忧,法力更是恢复了不少,坏消息是这里应该有一位“逆天存在”,捏死他易如反掌。
可怎么逃出此地是个大难题。
白陌良想了想,决不能坐以待毙,他犹豫了一会还是拿出了陆挽溪留下的传音石,这女人给他下了一个大绊子,传音石八成没用,但此刻别无他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试试看,可对着上面说了好几句话都没有反应后,他彻底打消了向外界求助的念头,为今之计也许只能从这个山洞里找到一线生机。
凹凸不平的墙壁上镶嵌了银粉一样,闪着微弱的亮光。
困灵阵的效力随时间而减弱,白陌良已经可以运转如常,他双手结印,在李琢玉的脖颈处找到了符箓,一番施法后,十步锁终于得到化解,那种被枷锁束缚住的感觉顿然消失。
李琢玉不知道自己中了十步锁,也不知无良道人耍什么花样,身上伤口让他疼得无法动弹,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眼睁睁看白陌良往远处走去。
白陌良不是故意将李琢玉留在这里,若是带上他,遇到什么危险,尚自顾不暇,怎么能保证这少年的安危?
他往前缓缓走去,手心冒出了一蹿火苗,火光照亮墙壁,上边出现许多细小阴影,白陌良靠近看去,发现了密密麻麻的小虫子,这些虫子与萤火虫有些相似,尾部散着微光,但草萤有耀终非火,真正的火光一旦扩散,这些虫子就显露原形了。
也许是被发现了,这些虫子瞬间躁动起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让人听起来头皮发麻,白陌良手心的火焰大了几分,那些虫子似乎很怕火,但不是去避开它,而是蜂拥而至,想要扑灭它。
但还未来得及靠近便成了黑焦的尸体落在地上。
白陌良还是灭掉了手心中的火焰,那些虫子终于不再躁动,用身体的微光照亮了周围的黑暗,光亮仿佛比之前更胜一筹,直让角落中的一道人影无所遁形。
往前靠了靠,白陌良看清了,那道人影分明是给他银耳汤的王驼子。
“王施主?你怎么在这儿?”
王驼子一动不动,僵在原地,像一个空壳,两只眼直直盯着前方,可前方什么也没有,白陌良有很多问题想问这位,可目前看来,他似乎已经惨遭不幸了,正要走开,王驼子突然动了,他身上发抖,嘴唇张开,白陌良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他的喉咙里出现了无数小黑虫,凝结成一只矛,朝白陌良戳去。
这位道人险而又险地避开,黑虫倒也没有继续追击,只是四散开,又变成依附在墙上的星火。
黑虫出来后,王驼子像一个干瘪了的气球,从上而下泄气,逐渐变成了一张人皮,看来刚才正是这些虫充当了王驼子的骨骼与血肉,光线暗淡下,倒难以察觉其中凶险。
白陌良有些奇怪,什么样“逆天存在”会使出这样的“阴谋小计”?
王驼子身形如土委地,方才站立的背后出现了一道缝隙,之前的教训刻骨铭心,白陌良可不想重蹈覆辙,他这次并没有立马穿过,而是谋而后动,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念了什么咒语,裂缝中的黑虫见了天敌似的落荒而逃,原本狭窄的裂缝一下子宽敞了数寸,已经称得上是“门”了。
他没想过这种低阶的法术竟然在传说中的上古法阵里起了作用。
太不像话了吧?
将奇怪压在心底,白陌良屏息凝神,迅速走进了门里,并没有出现什么危险,里面的布置很简单,甚至与农村里的客厅相似,一个正正方方的石桌被四条板凳围绕,上边坐着一道身影,说不上是人,用灵体形容更合适。
那灵体有些虚幻,手中摩挲着一枚玉佩。
玉佩纯洁无瑕,乍看上去,像一位美人。
白陌良怎能看不出来,这灵体是人魂,依稀可见身上的麻衣布鞋,想必生前是这祥和村的村民,不知为何出现在这里,且能保持魂魄不散,也许这与上古阵法相关。
“你是?”人魂抚摸着玉佩,深情款款看了很久,白陌良终于忍不住说上了话,既然能来到这里,说明这灵体对他已没有什么威胁,想必外边的黑虫正是此魂的杰作。
“王三鱼。”
灵体倒也直爽,似乎知道白陌良要问什么,补充道:“没错,王二狗是俺亲哥,你应该见过面了,你若非要问个理所当然,我只能说他死有余辜。”
白陌良:“……”
您可真善解人意。
王三鱼似笑非笑,从板凳上起身:“既然客人来了,我便带你去见主人。”
白陌良一愣,客气道:“还请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