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上 计划与意外
程知行正位于一处距离大坝不足300米远的树林中,他靠在一座巨大的白色石头上,费尔南德斯上尉让他下午三点前到这里“拆快递”,上尉告诉他——他们今晚就会行动。
两天前他和佩德罗一起参观了苏斯克达大坝,陪同他们的不仅有费尔南德斯上尉,还有忽然来了兴致打算一道前往的鲁伊斯中校。鲁伊斯中校热情洋溢地向他们介绍了大坝,程知行能从中校不断上扬的语气里感受到中校对大坝炽热的感情。这也难怪,这座大坝带来了电力,让居住在奥索尔的人们感觉到文明的存在。
这是一种奇怪的优越感,被电力包围的奥索尔,似乎已经和那些总需要点起篝火来照明的城镇区分开来,奥索尔代表文明,而其他的城镇,只能说是现代原始人的巢穴罢了。
这是一次完美的观光旅游,却不是一次理想的侦察行动。
一方面,鲁伊斯中校的介绍十分有感染力,他不断暗示程知行和佩德罗应该留在这里,有那么几秒钟,程知行的确有些动摇,但他一想到贴在加西亚农场的那张画了无数个圈圈的世界地图,这些动摇就即刻消失了。
另一方面,有鲁伊斯中校在,上尉没能让他们参观到下侧的水轮机房和发电室。
当天晚上吃饭时,费尔南德斯上尉找了个机会把程知行约出去散步。他给了程知行一张草图,那是他自己画的第三层平面图:有些潦草但十分直观,他甚至贴心地在草图上标记出看守的人数。
上尉还告诉程知行他们的行动必须是补给日,因为补给日会有不少守卫出来帮忙卸货。为了鼓舞士气,一个月中会有一天举行小型晚会,晚会举办时间通常就是补给日当天,因为只有这时,才有充足的酒精供应。
行动当天程知行需要事先把炸药藏在水坝附近。费尔南德斯上尉在晚会时负责引开看守,他会把大部分人邀请到大坝上开怀痛饮,这时程知行就有机会带着炸药走近水轮机房,将炸药塞进水轮机组的下方,之后他回到大坝上,等众人醉醺醺时,就按下爆炸按钮。
做计划很简单,实施也不见得有多困难,但下决心却是个折磨人的活儿。
程知行仍对行动有所犹豫,他再次询问费尔南德斯上尉是否确定要炸掉这座在世界末日中幸存的水坝。
费尔南德斯上尉和过去一样给予了肯定的点头,点头后费尔南德斯上尉对他的反复询问有些不满,他质问程知行是否打了退堂鼓想要留下来而不是回家。
程知行告诉上尉他的初心不曾改变,警惕的费尔南德斯上尉这才松了口气。他临走前向程知行强调,他们要做正确的事,而不是容易的事。
程知行又想到了最近一周和佩德罗的交谈:佩德罗对奥索尔的喜欢发自真心,他享受电力生活的便捷,还不停地暗示程知行放弃回家的想法留下来。对此他总是摇头,佩德罗只能连连叹气,接着他脸上就会出现失望。
程知行看出来了,但没有去询问他再纠结什么。
他只是好奇,曾以为佩德罗这样一根筋的乐天派是不会有忧愁的,除非受到死亡威胁。而佩德罗在奥索尔显然没受过任何死亡威胁。
倚着岩石回味了一下过去发生的事,程知行猛然发现他已经在加泰罗尼亚停留了快一个礼拜了。他抬头看着涮锅水一样昏沉的天空,心里生出一些忐忑,他为在这里的耽搁感到焦急,这些灰色的雾霾给世界盖上了一层被子,经历过2044年的人都知道无夏之年的秋冬是有多么残酷。如果他不能在夏季通过法国进入意大利,他可能会冻死在阿尔卑斯山......
茂密的树林深处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程知行看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手慢慢移向腰间的手枪。
“怎么是你?”两人几乎同时异口同声地喊出来,然后又不假思索地指着对方,半天没想出下一句,直到程知行想起这两天佩德罗不断在他面前重复哼唱的歌曲。
“索菲亚?”程知行看着眼前的金发碧眼的女人有些发呆。
女人戴了一顶卡其色的棒球帽,扎着马尾,她红白色棉布格子衬衫外还套着一件老久的深色牛仔夹克,下身穿着一条颜色较浅的带着破洞的牛仔裤。她依然背着他们初次见面时她拿着的弓箭,腰间的牛皮箭袋装满了箭矢。
她看上去干净利落,像传说中的狩猎女神。
“堂吉诃德?你居然记得我?”索菲亚点点头,她从肩上卸下一个厚重的牛仔布背包,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拿出摆在地上,“贝尼特斯让我来的,这是货物。”
他将信将疑地看着她,看着她把那些被塑料纸包着的小“砖头”一个个整齐地排列在黄土上,他站在原地没动,右手放在腰间挎着的手枪上。
索菲亚一直等着他过来检查,见他半天屹立不动,略作思考后,明白了眼前的男人脑子里在想什么,她将背包和“砖头”留在原地,然后站起来,举着手慢慢倒退,直到看到男人紧皱的眉头略微松开才停下脚步。
程知行左右看了看,没看到也没听到树林里有第三个人的动静,他这才走到那些小“砖头”前,随手选了一个用匕首割开仔细查看。
“你可真谨慎。”索菲亚站在远处忍不住嘲讽他。
“在一个不真实的世界里,干什么都要留个心眼。”程知行解释着,抬头看了一眼索菲亚,确认她还举着手站在原处后,才低下头继续检查。
索菲亚耐心地等着程知行验货,但他验得很仔细,5kgc4炸药分装后不过10个手掌大小的小“砖头”,他却花了半个小时还没验完货,他检查了每一个c4砖头,然后又来一遍,接着又来一遍,直到索菲亚开始不耐烦。
“嘿!卢卡,你是叫卢卡吧?”索菲亚放下举得有些发僵的手,冲着蹲在地上的男人喊道,程知行抬起头,投来一个疑惑的目光,“你检查好了吗?就10包c4,每个500g,不至于花这么多时间吧?”
