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晓晓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依然躺在床上。刚才似乎只是做了个梦,还好还好。
外面有人敲门,“小姐,醒了吗?”
绿云从外面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
晓晓看了看外面,日光已经暗了,“已经是晚上了?我睡了多久?”
“嗯,已过了申时,小姐足足睡了两个时辰。公子吩咐我端了碗甜汤来,说如果小姐醒了,就先喝点汤,去去乏气。”绿云从托盘上端来汤盅递给晓晓。
晓晓尝了一口,太好喝了!好像小时候喝的桂花藕粉,满满的桂花香气。就是太少了!
绿云笑着说,“小姐如果爱喝,奴婢再去端一碗来。”
“不用不用,你们吃饭了吗?”晓晓此时只觉胃口大开——21世纪的新女性哪有时间伤春悲秋、娇惯自己的,干饭才是要紧事!
“公子说在师父那里,如果小姐要一起吃饭,就去师父那里。”
“走!”晓晓一猛子从床上坐起来,便要出门,绿云着急得连连叫唤,“小姐换身衣服!……”
祁非研的院子在西北角。晓晓快到院门口时,见韩重正站在外面遥望,看到晓晓时眼睛漾起笑意,迎上来温声说道“晓师妹,休息好了吗?”
晓晓挤出一个甜美笑容,“我睡了一大觉,感觉精神了很多。甜汤很好喝,谢谢师兄呀。”
“你小时候生病不肯吃药时,我总会给你做些甜汤送药。刚我还想着若是你不肯吃饭,我便带了菜肴过去看你。”韩重的眼神含情脉脉,晓晓瞬间想起紫姬拜托自己念一首诗给他,心头不由一抽。
恰在此时,晓晓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两声,让她尴尬得要命。
韩重用力憋住笑,“看来师妹真饿了,我马上命人上菜,你先进去见师父吧。”
晓晓独自走进前厅。祁非研正坐在榻上看书,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晓晓与他四目相接,竟觉得心跳漏了半拍。这个帅大叔,样貌实在太过出众。一双凤目,眸中似有寒星碎钻,风姿清冷,举手投足恍若谪仙。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放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
“师父。”晓晓恭敬行礼。
“睡了三个时辰,看起来气色好些了。”祁非研合上书,“房内用度可周全?若有什么需要,和我说便是。”
“周全周全,”晓晓忙点头,“已经很好了,都够用。”
“晓晓,有一件事一直没来得及问你……我知道你醒来后可能失去了一些记忆,但是关于过去,你还记得多少?”祁非研突然目光炯炯地看着晓晓问道。
晓晓吃了一惊,他这么问,自己是露馅了吗?“师父,我……记得一些。”
“哦?记得哪些,说来听听?”祁非研不依不饶。
晓晓只好将历史课上学过的、结合之前韩重和绿云给自己讲的,将吴王夫差和越王勾践之间的恩怨讲了一遍,包括范蠡和西施的美人计、伍子胥一夜白头。她一边口沫横飞,一边打量着祁非研的反应,但偏偏这个冰块表情平静无波,晓晓也不知道自己讲的对不对,心中忐忑。
“想不到晓晓倒知道很多王侯之间的事。”祁非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给晓晓倒了一杯茶,“关于晓晓的母妃,又记得多少?”
这可真把晓晓难住了。夫差在历史上的记录就那些,除了西施这个女人之外,谁知道他还有什么王后妃子啊?
