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许愿相思树
晚饭后在村口碰到千林。千塘不在家,千林也临时担起家里的一份重任,时常去桔园帮忙做些杂务,此时刚从家里出来到桔园给父亲送晚饭。
千林也看见了洛萤,在后面远远地喊,洛萤姐,洛萤姐,等等我,我有事找你商量?
洛萤一回头看到千林左手提着食物,右手还抱着一件旧大衣,小大人似的一本正经,怜爱地摸摸他的头,关切地问:“是要我帮你拿东西吗?……来,把衣服给我!”
千林却一闪身就灵活地躲开了。“这点小事,不用洛萤姐帮忙。这是我爸夜里守果园时穿的旧大衣,我爸早上穿回来就忘了带过去。劳动时穿的,上面很多土,洛萤姐你的衣服好漂亮,别碰脏了,我拿得下。”
“咳,小机灵鬼,哪儿就脏了。”落萤笑笑,“才几岁,就懂这么多。”
“不是才几岁,洛萤姐,过年就十一了!再说了,有人可叮嘱过我,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我们应该照顾好你,脏活累活都不能让你干。”
“这算什么活呀,千林,你怎么跟洛萤姐这么客气。有点见外啊!”
“不见外,不见外,洛萤姐,主要我受了人家的重托,就得言而有信。”
“贫嘴!”
“不过洛萤姐,我还真有事要你帮忙?”
“唔,什么事?”
“你劝劝我哥,让他回来吧!”
“哦,那你爸妈那边呢?”
“我爸已经打过电话了,说只要他回来,其它的事暂且不说。唔……况且这些日子桔园正需要人手,他不在,我连去踢球的时间也没有。洛萤姐,你给他打个电话说说,你一句话,他准回来!”
“诶——恐怕我的话也不管用。”
“管用,绝对管用!”千林做了个调皮的表情,转向桔园去了,“拜托洛萤姐,一会给我哥打个电话。”
晚上早早洗漱上床,仍是许久无睡意,心里就像有话茬儿刺闹着似的,坐卧不宁。索性起了床,用棉被俨俨裹了,来到房檐下的凉榻上躺着。
手机上千塘的头像爽朗朗的发着光——他终于传了简讯过来。刹那间,她急急抬手掩面,似乎千塘正在对面,看着自己这幅懊恼状况。
“不睡?”她按下两字。
那边似乎一直等着发问似的,就回了话。“睡不着。”
“做什么?”
“看月亮。”
“打算在那边一直住下去,不回来了?”
“只要他们绝口不提,这两日我就回去。”
“听说前村不远处有个古村,不如明天你陪我去那边转转。然后我们一道回来。”
“我知道你一个人在村里呆着会倦了,也早有此想法。你原意出来走走,太好了。”
有了约定,才定神把后半宿睡了过去。第二天起床神清气爽,外面下着细雨,也丝毫没阻了她的游兴,桂东的雨丝风片婉约迷幻,颇具意趣。吃过早饭,撑起雨伞,就急匆匆往外走。奶奶从堂屋追出来,问她下着雨怎么还要出去。她辩说,正因下雨在家里闷得慌,和千塘约好一起出去逛逛。奶奶听了跟千塘一块出去,也不再说什么,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走到门外,又说一定要和千塘一道回家。一路嘱咐着一直随她走到村外,直到转了弯连影子都走远了才转身回了自家院子。
千塘在同学家捱了几日,烦闷亦不输于洛萤。这日出来,虽然下着雨,心里却也如小鸟出笼般欢雀。在公路边顺利接到洛萤,两人下了公路,拐进田畈间的小径,一双人,两张伞,在青烟雨雾里若虚若幻,悠悠然然在细雨中沿着田间的小道走了许多时,一直往上榕村走去。
路途多有泥泞,但年靑伙伴前后相随,山河混沌不要紧,心里的安定比风景嘹亮。近处间或几户人家,在细雨里;远处群山迢迢,在细雨里;心跳的默契烂漫,亦在细雨里。
上榕村的位置比较偏僻,名气不大,朴实无华,游人寥寥,反而留存许多古趣。雨水滴滴答答地,像岁月的钟摆,从忧郁的房檐,踌躇的枝桠处滚落,碎裂在悠长斑驳的石板路间。有几处院落长久没有居民,荒草没径,一些房屋荒废已久,摇摇欲坠,洛萤看得亦欷亦叹,心旌起落不冥。
虽然村里一些残败的民居没有得到应有的修缮,但欣慰的是上榕村的格局还相当完整。许多传统村镇,现代钢筋水泥结构粗暴突兀地夹杂在一片朴实古雅的民居里,破坏了原有肌理的厚重和清俨,就像青春女子脸上的痘痈,令人扼腕长叹。
她对传统建筑倾慕有加。国内的传统建筑历史悠久,体系众多,品类丰富,但保护和传承却不尽人意。一些地方,经济高度发达,许多优秀的传统建筑文化的处境差强人意。
“这些建筑可惜了。搬离的人不明白他们丢弃的都是珍宝。”洛萤长叹。
“可惜我们原本生活在这儿的人,意识不到你说的那些。”
千塘能这样说,她知道千塘懂她。
理想主义在生活中几乎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贬义词,谁都不敢轻易说出口。尤其是都市里,每个人都把理想藏得严丝合缝,生怕它一不小心溜出来泄露了秘密。
在千塘面前,她开始不由自主的流露出自己的想法。这是一种奇特的发自内心的信任。
也许千塘的懂只有一分,剩下九十九份都是理解,也足够安慰她。
“也许是我太理想主义。”
千塘幽幽的说:“其实有爱好有想法挺好,不至于那么空虚。只是在乡村里呆久了,就快想不起这两个字来了。姐,你以后有什么想法,我会支持你的。”
“那你有没有想法,——关于以后的生活?”