程知行闻言低头看了看手表,然后抬头看着她叹息着说:“唉,好吧。你的货没问题。”
“你可真谨慎。”
程知行听着这话有些耳熟,他一边将小包c4装进帆布背包里一边解释:“听说贝尼特斯不是个诚实的商人,经常缺斤少两。”
“的确如此。”
“你这么说你老板吗?”程知行将最后一包装进背包里,他抬头看着站在远处的索菲亚笑了。
“他不是我老板。”索菲亚抱着手说,脸上还带着嫌弃之色。
“哦?那你为他跑腿送货?”
“6лядь,还不是因为你和那个西班牙人!”索菲亚骂了一句程知行听不懂的脏话,接着用不满的眼神瞪着他开始抱怨,“和你们俩相遇的那天我本来打了一头鹿,从鹿身上剥下来的肉够我吃半个月了,我还能获得一条不错的鹿皮毯子。结果因为遇到你们,鹿肉连着皮被狼吃了,狼还偷走了我的熏肉。所以我不得不来帮该死的贝尼特斯跑腿!”
程知行听着她愤怒的声音思考起来,他站起身,将装满塑胶炸药的背包背在左肩上,他说:“你希望从我这里听到什么?”
“......”索菲亚被他问得不知如何回答。
“对你的遭遇我感到同情,但那天你也拿着弓箭指着我,你甚至还射了我一箭......”
“那是因为你逃跑了。”
“如果你我对调位置你会老实地呆在原地吗?”程知行反问她。
索菲亚认真思考了一番,摇摇头:“这问题不成立,我不会在一个陌生的深水湖里游泳,我也不会和你对调位置。”
让人意外的回答让程知行的下一句直接胎死腹中,他愣神了一会儿,才接着说:“好吧。我其实想说,虽然从你的角度看我们让你失去了一头鹿和一些熏肉,但在我们的角度来看,我们当时抓住你是迫不得已,我们不能让自己陷入险境,哪怕你只是个女人。”索菲亚皱起眉,程知行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他顿了顿,然后继续说下去,“何况我放你走了。”
“你是觉得我还该感谢你吗?”索菲亚语气不善地质问他。
程知行嗅到了争吵来临的火药味,他不想惹麻烦,于是退了一步:“不,我没这意思。”
“可你让我觉得你有这意思,你明明可以杀了我,却选择放过我,这可是多么大的一个善意啊。”索菲亚挖苦他,“想着我只是个女人,所以你选择大发慈悲地放走我。你可真是个好人,我的确要谢谢你。”
“不,我只是......”
“别假惺惺了,我明白,在这个世界下做点好事得到的成就感要远远高于过去不是吗......”索菲亚气恼的话语像连珠炮似的接连不断。程知行完全插不上话,只能闭着嘴等着她发泄完。她抱怨了十分钟,才让自己有些干热的嗓子喘口气,她喘气时,程知行就背着那个大包看着她,她看着他无神的眼睛像个傻子,于是没好气地问,“你突然哑巴了吗?”
元神出窍的程知行被她喊了回来,他用不确定的眼神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你说完了?”
“艹!”索菲亚用西班牙语骂了一声,这下程知行听懂了。索菲亚知道她刚刚的发言全白说了,这个男人要是听进去三句话就谢天谢地了。她自觉没趣,转身就要离开,她走出几步后,又转身回来。
程知行看着她欲行不离的模样,露出疑问的神色:“你还没说完?”
“是啊!”索菲亚大声地回答,“贝尼特斯还有一句话留给你的上尉:‘三天后他会派人来拿报酬,他希望费尔南德斯·科斯特别忘了规矩和破坏规矩的下场。’”
“我会转达给费尔南德斯上尉的。”
“还有一件事。”索菲亚从腰侧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张折叠整齐的纸片和一支小圆珠笔,她走到程知行面前,将那张纸摊开,“你既然收到货了,在这里签个字吧。”
“签字?”程知行接过她的笔有些意外,“我不是费尔南德斯·科斯特。”
“就签你的名字,然后写上代费尔南德斯·科斯特上尉。”
“你怎么知道我就可以代表费尔南德斯上尉呢?”
“你有点啰嗦。”索菲亚不耐烦地撇撇嘴,“这只是个流程,如果到时候找不到费尔南德斯上尉,你就来替他还债,总得有人负责还债。”
“听上去就是个坑。”程知行皱眉,手中的圆珠笔迟迟落不到纸上。
“谁叫他让你来接货?”索菲亚看他不悦的模样心情有些好转,“谁让你摊上了一个懒得出面的老板呢?”
“他不是我老板。”程知行说着写下了一串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