“唔……我记得母妃非常端庄美丽,非常疼爱我,也很爱父王。”晓晓快速脑补着《芈月传》和《甄嬛传》里的情节,照葫芦画瓢编着故事,“她本出身名门,嫁给父王后也曾幸福过一段时光,但是父王女人太多,渐渐便冷落了母妃。母妃逐渐从一个向往爱情的少女变成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宫斗老手,却更加被父王所厌弃。幸好母妃还有我这个女儿陪伴。唉,但是我那时死了,母妃不知如何伤心呢……”说到此处,晓晓竟仿佛真的对这个素未蒙面的母亲产生同情和依恋,声音更咽起来。
祁非研眉毛轻挑,似笑非笑地看着晓晓,“晓晓没记错,赵妃确实是一个宫斗老手。”
晓晓:……竟然蒙对了?不过想想,能在王宫里活到大结局的,多半不是什么善茬。
此时丫鬟轻手轻脚地进来上菜,韩重跟在后面,向祁非研行礼。晓晓偷眼看看桌子,有清蒸鱼、酱肉、烤肉、青菜和汤羹,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祁非研眼风扫过饥肠辘辘的晓晓,淡淡说了句,“好了,先吃饭吧。”
听祁非研终于不再提问,晓晓不由大大松了口气,迅速跑到餐桌正对着祁非研的位子坐下。
“师妹,你应坐在这边。”韩重过来拉她起身坐到祁非研左侧,自己则坐到祁非研右侧。晓晓先是不解,立刻想起餐桌宴席上的座位安排次序,左为上而右为下。在她的烟台老家,人们依然严格遵守着这些自古传下来的规矩。
“好了,吃饭吧。”祁非研率先动筷,给晓晓夹了一块鱼,“晓晓很久没吃鱼了。”
晓晓尝了一口,额,似乎是河鱼的味道。晓晓生长在烟台海边,更喜欢海鲜的鲜味。好吧,这些估计是真正的紫姬喜欢吃的,我改还不行吗!
晓晓怀着悲壮的情感,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饭,一旁的韩重看着,只以为她真是饿坏了,全程带着同情的眼光看着她,不自觉放慢了吃饭速度。祁非研也吃得不多,所以到最后一桌子的菜倒被晓晓吃了大半。
饭后,祁非研命丫鬟给晓晓端了茶水消食。晓晓一盏茶还没喝完,祁非研便告诉她和韩重,下个月初十是宋国国君夫人的六十生辰,国君设了宫宴,一些官员家眷都在邀请之列,其中包括晓晓。
晓晓立刻喜笑颜开,“参加宴会?”
“哦?晓晓喜欢?”祁非研凉凉说了一句。晓晓脑子快速转了一下,啊,对了!亡国公主没资格凑热闹,万一被越国人知道这还有个夫差后人,麻烦可就大了!
晓晓赶紧换上一副垂头丧气的表情,“啊,不是不是,我想说的是,我不能去啊,万一有人认出我的身份,不就麻烦了嘛……”
“是啊师父,”韩重附和,“听说宋国亦得了越国赠的土地,国内少不了也有些越国的眼线,恐怕暴露了师妹。”
“景公此次摆宴,除了给夫人贺寿,可能还有一层意思。景公多年膝下无子,去年才收养了叔孙公子德和公子启,但至今尚未决定谁为世子。公子德今年二十二,子启十九,都未娶正妻。景公这次大概也是有心给两个公子相看适龄贵女。其实,”祁非研沉了沉,端起茶盏不疾不徐地喝了一口,又缓缓放下,方才继续说道,“宋国富庶,国君又是天子叔父,地位尊然,未尝不是一桩好姻缘。”
晓晓觉得额角冒汗,正要张嘴反驳,韩重倒着急先张了口,“师父!晓晓尚未及笄,身份又特殊,嫁到宋国后,日子未必好过。再说,想来其他有适龄女儿的官员早已虎视眈眈了,何苦让晓晓趟这趟浑水。”
祁非研眉头轻动,眼皮微抬,看着韩重说,“此事倒也不急,为师自有应对。你先送晓晓回房休息吧。”
韩重还要再说些什么,祁非研已经起身向里间走去。
晓晓和韩重走出祁非研的院子后,晓晓有些不安地问韩重,“师兄,师父刚才可是不高兴了?你为了我的事和他顶嘴……”
韩重立刻摇头,“不会的,师父可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他说自有应对,便是无事。”
两人朝着晓晓院子方向走去,经过夫子池时,晓晓想起刚才的梦,问韩重,“师兄,有一首诗,你还记得吗?”
