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松下之风
郑异名驰京师,但始终未能与之谋面,真不知这是个什么样的高人?刘庄心下竟然开始有些忐忑,如果能为我所用,此时正是雪中送炭啊!
一阵脚步声自外传来,刘庄连忙起身,正想绕案出门相迎,但井丹的前脚已经迈入门槛,道:“太子,郑异先生到!”随后一转身,“郑先生,请进来参见太子!”
话音落下,自外信步进来一人,褒衣博带,风度翩翩。
刘庄顿时耳目一新。
他此前从未感到自己这间大堂晦暗昏淡过,可此刻见来人器宇轩昂,如同朝霞升起,只觉整个室内为之一亮,蓬荜生辉。
当他随后看清面前之人的五官相貌时,却又不禁一惊,脱口而出道:“你不是檀……”,忙仔细端详,随后喃喃道:“不是!那人毫无此等清雅、高贵之气,可实在太像了,世间真是无奇不有!”
“在下郑异,拜见太子!”来人落落大方,洒脱从容。
“先生免礼,请坐!”刘庄忙道,“久仰先生大名,十年前就曾到府上相请,怎奈德薄无缘!今日总算得见,郑先生当真是光彩照人啊!”
郑异道:“十年前,太子让梁松来寒舍时,臣曾言道‘太子乃是储君,天下皆为其臣民,并无外交之义!’今日,太子托井丹再临寒舍,臣仍是此话,不知太子以为所言是否有理?”
井丹赶忙道:“今日你来东宫,是被我井丹用人彘之法,强行带来,并非外交之义!”
刘庄摆摆手,笑道:“把先生请来,就一定是为了结交营私吗?我看未必,闻先生精《左氏春秋》,通《易》、《诗》,明《三统历》,难道就不能当面一同探幽析微吗?此外,先生还著有《春秋难记条例》,难道就不能向先生当面讨教吗?”
郑异道:“久闻太子师从博士桓荣,学通《尚书》、《六经》,博物洽闻,探赜穷理,旧章宪式,无所不览。郑异如何敢在太子面前班门弄斧?”
刘庄道:“正如先生所说,太子者,乃是国之储君,肩负奉承圣业、光明本朝之重任!因此,自入住东宫以来,我虽立下协和万邦、惠泽天下之志,夙夜震畏,不敢荒宁,但自感才学浅薄,见识有限,不知稼穑之艰难,又苦于身边缺少高士异人给我指点迷津,当真是欲渡江河而无舟楫啊!”
郑异闻言,正色道:“太子高志确然,实乃汉家百姓之福也!不知当下有何迷津,又将欲渡何江?方便告知吗?”
“前番郭后驾薨、朔平门之变、式侯遇刺、角端弓惊现京师等事,先生可曾听说?”
“听过一些街头巷议,但多为只言片语,且前后自相矛盾,不得要领,故难以置信!”郑异直言。
“那我就亲自说给先生!”当下,刘庄把整个事情前后经过,以及自己的看法,原封不动的给郑异讲述了一遍。
郑异听完,面色凝重,深思良久,道:“就眼前这个局面,太子打算采用什么举措?”
刘庄道:“实不相瞒,我以为当务之急是全力彻查越骑校尉吕种被仓促处斩之事,定可揭开困扰多年的伏波将军壶头兵败之谜,从而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郑异面色一变,道:“这伏波将军,太子指的就是前新息侯马援吧?”
太子、井丹面面相觑,均不知他此问何意?不知是明知故问,还是真想确认清楚?
井丹道:“正是!”
郑异紧接着问道:“伏波将军之女,可是太子之妃?”
“不错!”太子随即明白了他问话的用意,大声道:“君子坦荡荡,举贤不必唯亲,除奸更无须避嫌!”
“只怕无论陛下、阙廷群臣,还是京师百姓,未必能赞同太子所见!比如,郑异便不敢苟同!”
井丹忙道:“前伏波军司马吕种,曾在行刑前,高呼‘马将军无罪!马将军从不贪财!’”
“伏波将军有没有罪,伏波将军贪不贪财?此事郑某不知,但我只知道吕种说此话时,身份是因参与朔平门之变而获罪在押的重犯!囚犯之言,无论真伪,又有几人能够信服?况且,吕种说此话之前,曾是伏波军司马,马将军部属,当事之人又岂能作为旁证?再者,在太子眼中,几句轻率之言莫非竟重于扬虚侯马武与於陵侯侯昱两位侯爷面呈陛下的奏章证词,以及众多权贵皆望在眼中的那些放在马府门前的从骆越前线私自运回来的明珠文犀等珍宝?”
“这?”刘庄的炯炯目光顿时黯淡下来,默然无语。
“适才,太子提及郭后驾薨以来,纷扰连生,式侯遇刺、角端弓惊现京师、朔平门之变、刺客神秘消失于重兵围堵的北宫等,有如此之多的关系阙廷安危的大事要事,太子放着不去过问,却偏偏去给已定罪数年的马伏波之案昭雪翻案,若说不是‘一朝权在手,便把私来谋’,天下又能有几人相信?”
“那如果吕种之言属实,马将军确实清白无辜,如此功高盖世的国之栋梁,却被冤沉海底这么多年,试问天地之间还有正气否?我大汉尚有公正可言吗?”刘庄厉声道,猛然抬起头来,双目圆睁,直视郑异。
“此乃陛下钦定之铁案,太子却要将之推翻,试问欲将陛下置于何地?此刻,陛下好不容易康复,刚刚勉强能从龙床上坐起,太子就欲摇泰山而荡北海,在阙廷掀起滔天巨浪,莫非是想让他怒火攻心、旧病复发,再卧躺回帷幕之后?”
“这?”刘庄被问得瞠目结舌,面色惨白!郑异目光清澈,正襟危坐,犀利的言辞刚劲有力,如同连绵不绝的凛冽寒风,一阵强过一阵,将他吹得步履蹒跚,无法前行!
刘庄顿时觉得心灰意冷,恍若突然置身在肃杀萧瑟的深秋时节,独自立于空山深谷中的苍松之下,不时有孤寂、悲凉、无助、困惑之感阵阵袭来!
此时,他终于领会到井丹何以常说郑异为松下之风了,只不过并非徐徐之清风,而是肃肃之疾风、潇潇之狂风!
