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风起南安(下)
大庾城外十里,章江蜿蜒而过。江岸青龙码头,寒风飒飒,一支梢篷官船逆流而至。船上一名清瘦老者倚船远望,不时伴着一些剧烈的咳嗽,眼神略显昏暗却不失矍铄,目光所在正是大庾城方向。
“恩师,师弟想必已平安接到公子,保重贵体要紧,勿要多虑。”身旁一名侍卫模样的汉子打断了老者思绪。
“卫祥啊,昭儿灵童顶换之事已泄露,咳咳...此乃欺君之死罪,我虽刚平定广西断藤峡叛军,略有寸功,却仍觉坐卧不宁。此番上疏告老还乡,已是搏了老命要昭儿周全,遂斗胆不等上谕恩准,便启程径来大庾。秦冲虽谨慎周到,我却不放心那锦衣卫的手段,何况一老一小,着实令人担忧。”
这梢篷官船里的老者,正是大明传奇阳明子王守仁。
世宗嘉靖皇帝继位七年来,国势起伏,虽有勉力图治之为,却有一独特嗜好——修仙问道,以求长生。近些年在那大道士薛虬撺掇下,于宫内大兴方士,在京城宫廷内外修建了不少斋醮专侍炼丹。
如前章所讲,这薛虬并不是什么得道高修,只不过自幼时便一直陪侍天子左右,甚为受宠。后假意云游寻道,出京厮混了两年,回来便道服加身,整日装神弄鬼,用些障眼法诓骗于人。加上擅长拍马奉承,让这大明皇子颇为受用,对其格外宠信。嘉靖登基后,此人跟着鸡犬升天,仗着皇宠在京畿飞扬跋扈,那朝中大臣也畏惧其几分。
尔后这薛虬感觉手里的金银还是太少,便琢磨了几天,去呈禀皇帝,称他所炼长生丹药即将大成,但需寻世上九名灵童阳血为引,更称卜得玄卦,得天尊显灵恩赐了九子生辰八字,而且这些灵童还须是生在五品以上官宦之家。
其实,朝野上下都知道,这妖人又开始胡说八道、故弄玄虚,不过是想着招花这年轻皇帝的银子罢了。但世宗并无半点怀疑,依着那薛虬所点,着选定的灵童进宫。王守仁刚正不阿之气,自然容不得这种妖人作乱,曾多次参劾妖道祸乱内廷,劝皇帝厘清宫禁。故而薛虬早就对阳明子恨的牙痒难耐,这“公”报私仇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于是守仁的幼子王淮昭第一个被薛虬造入了名册。
自陆南邳去年先斩后奏,将淮昭私自送出绍兴后,几经辗转,才将王之贵和小公子安顿在了南安大庾。待守仁知晓,也无法再挽回什么。不得已,陆焕平被钦差带入了京城,而守仁又上了几份奏折,力谏皇帝廓清朝政,远离妖道,同时也一直多方打点,想解救出南邳亲子,但朝中内线报来的消息,却是这孩子至今杳无音信。
守仁领官军平逆一路势如破竹,叛军纷纷望风而降,大势已定后,守仁还是放心不下淮昭,即使后来政务繁忙,终归念子心切,这几个月来夫妇俩人也曾多次密赴大庾探视爱儿。
那妖人薛虬所炼的丹药给皇上吃了自然毫无功效,世宗反而龙体屡屡欠安。皇帝责问之下,薛虬惶恐不已,正苦于寻找借口开脱,也是墙无不透,阳明子多年宦海浮沉,数次平乱平叛,得罪了不少官民,淮昭出走当晚赶车之人,有意无意将这事透了出来。
不多时日,守仁换子一事便被薛虬获悉,不用说,妖道很快便参了守仁欺君之罪。世宗龙颜大怒,本欲发作要降诏论罪于阳明,却因守仁功高盖世,民望极高,广西平叛还在收尾。皇帝思量再三,也只得暂时按下杀心,独令锦衣卫去密拿王淮昭,要重炼长生丹。
此时刚平叛得胜的阳明子在广西突得朝中挚友飞马密报,
说锦衣卫要去南安飞拿淮昭,那心中自然急火如焚,连忙一边差遣秦冲快马连夜先赴南安救子,而自己也顾不上南宁府摆设的庆功酒宴,写了告老上疏便匆匆启程。
秦冲已出发多日,篷船上的守仁低头掐指计算了一番锦衣卫出京的日子,心中发紧。那缇骑通常赶路的走法,只会快,不会慢......
“会不会晚了。”阳明子长叹一声道。
“恩师,都是弟子处事不周,那晚匆忙之间叫了驾不妥当的车马,让小公子如今身陷险境。”船头另一位侍卫跪拜在地,满脸自责,正是陆南邳。
“南邳,这如何能归咎于你,你最不该的,是拿自己孩子顶换淮昭。”守仁叹气道。
“起来吧,师弟。虽瞒着师尊,但是你没错。那日如若我们几个也得知此情,也会像你一样做的。”卫祥扶起南邳道,此时聚于船头的其他两位侍卫点头称是。
“恩师,如您忧虑,为保万全,弟子四人,愿即刻再往大庾城内接应,请老师定夺。”卫祥见重病的师傅忧心忡忡的样子,接着揖手在旁请命道。
“恩师,我等请往!”另三位侍卫也揖手齐声请道。
自阳明立院讲学以来,先生榻下先有“庐陵八弟子”,现在都已入仕多年,有的已官至礼部尚书;而守仁年过五十后又有“阳明五子”闻名天下,这些学生年纪轻些,分别是卫祥、文子丹、霍邈离、秦冲及陆南邳,此五人在不仅在心学,尤其在武学兼修上也颇有成就。他们不仅跟随守仁修学,也在平叛剿匪的征伐战事中立下了诸多奇功。
阳明子思虑片刻,转身长叹道:“也好,卫祥,你们蒙面行事,千万小心,勿要伤及无辜性命,保全淮昭平安离开南安府即是,切记不要露了身份。你等皆如我骨肉,还有大好前途。”
“弟子遵命!”众人诺完便准备转身行事。
“等等!”
“咳咳,陆路恐怕已不安全,若见到他们,带淮昭来走水路。”
“是!”卫祥内心很清楚,恩师想见儿子。
不多会,四人迅速换上黑衣,裹了布巾蒙面,停船登岸,顷刻消失在密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