“诗?哪一首?”韩重不解。
“就是那个,草虫,月明、君子、淑女,为什么还不回来……什么的……”晓晓自觉语无伦次,小脸涨得通红,忍不住脱口而出,“就那个,紫姬念过的!”
“你念过的?那师妹怎么不记得了,反来问我?”韩重故意逗她。
“唉……”晓晓假装长吁短叹,“我这脑子中毒以后忘记太多了,连区区一首诗都记不住。”
“师妹莫急,我记得的。”韩重以为她真心难过,连忙安慰,“喓喓草虫,灼灼月明。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悠悠晓露,汎汎东波,有彼淑女,云胡不归?”
“对对,就是这首!这是什么诗啊?”
韩重紧紧看着晓晓,眼中神色喜悦,“那年我离开晓晓……紫姬的时候,写了这首诗,亲自交给紫姬。紫姬当时生我的气,看也不看就扔进火里。其实,你只是假装扔掉对不对?你还记得里面的内容!”
晓晓真心没有这段记忆,“我为什么生气来着?”
“因为当时我要离开吴宫,跟师父到别国游历。你不想让我走,我却下定决心一定要走。”
“哦——”晓晓听出些纠缠意味,便不想再问,可是韩重却继续追问,“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走吗?”
晓晓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胡乱应付道“想知道啊,为什么?”
韩重沉默了半晌,才说,“当时我问紫姬,‘若我请求王女等我回来,王女可愿意?’”
晓晓明白了他的意思,感觉有些尴尬,便调皮着故意反问,“等你回来做什么?”
“求娶王女。”韩重一脸诚挚。
噗——晓晓在未来活到25岁,也谈过两三个男朋友,却从没被人这么直接表白过,顿时觉得自己的老脸大大的一红。
韩重目光热烈地看着晓晓继续说下去,“当时我离开,就是希望能取得成就,希望能够配得上王女……我一介医童,距离‘配得上’实如登天,直至今日亦不敢造次。但若晓晓愿意,我此生定会拼死护你周全。”
韩重这番表白令晓晓有些惶恐。这些话可能正是紫姬想听的,紫姬大概乐于接受,而晓晓自己却全无感觉。在她心里,韩重还只是个弟弟。
晓晓忽然想起自己有一次做特约演员,饰演一个出身官宦,却遭遇不幸、沦落风尘的女孩。那角色有一整段台词,自己认认真真地准备了三天,将台词烂熟于胸,在镜头前也发挥出色,可惜最后自己这段对白被完全砍掉了。但那台词还牢牢印在脑海里,要不,再演一遍吧,否则气氛过分尴尬了……
晓晓模仿那角色,垂下头绞弄着腰间束带,沉吟半晌,方才低声说道,“我有时梦见,幼时跟着父母乘坐锦帆船,在五湖之上游玩。微风吹过湖面,朵朵莲叶轻摆,几只小舟载着那些渔家姑娘,纤纤素手摘了许多莲蓬。更远处,渔父朗声唱着渔歌,水中几只小鸟被惊得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晓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角色之中,没注意韩重的眼角红了。
“晓晓,不,紫儿,我以前未曾对你提过……我的家族五百年前曾是天子近侍,后因奸人陷害,全族惨遭毒手,唯余一支拼死逃出,躲到夜郎国,从此立誓,后人永世不入朝堂。我跟随师父学习医术,原本想着治病救人,温饱总不成问题。但是现在我想,为了让你能够尽量恢复以前的生活,重新变成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我想做官。”韩重的眼神无比认真,情深似海。
晓晓想起紫姬,不由叹了口气,“你族不是立誓不做官吗?千万不要为我违背族训。我自有我的宿命。一个人的前途,总归是由自己决定的。”
说罢,晓晓不想再让韩重误会,快步朝自己院子走去,留下韩重呆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