他面色突然变得红胀,怒道:“既然坐视冤屈不问,无意匡扶正义,那陛下立我为太子何益?而先生又来我太子府作甚?”
“臣本无意前来,乃是被太子的人彘强行抬来!”郑异不为所动,辞对无变!
“好狂妄!竟敢说我是桀纣之君?”刘庄怒极,当即起身,拂袖而去!
井丹望着他的背影,抱怨道:“这可是储君,未来的陛下,你怎么能用如此态度对他说话?”
郑异一本正经道:“那应当用什么态度?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甜言蜜语哄骗于他?郑某所言,哪一句是在无理取闹?还请井兄指明!”见井丹哑口无言,方叹道:“他不仅是在强人所难,也在强己所难啊!”
“此话怎讲?”井丹一惊,连忙问道。
“此刻不必相询,届时自知!”郑异道,“今日,我本欲去见一位故人,被你强行用人彘抬至东宫。此刻,劳烦把我送回城北,人彘或车驾,悉听尊便,送到即可!”
说罢,拉着井丹疾步就往外走,就在抬步欲出堂门之际,偏巧迎面走来一人,也要举足入内,与郑异差点撞个满怀。
双方连忙各自闪避,都硬生生收住脚步,定住身形,稳住心神,四目相对,彼此都不由得一怔。
郑异见来人竟是一位绝色佳丽,衣着华贵,气度雍容,娥眉淡扫,明眸皓齿,暗香盈袖,肤如腊冬新雪,面若剔透寒冰!清丽绝俗中,给人一种冷艳不可方物之感!
那女子见郑异潇洒飘逸,好似千树临风,特别是适才差点相撞的刹那间,竟有一股莫名的玉山将倾之感,亦是深觉意外,美目流盼,不住上下打量,倒把郑异看得有些不太自在!
“参见关雎公主!”一旁的井丹,打破窘境。
“这位是?”关雎公主问道。
“见过关雎公主!草民郑异!眼下还有要事,先告辞了!”言罢,郑异又拉上井丹,不待关雎公主回答,便大袖飘飘,匆匆而去。
刘庄怒气冲冲,出得大堂,径直回到寝宫。
马贵人迎上前来,坐在一旁,关切的目光片刻不离他的面庞。
刘庄道:“这井丹究竟识不识人?推荐前,大肆吹捧,说什么泛
爱容众,见疑不惑,可与谋大事!适才一见面,外表倒确实算得上丰神俊朗,容仪温伟!但一交谈起来,根本不似他所说的独拔群俗,辞气高雅,而是俗不可耐,不辨是非!枉自苦读那么多圣贤书,徒有其表,徒有虚名!”
马贵人静静的听着,并不相询,也不插言。
不多会儿,刘庄的怨气吐尽,似乎方才看见马贵人,纵臂览她入怀道:“这么多年,我受到的委屈全都倾泻到你身上了!”
确实,自当太子后,刘庄一旦遇到不称心之事,就到马贵人宫中一股脑儿发泄出来,然后就觉敞快轻松许多。而马贵人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软语相慰,很快就能把刘庄余留在心底的那一点点郁闷拂走散尽!
当年,她的父亲伏波将军马援在壶头战场病逝,她的母亲蔺夫人闻讯当场昏厥,醒来后就痴呆不语,神志不清!兄弟马客卿听到噩耗不到一月,竟然夭折!几位兄长马廖、马防、马光均尚未成年,在伏波军中的从兄马严、马敦也被免职,赋闲在家,无所事事,家境一落千丈!
彼时,她年方十岁,却极有担当,竟能主持家务,干理家事,管理家佣,内外咨禀,事同成人。
她原本被父亲许配给数十年之交的窦家,但自他去世后,马家失势,常被阙廷权贵侵侮,家道败落,凄凉悲惨。从兄马严不胜忧愤,征得蔺夫人同意后便将这门婚事退掉,随即上书光武,把她推荐到了太子宫中。
那年,她才十三岁,但待人接物,极为周到,无论是奉承阴后,还是与周边众人相处,皆都礼貌兼备,广受拥戴。
阴皇后更是对她宠爱有加,留在身边,不离左右。
刘庄对她,不止于夫妻之间的情深义重,而且还多一份倾慕敬重。每日勤勉政事,不分昼夜,只要有她在旁相伴,顿觉神采奕奕,困乏皆无。
有时,一些突发的战事或政事,阙廷重臣们分歧严重,以至在朝堂之上难以立刻做出决断,他便常常回到寝宫后,再加以研精致思。
一次,实在无法理出头绪时,猛然看见在旁坐陪的她,于是就打趣似的用这些难题试探着逗她,想看看她满面迷惘的娇憨之态。
没想到,她竟能当即梳理脉络,分解趣理,各得其情,令他立刻心开目明,昭然可晓。
此后,每次她与他一起时,并不主动询问政事,只是当被问到时,才略抒己见,且从不提及家事,更不借机徇私。
故此,他对她更是日益敬重,宠敬有加。
她身长七尺二寸,面容娇美,方口,长发。能诵《易》,好读《春秋》、《楚辞》,尤善《周官》、《董仲舒书》,日常所穿都是一套白色粗布长衣,裙不加边。举止从容,进退有则!
每当看到她那泰然自若的神态时,刘庄心中所积聚的怨气,无论多少,总能缓缓的自内平息,而不是状若疯狂的向外喷发!这次也是一样,他数落完一通后,便恢复了常态,详细的把召见郑异的整个过程讲述了一遍,最后道:“可叹期盼了这么多年,今日一见,此人着实令我大失所望!”
马贵人道:“如果郑异真是徒有虚名的话,此刻面见储君,应是为自己广播虚名的千载难逢的良机!他理当奉承、顺从太子才是,却为何要反其道而行之,当面拒绝、顶撞太子呢?若此人真是徒有其表,毫无真才实学,他又如何能讲出这番令人难以辩驳的恳切之言,可谓字字珠玑,句句在理?”
“此人沽名钓誉之心,昭然若揭!当面顶撞储君,传扬出去,自能博得刚正不阿之美誉!他那番言论,哪里是句句在理,简直是强词夺理!有意避开马将军是否蒙冤之事不谈,却一再说这不是大事,不能让父皇自认其错!这难道不是巧言令色?”
