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相关的琐碎小故事(二)
茅坝,在当地的口语中就是粪坑的意思,还是很老式的厕所后面带的那种不带盖子的露天粪坑。其实原本在人们口中是叫着茅坑的,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什么人起了这么个别号,倒让人觉得很贴切顺口,就一直这样称呼了下来。可是真正有意思的是居然有地方就叫茅坝乡!也不知道叫了多久,让本乡的人为此在全县都抬不起头,可是却从来没有人对这个名字提出置疑,更不要说试图更改了,也许这也是一种对祖宗的敬畏的表现吧!
说起来这茅坝乡在整个县里面还算风景不错的地方,正好处在大小剑山的尾巴上。山势从剑门镇的奇雄险峻到了这里开始变得婉约秀丽起来,而且还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从整个乡里蜿蜒流过,据说一直连接到了嘉陵江里。
腊月里树上的叶子都掉光了,干冷干冷的又不见下雪,四下里感觉就少了很多灵动的生气,相反远远望见的大小剑山上因为全是松柏而显的郁郁葱葱一片生机。大冷的天,在加上快要过年了,小小的街道上完全不见人影,只有些屋顶的烟囱里使劲的冒着热气。在乡下过年是有很多讲究的,往往还不到腊月就已经开始忙个不停了;而且传说中到了年关岁尾最是妖魔鬼怪活动频繁的时候,要直到那位名叫“年”的小朋友除掉了“夕”这个怪物以后,也就是到了正月初一以后才是真正的平安时节;所以家家户户一进了腊月就不准小孩子出门了,因此街道虽然极端的冷清,可是一进入农家院落马上就是一片繁忙喧闹的光景。
文家在乡里是数一数二的大户,在乡下大户就是真正的大户,不是说一定有多少钱财,只有两个实在的条件:人多,屋大!人多杂事也就多,还在冬月的时候文家就已经全家动员忙活起来了,到这进了腊月更是繁忙中透着份紧张,按乡下的规矩其实一进腊月就已经算是过年了,所以在这其间做什么事都不能稍有差池,不然会影响全家人的运势的。
今天是腊月初八,所有人都要吃腊八饭的,所谓腊八饭就是一种大杂烩式的粥,把一年来田地里收获的凡是能吃的作物都煮进粥里,有些光景好的人家还会加入些肉类;但是和现在的八宝粥还是有区别的,最起码腊八粥是不放糖的,山里人总是认为要吃了盐才有力气做事,而糖是会让人疲软的,所以腊八粥是咸的,别有一番风味。腊八节,除了人要吃腊八粥,按规矩还要给家里的老祖宗打牙祭的。本地的规矩比较奇特,过年其间敬献祖宗的吃食与别的时段有很大的不同。在过年其间本地人都讲究要蒸馒头包子来供奉祖宗,而且这馒头包子是越大越好!就是最普通的人家蒸的馒头包子都有脸盆那么大,好些人家干脆更是一个笼屉就蒸一个馒头或者一个包子!
文家是大户,大户自然有大户的风范,所以他们家蒸的馒头包子那一直都是全乡最大的。一是为了大,二是顾虑到是祖宗的吃食自然要另有讲究,所以文家给祖宗蒸吃食是用的专门的笼屉。既然要蒸全乡最大的贡品,当然就要有最大的笼屉,这文家蒸贡品的笼屉比他们自家平rì里做饭用的笼屉还要大两圈,虽然他们平rì里做饭的笼屉就已经是全乡最大的了。
这腊八节的腊八粥其实最是好煮的东西,真正让人忙碌的就是这些硕大的馒头包子了,那不但需要大量的食材,同时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接近黄昏的时候,笼屉终于上灶了,按规矩蒸贡品的笼屉一旦上灶直到最后熄火揭笼,这中间是绝对不能打开的,所以在灶间掌火也是一门手艺。此时除了掌火的人,其他所有的人基本都可以些下来了,空气中已经开始弥漫着混合腊八粥和馒头包子的香味,让劳作一天的人更加觉得懒洋洋的提不起劲头;只有那些半大的孩子们总是有着用不完的jīng力,还在院子里追逐打闹着。这时候的大人都想在饭前稍微歇息一下,看着院子里的孩子顽皮打闹是谁也不想去管教一下,毕竟过年了嘛,心里都还如此自我开解;这时谁也没有注意到文家长房的三闺女文英已经悄悄的溜进了厨房。
这文英是长房文老大家的第三个孩子,却是文老大家五个孩子中唯一的一个女孩,所以打小就特别的受宠。现在正是在十二三岁的年纪,要是搁解放前那正是踅摸婆家定亲的年纪。如今赶上了新社会,讲究个男女平等,所以也弄到县上上起了学校;这几年受了无产阶级新思想的熏陶,对家里这些“封建残余”就十分的看不过眼了,所以今天就是想在这所谓的贡品上搞点恶作剧出来,也算是自己破四旧向封建迷信宣战了。
这农村的厨房总是特别的大,前面说过了文家又是数一数二的大户,所以厨房自然更是特别的大,比起我们现在家里的客厅都要大上不老少。一排四口土灶横在厨房当中,那时节的灶都是烧柴禾的,为了不让柴烟眯了做饭人的眼睛,所以灶门都是在锅台的背面,坐在灶门前掌火的人是看不见锅台另一边的情景的。这文英蹑手蹑脚的走到锅台前,往起来踮了踮脚,还是看不见灶台后面掌火的四叔,于是放下心来,从怀里掏出了事先准备好的辣椒面打算加到笼屉里的馒头上;毕竟只是恶作剧,只想证明下自己对迷信的挑战而已,所以也不敢加什么特别过分的东西。
文英把辣椒面放在锅台上,两只手抓住笼屉的一面使劲的往起来掀。前面说过了,这文家的笼屉本就是特别的大,再加上做工好,上下层之间咬扣紧密,所以掀起来着实的费力。文英站在地上踮着脚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依然没有掀开,于是她干脆爬上了锅台,站在笼屉旁边抓住龙体盖使劲往起来拽。只感觉手上一轻,这笼屉盖终于掀了起来;低头一看,只见一片白雾迎面喷涌而来,赶紧闭眼,感觉面上一阵热气抚过再睁眼一瞧!这笼屉里哪里有什么大白面馒头!竟然是一条碗口粗细的青皮怪蟒盘在笼屉里,那面盆大的脑袋吐着蜡烛粗细的信子正向自己迎面扑来!“啊——!”一声尖叫,文英直接摔下了灶台!