“退学以后,我几乎都没有任何理想了,这两年就是在家休息,守着桔林,除了这个,我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守着桔园也没什么不好,也可以在它上面再下些功夫。”
“贺村必竟太小了,总还要出去看看,路长些,才能理清心底的结?……也许年后就走。”
“我也会支持你。”
想法也好,目标也好,都是给平淡的生活注入一种活力。她和千塘之间仿佛有一股天然的灵犀,一点即通。
“城市的好是能打开不同的门,拓宽人的视野。希望有一天,你能到bj来找我。”她发出邀请。
“贵城是我的第一站,等我有了一技之长,一定考虑到bj找你,那时候说不定我就可以和你谈谈我的想法了。”
她喜欢千塘的回应。这个少年的素直和简明,最动人心。
“等你喁!我们一言为定!”
两人目光翠闪闪地,如水天相接,风光欲流。
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已渐渐地出了村子,田野里茫茫苍苍的有些白雾,雨已悄悄地停在经过的路上。雨住风定,空气清甜,周遭空寂无人,流转着山野田畈独有的清芳亮媚,偶有莺鹭之流的候鸟云翔于野,鸣声悠然脱尘。间续可见成片的茶花,开得如火如荼。刚在雨水里清洗过,叶瓣处摇摇欲堕的水露,莹润可喜,如名姝带笑。
经过一道溪流,远远看到对面一株伞盖般的大榕树,郁郁葱葱枝叶兴盛在露雾中肃清葳茂。走到近前,才发觉,原来是两棵长在一起的夫妻树,年代日久,枝柯相依,根藤交缠,如果不仔细观察,远远看起来就像一棵树无疑。近前竖有石碑,上前读了碑文,才知此树属当地有名的“相思神树”,在此地已生长数百载。
“这棵树有五百多岁了,是我们这里的姻缘树。传说古时候适龄的男女会来这里求姻缘。直到现在还有不少人信呢?”千塘说道。
她俏皮地冲他眨眼:“那你要不要拜拜许个愿,求一门好姻缘。”
千塘接得快,“单日男乞,双日女许。今日为双,是你的好日子。请吧,姐姐!”
“那你走远点,不许偷听。”
千塘微微一笑,转向一边。
他的笑容那样熟悉,让人平实宽慰。
她一直想解开心中那团疑问。
她郑重地把自己的手放在“相思神树”的树干上,默默地在心里诉说了自己的困惑。
她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滑稽,不过也挺好玩。适当的倾诉让自己的心理得到了些许慰藉。
千塘站在一堵残墙处若有所思。她不知道他的思绪里是否也出现过自己的影子。
“千塘——”她轻唤。
看着他微锁的眉尖,欲言又止。
“你有没有过喜欢的女孩子?”
千塘不语,他咬了咬嘴唇,淡淡地说。
“我的同学不过二十,孩子都一岁了。——其实就是大孩子带小孩子。”他尽力把语气放的很平和。“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爷爷奶奶帮着带,他们去南方做工,一年只有春节才回来。”
“你有自己的想法,不会随波逐流。”
他眼神走向远处,不其然地点点头。
人在溪山风日间,心也趋渐澄明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