“在臣妾听来,他并不是在否认我父含冤,只是事有轻重缓急,且需要时机得当!眼下,若操之过切,反而欲速则不达!为父评理诤讼,臣妾无时无刻不想!太子欲为我父伸冤,我又岂能不知?但万万不可因家事误国事!”
“哼!”刘庄怒道,“连你也清浊不分、置黑白颠倒于不顾!如今你父已故去数年,其生前之事,昭昭于日月,震震于雷霆,眼见为其昭雪的转机已现,却如何能忍心让他那天大奇冤继续滞留人间?”
“太子受命监国,肩负天下,怎能因为照顾妻子家事而损毁国威呢?”马贵人道,“至音不合众听,故伯牙绝弦;至宝不同众好,故卞和泣血;仲尼圣德,而不容于世!郑异究竟是不是大贤,望请太子耐心相处一段时日,察其言行后,方可下定论。正如陛下曾言‘疾风知劲草’!”说完,深施一礼!
这一句“疾风知劲草”是当年光武为勉力前来投效的国士邓禹所发,后终成大业。刘庄岂能不知这个典故?登时无言以对!
他自幼伶俐聪慧,机智过人,十岁通晓《春秋》,懂事起就不断思维出满朝贤俊甚至连光武都未能想到的奇谋佳策,令阙廷上下大为惊异与赞赏!光武望在眼中,喜在心里,方才下定决心,为国家前途计,不得不在原太子刘强没有任何过错情况下,改立他为储君!
然而,就在今天一日之内,竟接连三次受挫,先是遭梁松强词夺理;然后又被郑异驳得理屈词穷,此刻在马贵人面前竟然也是无言以对,可谓前所未有!刘庄气得霍然而起,把大袖一拂,头也不回的疾步出宫而去。
此刻,郑异与井丹刚出了宫城。
这里处于洛阳城的正中央,周边便是司徒、司空、太尉等皆为典职枢机的公府所在,再外一层则是阙廷重臣与留奉朝请的元勋等所居。
其中以安丰侯太尉窦融的府邸最为显赫,楼观巍峨,堪比庙堂,阁宇相连,弥亘街路,而且在京师周边还买有大量膏腴美田。整日里,宾客如云,奴婢似雨,沸地笙歌!
郑异与井丹的车驾,行走了大半天才绕过窦府,来到城北。郑异掀开车帘,给车夫指引道路,一阵穿街越巷后,前面现一通幽曲径,到得一处清爽宅院门前。
井丹见已把他送至所去之所,便欲告辞回去。
郑异一把抓住,不容分说,将他拉下车,道:“你是京师名士,此人乃当世俊彦,名驰四海!如不见,岂不要懊悔终生?”
他似乎对此处颇为熟悉,径直登上台阶,推开院门,迈步而入。
井丹只得跟着走了进来,见此院简朴静谧,整洁素雅,竹林掩映,且竟还有一菜园,种有菜蔬。在权贵云集、歌舞升平的洛阳城中,这里倒是一处别有洞天的世外净土。
郑异轻声道:“此处与适才所经过的窦太尉府邸相比,如何?”
井丹道:“如何比得?莫要取笑!”
郑异道:“此间主人,乃是窦太尉数十年密友,亦在同朝为官!但为人却大不相同,他秉性节俭,平素常服布衣素匹,蔬食瓦器,所得禄奉,多用以扶济贫困,还把土地分给那些孤弱之人,而自己仅留薄田食用,家中也没有储藏几石余粮,其教子亦是如此!”
井丹搜肠刮肚,一时之间竟未能想起此宅主人为谁。
“嘘!”郑异给井丹做个手势,拉着他一起蹑手蹑脚,悄悄溜至堂舍窗下,但听得里面有人正在剧烈咳嗽,半晌方止。随后又传来一老一少两个人的对话,像是父子俩。
“家中情况如何?”那父亲问道。
“回父亲,一切安好!我与小妹,在家中静心读书,她也喜欢博贯载籍!”年轻人道。
“那你弟如何?”
“他还是如您所说,涉猎书传,只是举大意而已。如今渐渐长大,却更喜爱劳作,亦能吃苦耐劳,居家常执勤苦,但不以劳作为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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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便好!只是,读书若不潜精研思,如何能探赜穷理?”
“父亲勿虑!”
“此话怎讲?”
“自‘钜下二卿’回居乡里后,他似入迷一般,竟也开始锐志好学了。每日都上门前去请教,如痴如醉。经过这几年日积月累的修习,辞风大有进益,也称得上是一位威武谋略之士了!”
“钜下二卿?此乃何人?”
“此事只能附耳告知父亲,以免隔墙有耳,惹出祸端!”
舍内沉静片刻,那父亲的声音方才再次响起,透着喜悦“不错,这倒对他的性子,难怪能浪子回头,趋之若鹜!有此二人倾囊相授,对于你弟,我总算是放心了!眼下,我还有一个平生夙愿,想寄托在你身上!”
“父亲但请吩咐!”
“为父素来喜好述作,专心史籍。武帝时,太史公司马迁著《史记》,但自太初年间以后的事,缺了就没再续上,虽然也有好事者把当时的事迹连缀起来,但是文笔鄙俗,不配为《史记》的后续之作。因此,我一直在采集前朝历史遗事,旁贯异闻,希望能写下后传数十篇,以斟酌前史并评论得失!”
说到这,他的情绪变得有些亢奋,又激烈咳嗽一阵,方继续道:
“据《诗经》、《书经》的记载,唐、虞、夏三代,每代均有史官,管理经典著作。到了春秋时期,各国均有历史,楚国的历史叫《木寿杌》,晋史叫《乘》,鲁史叫《春秋》,他们记载的历史都是一回事。鲁定公、哀公的年代,鲁国左丘明收集当时的历史,作《左氏传》三十篇,又根据各种不同的材料,写成《国语》二十一篇,从此《乘》和《木寿杌》的事便不再流行于当时,而《左氏》、《国语》就得到人们的重视传习。”
“春秋之后,七国纷争,秦国吞并诸侯,就有《战国策》三十三篇问世。大汉兴起,平定天下,太中大夫陆贾记录当时情况,作《楚汉春秋》九篇;前汉武帝朝,太史令司马迁采集《左氏》、《国语》,删削《战国策》,根据楚、汉列国时事,从黄帝起至太始二年止的历史,作本纪、世家、列传、书、表共一百三十篇,可惜有十篇缺了!司马迁替帝王作传称为本纪,写公侯传国称为世家,写卿士特起就称为列传。他把项羽、陈涉列入本纪和世家,而将淮南王、衡山王降为列传,写得细致委婉,很有条理。《史记》采自古今的轶闻,贯穿经传的史料,确实广博得很。然而,仅凭一己之力,内容未免过于复杂繁重,所以他的删削繁芜之处还不太够,也难以保证整齐划一。今后我等写历史,必须严格核对事实,修饰文字,统一体例,写世家,只要纪、传就够了!”
