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醉酒
回想起以往欠下天赐叔的那些恩情,我的心里不禁惭愧起来,但是嘴上仍然坚持说:
“可是有人说,天赐叔点了100瓦的灯泡,就是穷显摆!”
“谁说的?”母亲询问道。
“小东的奶奶。”我回应说。
——小东的奶奶就是常常拎着马灯接小孙子下晚学的豁牙老妈子。
那老妈子是个大豁牙,据说年轻的时候就是那个样子了,有人传说是因为她小时候偷吃了太多的地瓜,才啃坏了牙齿。
我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相信的——烤熟的地瓜多软呐!怎么会啃坏人的牙齿呢?再说了,烤熟的地瓜多甜呐!只听说过地瓜会甜掉人牙的,何曾听过啃坏人的牙齿呢?地瓜也忒冤了!
母亲听了我的回答,不无悲忿地自语道:“真是狗咬吕洞宾啊!”然后转脸告诫我说:“你可不能和她一般认识哦!你天赐叔点那么大的灯泡,可都是为了你们这群上学的小娃子!”
我当时并不能理解狗为什么要咬吕洞宾,这个吕洞宾又是何方神圣呢?缘何得罪了那条爱生气的狗狗呢?嘴里嘟囔道:
“这和俺们有啥子关系嘛?”
母亲批评说:“老坝窝的独木桥,一到天黑就容易出事,你们这些娃子晚自习回来,摔倒过几回?滑下去过几次?心里头没有数吗?自从你天赐叔点了那个大灯泡以后,你们还掉下去过吗?”
我恍悟了。想起以前,下了晚自习后,全村的孩子们在一个大人的引领下,靠着一盏萤火虫一样的马灯,排着队伍胆战心惊地通过老坝窝独木桥的情景;也想起现在,天赐叔家用了那盏大灯泡后,每天晚自习下课归来,我们远远地就能看到那探照灯一样的灯光照过来;想起在明亮的灯光下,我们这些娃子一蹦三跳地嬉笑着通过独木桥的情景……我的心里开始难过起来了。
——那个年纪,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心怀感恩,只是心里觉得很对不起我的天赐叔了!
父亲叫我起来,交给我一瓶醉三秋。我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抱起那瓶酒朝天赐叔家走去。
到了天赐叔家,我把酒递给天赐叔,并跪下来郑重地向他认错。
天赐叔把我拉起来,从他换碗的挑子里抓了很多糖果给我。我不要,他就朝我衣袋里装,朝我裤兜里塞,又让我把酒拿回去。
我心里只是觉得对不起天赐叔,不敢再要他的东西,把衣袋和裤兜里的糖果又都掏出来,和那瓶酒一起丢在他睡觉的木床上,然后飞一样地跑回家去了。
哪知道没过多久,天赐叔又拎着那瓶醉三秋和一包糖果追到我的家里来了。
那天晚上,天赐叔留在我们家吃的饭,并和我父亲喝光了那瓶醉三秋。然后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嘴咧得跟窝窝花似的,闷闷地哭泣,呜呜地哭了很久。
我从来没有见过天赐叔哭,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哭,只是觉得这个小老头哭得很凄惶,哭得我心里头又瘆又难受,也忍不住在一旁赔了许多眼泪。
我的父亲母亲也不加劝阻,只在一旁唉声叹气地陪他坐着,等他哭累了、哭够了,父亲才搀扶着他把他送回家去了。
第二天,我的天赐叔又笑哈哈地挑着担子出门换碗了。好像昨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让我一度怀疑是我自己做了梦,梦到别的哪个小老头喝醉了酒,可怜巴巴地坐在那里伤心难过。
再后来,我长大了些,才渐渐地明白了天赐叔那晚上酒醉哭泣的缘由了——正如我的母亲所说的:
“谁换了天赐的命运,大概都是会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