这些话藏于他心中很久,今日得以一气说出,顿感郁积胸中多年之块垒顷刻即被浇掉,倍感通透,精神竟是愈发矍铄,接着又道:“这些年,为父在外,一直处于倾侧危乱之间,故未曾将你带在身边仔细调教,这也未必不是好事!学无常师,博览精华,不拘一格!而且你素来性格宽和容众,不以才能高人,不激诡,不抑抗,赡而不秽,详而有体,为父相信你日后定能完成此心愿!”
他刚说完,就听窗外有人爽朗笑道:“如何?井丹兄,今日不虚此行吧!”
另一人道:“闻班君一席话,果然胜读十年书啊!我已知晓此间主人是谁了!”
话音刚落,昏黄暗淡的堂内突然一亮,二人一先一后自外而入,前者明眉皓目,衣带飘飘,走上前来,深施一礼道:“小侄郑异携京师名士井丹前来拜见班彪叔父与班固兄!”
班彪原本斜卧在榻上,闻言当即挣扎坐起,急命班固道:“速去把我的儒衣取来!”
郑异忙上前搀扶道:“叔父乃家父挚友,看着郑异长大,且又身有微恙,何必如此拘礼!”
班彪正色道:“你父乃当世通达上儒,你深得所传,又已学有所成,今见你如见你父,我又岂能不以礼相待?你来得正好,我久病缠身,数度向陛下请辞,欲回故乡安陵养病!近日幸得陛下恩准,故小儿班固特地前来接我!”
正说着话,见班固已经回来,遂将取来的儒服穿戴整齐,正襟危坐,道:“这些年我卧病在床,闭门谢客,而你不是云游天下,就是去蜀中探父,可真是许久不见了!”
郑异道:“叔父所说甚是,我昨日刚从蜀中回来,专程登门探望叔父,并代转家父问候!”
“你父如何?一切安否?”
“过去,家父为官,责重于山,难言安好;如今,无官一身轻,一切安好!多谢叔父挂念!”
“怎么,你父已辞官归隐?前些天不是才迁为莲勺令吗?”
“父亲到莲勺令任上后,见战乱过后,当地郡县残荒,遂准备修筑城郭,广兴礼教以教化百姓,不料竟遭人弹劾诬陷,又被免职。他遂借机归隐,此后阙廷虽数度再邀,均被他所拒,宁愿赋闲在家,怡然自乐!”
“他此时退隐实是好事!我与你父相交多年,皆为西州旧臣,彼此兴致相投,亦互相了解。他为人骨耿方直,早年刚被隗嚣挟持到天水,竟当众引《春秋传》云:‘口不道忠信之言为嚣,耳不听五声之和为聋’讽谏隗嚣,以阻止其称帝;后终得脱身转投陛下,任阙廷太中大夫,监征南、积弩两军,在岑彭、来歙二位将军遇刺后,赶至征讨蜀中的大司马吴汉军中,说服其打消撤军念头,二人合力奋起反击,方才攻入成都,一举灭掉公孙述!”接下来,他话锋一转,道:“你等此时前来,必有要事,不妨直说!”
“郑异遇到天大难事,特来请叔父指点迷津!”郑异道。
太子刘庄怒气冲冲趋步走出马贵人的寝宫,他就不相信,自己与父皇朝夕相处,难道对他的了解与判断竟还不如一个外人小子,而且更令人失望的是,素来与自己心意相通的马贵人在此事上的见解竟然也站在外人那一边,心中不仅竟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酸楚之感,索性此刻便径直去见父皇,看看究竟谁对谁错!
刚出得马贵人的宫门,便见长廊之下关雎公主迎面款款而来。
“皇兄,哪里去?”关雎公主轻声问道。
“我去见父皇,有要事!马贵人在宫里,有事回头再说!”刘庄脚不停步,不待公主行礼,疾步而过。
望着他行色匆匆的背影,关雎公主不知有何急事,迟疑片刻,方转过身来,却又见马贵人趋步追了出来,神色焦急。
“出了何事?”关雎问道。
马贵人叹了口气,将关雎拉回宫中,方把适才之事简略说了一遍。
“才高倨傲,狂妄无礼!”关雎朱唇轻启,吐出这八个字,望着宫外,蛾眉蹙起。
听完郑异讲述今日在东宫中与太子的对话,班彪也是眉头紧蹙,道:“果是天大难事!我久不上朝,未料到近来京城发生这许多大事!你是如何看待这式侯遇刺、朔平门之变以及刺客在北宫神秘走脱等案情?”
郑异道:“我的愚见是,千头万绪,归于一点,只需将关键人物刺客言中拿获,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井丹听他提及言中,忽想起一事,忙从袖中取出两个物件,正欲递给郑异观瞧,却听班彪又道:“不错,这显然是本案症结所在!但陛下的举措却一反常态,着实出人意料,大肆捕杀宾客,仓促驱逐北宫诸王归国,令人费解!莫非他的身体也已大不如前了?当年是何等睿智英明,哪怕就是几年前,这些事又岂能瞒得过他,难道竟真是到了有心无力的地步了吗!”
井丹道:“再圣明,毕竟也是人啊!听太子说,最近发生这么多事,他心急如焚,数日不眠,以至于偏头疼的顽疾又犯了!”
班彪一惊,道:“简直是要他的命啊!上次发作时,他感到大限将至,甚至都把身后事托付给卫尉信阳侯阴就了!”情急之下,又连咳不已。
班固赶忙上前端水捶背,方才缓和下来。
井丹将手中之物递给郑异道:“你可知晓此物?”
郑异接过来,见是两个异常粗大的牛角,质地坚硬,端详良久,忽把一头一尾相接,竟能严丝合缝的扣在一起。
井丹大喜,道:“此物为何用?”
郑异却道:“不曾见过,但看起来像个弓弩!”
“拿给我看!”班彪道,“莫非是角端弓?此物从何而来?”
“角端弓?”井丹惊道,“此物是从信阳侯阴就处得来,在逃刺客言中本是北宫沛王宾客。一日,信阳侯欲带他去南宫面见陛下,例行检查时,偶然从他身上发现此物,遂问其出处,言中声称是渔阳互市上得来,用于习练臂力!信阳侯出于谨慎,便未让他面圣,还把此物留了下来!”
班彪望着这对牛角,道:“这牛角之上刻有四道划痕,首道最长,二道次之,第四道最短,不知何意?”
郑异道:“适才我也留意到,但未能参透!”
“幸亏信阳侯谨慎!”班彪道,“井先生,此物非同小可,可否暂且借我一用?安陵有一友人,曾见过角端弓,想请他鉴别一下!”
“但请拿去无妨!”井丹道。
班彪继续把玩着那对牛角,深思良久,忽又抬起头来,盯着郑异,问道:“太子刘庄此人如何?”
郑异道:“厚重渊懿,道德博备,躬浮云之志,兼浩然之气!”
“既然如此,那你今日为何要拒绝他奉宪操平,摧破奸党,以令马援之事的真相浮出水面?”班彪问道。
“在我看来,此案扑所迷离,波诡云谲!若想一击奏效,扫清万里,眼下绝无此可能!不仅欲速则不达,反倒让太子被授人以‘刻削少恩,好弄韩非法家之术’的口实!陛下可是素来主张推行仁政,而极为憎恶严刑峻法之苛政啊!”
班彪点点头,道:“那马援之事,你欲如何处理?莫非要就此束之高阁?”
光武的偏头疼好了一些,间或也能睡上几个时辰,但经此一病,日夜浸困,自觉气力羸劣,精力已大不如从前,恐时日无多,但国家尚处多事之秋,委实放心不下,而天命却又不可违,只能利用有生之年多尽几分人力了!
“拜见父皇!”太子刘庄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光武是何等之人,顷刻间就听出了刘庄此时的腔调与往昔明显不同,充斥着愤懑与怨气。
“这么晚了还来见朕,有什么急事吗?”
“父皇身体欠佳,儿臣心中挂念!故前来探望,本打算若父皇已经安寝,就即刻返回;若父皇睡不着,就陪着聊天解闷!”
“既然来了,有什么事,不妨就直接说吧,反正朕此刻也着实睡不着!”
“儿臣确实有事,而且已闷在心里多年,今日思来想去,再也不敢瞒着父皇!”
“哦,何事?”
“就是那伏波将军马援之事!”
“竟是此事!他的事与你何关?莫非是太子妃对你说了些什么?”
“没有,只是此事憋在儿臣心中太久,今日忍不住想知道真相!”
“真相?什么真相,此事不是早已昭示于天下了吗?莫非你竟认为朕欺瞒世人不成?”光武厉声道。
“儿臣不敢!”
“那你究竟为何这时候会突然提起此事?”
“是因为原伏波军司马,现阙廷越骑校尉吕种卷入沛王宾客一案,竟然被匆匆判罚处斩!而且,在临刑之前,还高呼马援无罪!”
“于是,你就放着千头万绪的国计民生的天下大事不问,置这些日子把朕折磨得生不如死的身体的安危于不顾,仅仅凭着那吕种临死前的一句话,竟前来兴师问罪,质问于朕?”
“不是,在儿臣心中,父皇就是奉天命行事,虑无遗策,举无过失。马援之案,谅父皇如此处置,必定自有道理,断然不会有误!只是儿臣心有不解,望父皇能指点迷津而已!”
“那朕问你,式侯遇刺、角端弓重现京师、朔平门之变、刺客在北宫离奇失踪,这一系列事件扑所迷离,你是否俱已查清?倘若真有人在幕后图谋不轨,其目的就是给阙廷带来致命一击,如你再应对不当,大汉中兴之功势必毁于一旦,这些难道不是当下急中之急、重中之重的首要之事?北宫五王此番被迫归国,俱都满怀委屈,对你不无抱怨,若朕百年之后,他们突然发难,你又将如何应对,此事不需时刻挂在心上?汴河水患,为害千年,王景尚在沿途勘察,日后一旦确定开工,必将牵动倾国之力!数十万劳役的衣食住行,如此巨大的耗费,难道不需提前筹划预案?匈奴乃是大汉百年之大敌,无时无刻不想着亡我华夏,朕迫于海内刚历经战乱,国力虚弱,故不得不暂且委曲求全,不惜赠送钱帛财货与之周旋,以图换取时间,修生养息,实指望他日国力强盛之时,扬戈奋起一击,剪除此心腹大患!还有,若阙廷兴建汴河工程之时,万一周边四夷乘虚而入,华夏形势顿时岌岌可危,你是否已提前谋得应对之策?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比那马援之事重要的多?”
“这?”刘庄登时无语。
班彪见郑异不语,遂道:“我与马援素来交厚,深知其人!当初闻知他被剥夺新息侯爵位时,在云台殿上当着满朝文武之面便与陛下争执起来,终究未能让他平息雷霆之怒!后来,我又去找窦融,欲携他一同再进宫去为马援辩解。可惜,此时的窦融已今非昔比,鉴畏前害,不肯正言,只想着明哲保身,以至于最终不得不坐视马援蒙冤!我一气之下,急火攻心,方才一病不起!”
郑异道:“非是郑异不愿相助!只因马将军之案中不明之处甚多,兼之又苦无确凿证据,实难断察疑狱!退而言之,即使此刻案情明朗,证据在握,只怕也不是昭雪之时!倘若强行发起诉状,势必事与愿违,不但不能洗尽马将军之冤情,就连太子也难免受到连累,自身难保!”
班彪目光忽变得炯炯有神,道:“小小年纪,竟将此事洞察得如此透彻,真是后生可畏!看来,能为马援昭雪者,非贤侄你莫属!”
井丹、班固闻言,俱都满脸迷惘。
郑异道:“多谢叔父信任!但当务之急,还须先查明案情,搜集证据,然后方能见机行事!”
班彪道:“单就案情而言,你有何见解?”
郑异道,“在我看来,此案虽然疑窦重生,但破解之关键不外乎两点:其一,在南征骆越之地时,是否曾私自往家中运送过满车珠宝!其二,武陵五溪之战中是否存在贪功冒进,指挥失当之责!”
井丹道:“但此二者均已铁证如山,实在无可辩驳!马府搬运那满车珍宝时,众多朝中权贵皆看在眼中,而且在场目睹者扬虚侯马武、於陵侯侯昱等人事后还写了奏章证词,此二人平素刚毅直方,断然不会诬陷!而追责五溪失利则更是陛下亲自复查此战决策经过后做出的圣裁!”
“然而,经过反复研磨,我却发现其中暗伏一些值得深究的反常之处!”郑异道。
“哦,哪些反常之处,快说说看?”班彪问道,目光中露出期盼之色。
光武寝宫。
“换而言之,就是朕有意重议马援之案,但当时在壶头参战汉军将士损失过半,天下尽皆知晓乃是马援贪功冒进所至;那送入京师府中的满车珍宝,亦是被众多王公将相所亲眼目睹,铁证如山!王莽覆车之鉴,其痕犹在!此刻你若一意孤行,强行发起争讼,给马援翻案,就不怕激起众怒,失去人心吗?”
“但是,儿臣以为事实总归是事实,真相终究还是真相;若马援果真贪功贪财,那就应毫不姑息!”刘庄索性敞开心扉,直抒胸臆,以求一吐为快,径直朗声道:“但那马援,自幼便立下雄心壮志‘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而面对钱财的诱惑时曾说‘大丈夫挣得钱财货产,若不能用来施贫赈灾,那岂不成了守财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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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平定岭南,尚在回京师路上,就誓言明志‘眼下匈奴、乌桓仍在袭扰北边,我将向陛下请战前往迎击。男兒应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归还安葬,怎能卧在床上等着儿女侍候呢!’请问父皇,如此高志确然之士,岂是贪图蝇头小利之人?倘若他在天之灵真是蒙受不白之冤,岂不更令天下人寒心?故此,儿臣为马援评理诤讼,只是想令尘埃之中,再无荆山、汩罗之恨,此外别无所图!”
光武闻听,不禁动容,语气略显和缓,道:“这马援之功,朕又岂能忘怀?他早先在西州隗嚣麾下时,奉命先去成都后至洛阳,分别见公孙述与朕,回去后便力劝隗嚣东向降朕,但那隗嚣野心过大,最终选择联合公孙述与朕对抗。马援遂独自归附于朕,后见我军出师不利,于是从京师星夜赶至军中,用粟米堆出天水山谷地势,推演行军的道径往来,分析破敌之策,从而说服朕与主张退兵的群臣,进军击溃隗嚣!朕随后委任他为陇西太守,仅用三千汉军就平定了为患多年的彪悍羌戎,继而修缮城郭,筑起坞候,开导水田,劝以耕牧,西北诸郡一直安居乐业至今;期间他还屡次上书建议旧铸五铢钱,天下百姓无不感受到此策带来的便利!他出任伏波将军后,先在皖城大破‘善道教’李广叛众,接下来南征交趾、九真、日南、合浦等岭南诸郡蛮夷叛乱,历经两年多的海、陆苦战,方收复骆越之地,凡大军所过皆为郡县修治城郭,穿渠灌溉,以利其民,并向当地百姓申明但凡遇到越律与汉律相矛盾之处,全部适用越人旧制,自那以后沿续到今日;南定骆越不久,又率领三千将士北出高柳,巡防雁门、代郡、上谷等边塞,消除沿线乌桓铁骑的威胁;之后,又率军奔赴武陵,却不幸遇瘴毒暑气而亡!”讲到最后几句,他的眼眶微微湿润,声音隐隐发颤,竟有些说不下去。
见光武说起马援之功,竟如数家珍,伤感动情,刘庄深为诧异,更加不解,道:“既然如此,父皇却又为何收缴他的新息侯印绶,徒令四处征战的伏波将士们寒心?”
光武复又镇定,道:“为君者应顺势而为!势,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则须因势利导,相机而变!是非功过,亦要服从大局的轻重缓急!若夸一人之功,而引至众人之怨,此举断不可为!更何况,马援之案,出征将士折损过半,满车珍宝又是证据确凿,朕当时被置于风口浪尖之上,必须杀伐决断于顷刻之间!”
见刘庄似懂非懂,光武又道:“自朕登基以来,从未枉杀一人,被朕因功封赏的王侯将相无数,如耿弇、邓禹、吴汉、贾复、臧宫等人,每人亦皆有过失,其中有的甚至还远大于马援,朕都能宽恕容忍,仍让他们闭门纳福,安享天年!但马援,朕却唯独要收他印绶,你可知是何缘故?”
班彪府内。
“既然是私藏珍宝,而且是从万里之外的前线战场运往京师家中,本应做贼心虚、掩人耳目才是,却为何要反其道而行之,大张旗鼓的当众搬运,丝毫不避嫌疑?”郑异道。
“不错!此中确有蹊跷!”班彪道,“那其二呢?”
“征讨武陵五溪蛮夷,在临乡首战将敌击溃后,兵至下隽时,忽然停止追击,竟空自耽搁近一个月之久,而不是一鼓作气,一举将残敌清剿殆尽?事后证明,正是这一个月的耽搁,贻误了战机,因为当时已是三月,再起兵追击时,恰好赶上南方山地酷暑瘴毒并发的节气!马将军率军征战多年,此前亦有在岭南两年多的炎热山地作战经验,不会不考虑天时、地利的因素,难道竟不懂得兵贵神速,反而犯下如此低级的致命错误?”
“问得好!”班彪赞道,“此事,我可暂先作答。据悉,马援兵至下隽时,前面有两条道路可走,一是走壶头,路程短但水势凶险,却是近道;二是经充则,途径平坦但路程遥远,须得绕道!伏波军中副将耿舒,好畤侯耿弇之弟,力主走充则;主将马援则认为此策耗时过久且徒费粮食,不如出其不意进壶头,卡住敌之咽喉,一举迫其投降!二人各执己见,相持不下,最后不得不派人将两个方案送至洛阳,呈递圣裁,陛下最终还是选取了马援之策!”
“原来如此!”郑异道,“从道路崎岖险阻的五溪山中,到洛阳呈报阙廷,陛下还需反复思索,再将决断传回前线军中,这个过程白白耽搁了一个月,以至继续进军时,才遭逢那场致命大暑!但以叔父看来,就走壶头之策本身而言,马将军是否存在指挥失当,误导陛下的嫌疑呢?”
“断然不会。马援用兵如神,熟读兵书战策,陛下经常夸赞说‘伏波论兵,经常与我意合!’”班彪道,语气斩钉截铁!
井丹道:“陛下远在京师,而战场却在万里之外,战情又瞬息万变,如此远距离调度、指挥,可是兵家大忌啊!”
“君不闻‘远在千里之外,运筹帷幄之中’乎?陛下,可谓天纵之才,距离再远,亦如亲临一般,所制定的战略决策,很少听说曾出现过判断失误!”
“如此说来,既然英雄所见略同,兵进壶头乃是上策,那陛下事后为何又如此动怒呢?”郑异不解。
“莫非是壶头兵败,马援病亡,有损于陛下一世英名,才激起雷霆之怒?”井丹问道。
“此亦几无可能!”班彪道,“昆阳大捷,引起更始帝刘玄猜忌,谋害了陛下之兄刘縯,而陛下则忍常人之所不能忍之辱,负凡人之所不能负之重,竟主动登门向更始帝赔罪,而且从不夸耀自己昆阳之功,也不敢为其兄服丧,饮食言笑如平常。但贴身护卫,经常在发现他的枕巾尽皆湿透!而平定天下后,陛下不计前嫌,敕封更始帝之兄刘恭为式侯。今还为其遇刺之事,强令北宫诸王各归封国,不惜骨肉分离,以示惩戒!如此气量,古来帝王,君等闻过几人?”
“邓禹,中兴元勋之首,素来沉深有大度,陛下委以征西大任!起初,连战连捷,但不知何故,却忽然变得谨慎犹豫起来,数度不听陛下节制,以至最后兵败,孤身而返,中兴大业几丧于他手!但事后陛下仍念他此前功绩,封为高密侯!如此恢廓大度之君,你等又听说过几人?”
“在河北,陛下义正言辞拒绝赵王刘林水攻灭绝之策,几乎招致杀身之祸!彼时天下自称汉帝的君王足有数十位,具如此仁德者,唯有他一人而已!”
“古之兴者,在德薄厚,不以大小啊!”井丹道。
“叔父一席话,顿扫郑异心中诸多疑虑。然而,除此之外,就本案物证而言,还有一处不容忽略的疑点。据说,马援病逝消息传至京城,陛下当即下令收缴其新息侯印绶,马府上下哭成一团,马援之妻蘭夫人惶恐至极,却又不知陛下因何盛怒,遂与马援侄儿马严用绳自缚,一同跪在南宫门外请罪数日,陛下怒气稍歇后才秘密出示给他们一些书信,令其知晓马援爵位被剥夺原因,之后却又将这些书信收回!”
“太子亦听过此传闻,”井丹道,“他曾问过陛下,但陛下总是怏怏不快,避而不答!”
“确有此事!”班彪道,“我曾为此专程前往马府,但为时已晚,蘭夫人思夫心切,人竟已痴癫,不能言语,而其侄儿马严碍于陛下禁令又不敢将书信内容合盘托出,数年后他又回了故乡安陵!所以,这些书信上,究竟写了些什么,至今不得而知!”
“陛下行事,有时当真是高深莫测,匪夷所思啊!”班固叹道。
“陛下乃是有道明君,如此行事,必然有其道理,但身为一国之君,高瞻远瞩,常人一时难以理解,亦是常事!”井丹道。
“井先生此言甚是有理!就拿改立皇后与太子之事,貌似荒诞不经,但仔细思量,又确实是明智之举,然而要想深解其意,却又已是数年之后的事了!”班彪道。
“说到改立皇后与太子,家父已对当年的固执己见,似有所后悔!不知叔父现在如何看待此事?”郑异道。
“哦,你父已有悔意?果是挚友,心有灵犀,仔细想来,我亦感觉当时确实是有些莽撞啊!”班彪道,“攻下成都后,你父就任太守,却时刻放不下京师的朝政,与梁统、申屠刚、杜林、苏衡以及我等昔日西州臣属一起联名上书,强烈反对改立皇后与太子,引起陛下不满,遂将我等分散于各州郡!梁统去了九江,你父留在成都,我任徐令!若不是陛下念我体弱多病,现在还不知道身在何处呢!”
一旁的井丹闻愕然问道:“敢问司徒椽,有何悔意?”
“唉,论圣贤之书,我等皆是饱读多年,旧章宪式,无所不览,寝则怀抱笔札,行则诵习文书,以图履正清平立身,贞高绝俗处世;但若论文武昭备,智略弘远,我等着实不如陛下目光之长远!”
“叔父此言,竟与我父所说同出一辙!”
“原来他也悟到了!”班彪叹道。
班固忙问:“究竟有何悔意?”父亲班彪在他心中,始终是无所不知、才能绝伦的当世第一才俊,无人能出其右。今日还是第一次见他自叹不如!
“郭圣通皇后并无大错,而太子刘强甚至连小过都没有,却还惨遭废黜而改立他人母子,亘古无此先例!由此,我等方才一致反对陛下此举!”班彪道。
“一致反对?窦太尉也在反对之列?”郑异问道。
“不,自来洛阳后,他锐志全消,变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数度向陛下提出隐退,皆被婉言谢绝,皆因念他昔日功绩实在太过显著!”
“那司徒椽眼下却为何又赞同陛下当年的举措呢?”井丹忍不住再次问道,他与班彪的关系远不如郑异亲近,故只能称呼他的官职。
“此一时,彼一时啊!”
“此话何解?”班固问道。
“彼时是出于往昔无此先贤古训!”
“那此时呢?”
“此时方才理解陛下此举乃因势而变,实是为大汉长治久安的长远之策啊!”班彪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半晌恢复不过来。
郑异怕他体弱支撑不住,遂顺着他适才未讲完的话道:“姑且由我先代言之,若不到或不当之处,再请叔父斧正!”接着,向井丹与班固问道:“如果把前后两位太子相比,各位以为孰优孰劣?”
井丹道:“两位太子皆具聪睿之姿,通明经义,观览古今!刘强秉性谨慎宽厚,略显懦弱,难免因谦柔畏慎而不求苟进!而刘庄则性敏心通,仁义兼弘,既义勇果毅,又博雅深谋,可谓明解朝章!”
“那作为一国之尊,这二者谁更具明君气度,就毋须明言了吧?”郑异不容二人回答,接着问道:“那前皇后郭圣通与现皇后阴丽华相比,二人若何?”
班固道:“郭后出自河北豪门望族,坚毅好胜,有主见,喜理政;而阴丽华,则温善柔顺,平素居于深宫修心养性,从不过问政事!”
郑异道:“假若陛下一旦大行,刘强即位,郭后升为太后,而彼时的朝局会如何演变,不难想象吧?”
班固恍若大悟,道:“览照前世,以为镜诫!母壮子弱,外戚复强,那我大汉昔日后宫干政之故事,难免又将重演,国家可就又处于危亡旦夕了!难怪陛下废后诏书上用及‘吕后、窦后之风’如此耸人听闻之词!”
郑异复道:“假如改立太子势在必行,却又不改立皇后,其势又将若何?”
井丹道:“一旦陛下大行,郭家拥有当朝太后、前太子以及众多郭家羽翼的追随,只怕阴家的太子亦难以顺利即位啊!”
班固道:“果真若此,只怕重现那王莽代汉之事势必在所难免啊!”
井丹此时方才醒悟,道:“难怪你今日要当场拒绝太子刘庄啊!”
“不错,真若应允太子,反而进退失据,不是明智之举!”班彪此时已平静下来,道:“你近日在京师若无甚要事,可随我前往安陵走上一遭!”
“安陵!马将军故乡?”郑异眼前一亮。
“不错,马援与我皆出自安陵!故欲解此案中的重重谜团,只需到了安陵,一切便自然尽晓!”班彪说罢,接着又对班固、井丹二人叮嘱道:“此事关系到陛下身边近臣,千万不可走露风声!”
光武寝宫。
马援连年征战,平定四方,劳苦功高,而素来宽宏大度的父皇却偏偏对他如此绝情寡恩!对此的疑惑,这些年在刘庄的心中始终中挥之不去,反而愈发强烈,此刻见父皇主动提出这个问题,似有解开这个谜团之意,连忙道:“儿臣不知!”
“大汉祸结兵连多年,百姓疲惫困乏,朕从马上得天下,却不愿在马上治天下。故此,才在海内致力于偃武修文,以教化人!但那些有功之臣,若身在京师,却手握重兵,难免不引起君臣之间的相互猜忌。所以,朕对他们封赏优厚,授予爵位和采邑,邓禹、耿弇、贾复等深知朕意,俱都主动交出大将军、将军等印绶,归家安享清福,同时留奉朝请,以备不测,也就是国家一旦大事发生,可以特进身份,来阙廷参加御前商讨,出谋划策。唯独这个马援,年事渐高,朕数度让他与其他功臣一样归家享福,但他就是不听,屡屡请旨出征。这次讨伐武陵前,满朝众将争相请缨,而马援明明已是六十二岁高龄,却置朕的劝阻于不顾,强要领军出征,以至兵至壶头绝境,损兵折将,终酿惨祸!”
说着,光武起身,转至身后侧室,取出一个木匣,里面装有数扎简牍,将其尽数拿起,放到条案之上,挑出一扎,铺展开来,道:“这是耿弇亲自密送给我的书信,是由其弟耿舒在壶头时所写,耿舒是随马援出征武陵的副将!你先看看吧!”
刘庄此前倒是有所耳闻耿家似乎也卷入了马援案情,但未料竟是如此之深,而且还是耿弇亲自持信面见光武,心中不禁一凛,看来此事要远比想象中复杂的多!
他连忙接过,就见上面写道:“前次我上书建议应当先进攻充县,这条路径的粮草辎重的补给线虽然长一些,但是安全稳妥,而且兵马得以展开使用,能够使得数万军士像此前一样争先恐后,尽情奋勇杀敌。但如今,却被困在壶头绝境不能前进一步,士气低落,将士们不久就会死亡殆尽,实在令人痛惜!前次在临乡,蛮族忽然集结在大营之前,如果当时乘夜攻击,必定能将来犯之敌彻底消灭干净。然而,马援用兵简直如同做小生意的西域商人,每到一处后都要止步不前,以至于贻误战机,受到挫败。眼下,果然被困于瘴毒暑疫,一切都如我之前所预判的完全一样!”
刘庄阅罢,眉头一皱,抬起头来。
光武道:“我接到此信后,当即派遣虎贲中郎将梁松作为监军,前往壶头军中,彻查此事!下面几个简牍中,就有梁松调查结果的奏章,以及马武、侯昱关于目睹当初马府搬运从岭南私自发回来的珍宝的证词!”
刘庄连忙接过,展开观阅,目不转睛,全神贯注!
光武等他再次看完,道:“伏波军这些年战功显赫,难免不与他人产生隔阂甚至猜忌!从骆越战场万里迢迢往府中私运珍宝,尽被众多重臣望在眼中,但彼时顾忌马援在阙廷威望,不得不噤若寒蝉!此番马援失利,正好授人以柄,他们才趁机将此事和盘托出!铁证锵锵之下,当时假若你在朕的位置上,又当如何处理?”
刘庄默然。
“不过,朕事后也常反思,是不是对马援处罚过重了,毕竟朕对此人还是深为了解的,故此才采纳其侄马严上书中之谏议,让马援之女入宫,意在暗示朝中权贵,勿要落井下石,乘机欺辱马家!”
刘庄道:“父皇,可否允许儿臣把这些奏章带回东宫,仔细研读!”
光武道:“当然可以!这些奏章本来不想给你看的,朕对马援的处置是否公允就留给后人去品评吧!”
刘庄道:“多谢父皇!”
“只是马援之事,今后当着朕面不许再提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