有人说尖叫声其实是最好的兴奋剂,它能刺激同类动物的肾上腺素大量的分泌,让人的神经立刻绷紧。文英的这一声尖叫绝对的刺激了院子里所有人的神经,所有的人确实都像注shè了一针强心针一般一扫片刻前的疲倦,全部都以最快的度奔向了厨房。当然,受到刺激最大的还是近在咫尺的四叔,第一时间受到这针强心针激的四叔像弹簧般的从灶门前的小凳子上跳了起来,不过迎面的除了阵阵浓密的水蒸气是什么也看不见,等他绕过灶台看见现场的时候已经不是第一目击人了,所有的人都已经进了厨房。
现场倒是不凌乱,只有文英一个人躺在锅台前的地上,身上既没有伤痕也没有血迹;让大家一时安静下来的是锅台上的笼屉,盖子已经翻在了一旁,大股大股的蒸汽正热情的喷涌而出。人人都傻眼了,一种不知所措的呆愣。敬祖宗的贡品在没出笼的时候被揭开了笼屉,这是要带来莫大的灾祸的!虽然传说中并没有说明是什么样的灾祸,但是此刻躺在地上的小文英不正是活生生的例子?正所谓对未知的恐惧是来自人灵魂的深处,是最无可抗拒的恐惧!
晚饭前的事故不光给大家带来了混乱,同时也带走了大家的胃口,一大锅香喷喷的腊八饭只有小孩子们才有心情吃了一些。毕竟是过年了,大家心里虽然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慌却又不愿意表现出来,各自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做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来舒缓神经。
文家大宅里最大的上房就是当家人文老大的房间,在传统的规矩里平rì除了文老大两口子以外别的人是不能随意进入的,包括他们的亲生子女也不例外。此刻房间里却进来了很多人,凡事在家族里有头脸的任都在场,而文英更是特别例外的躺在了房间里的大床上。所有的人都静静的不出声盯着文老大一个人在房间中间来回踱步。文老大大约四十几岁的样子,庄户人家特有的古铜sè面孔上已经爬上了梯田似的皱纹,配合上坚定的双眼和沉稳的表情给人一种非常可靠的感觉。
何郎中已经来过了,何郎中是附近几个乡镇乃至县城最有名气的郎中,在这一片他几乎有着死神般神奇的能力,凡事和郎中定义没救的人从来就没有活下来过。但是刚才何郎中看到文英的时候嘴上虽然说没有什么,可是一直都在不停的摇头呀,而且扎了针也不见文英醒过来,最后甚至药都没开就走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文老大想到这眉头跳了跳,虽然乡下人家依然沿袭着重男轻女的恶习,但是可能是因为已经有了四个秃小子而只有这一个女儿的缘故,文老大心底其实是最着紧的就是这个女儿了。何郎中都没有就醒的人还有谁能救治呢?但是他也没有说文英就此不可医治呀,那到底应该怎么办呢?文老大使劲的皱了皱眉头,下定决心似的一转身坚决的说道:“去找孩子她干妈吧!”
真个房间一下子更加安静了。虽然文老大已经很委婉的说孩子他干妈,但是每个人都知道文英的干妈正事有名的yīn神子陈老太太!正如前面所说的,yīn神子在这个地区简直就是一个忌讳,虽然人人都不知道yīn神子本身有什么可怕的地方,但是一提起总是有一种背脊凉的感觉!
据乡野传闻当年文英刚刚出生的时候机缘巧合遇到了陈老太太,当时陈老太太一见之下欣喜莫名,执意要收文英做自己的传人,可是像文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怎么可能让长房独女去做yīn神子呢!所以在文家的坚决反对下陈老太太也不好强求,可是实在很喜欢这个小女孩,最后不得已就收了文英做自己的干女儿,并且留下话来,只要她还在世,一定要护持这个干女儿的平安。
可是话虽如此,以当地人对yīn神子的敬畏而言,文老大让文英认陈老太太做干妈其实不过是一种权宜之计而已,所以从那以后文家也并没有找过陈老太太。就在文英三岁出痘子的时候,连何郎中都说能不能活下去要靠她自己了,在这样的时候文家也没有想过去找陈老太太。幸好后来文英自己突然好了起来,全家人高兴之余却听到传说在当时著名的刘半仙找陈老太太出山的时候她说过要一起处理下干女儿的事情。虽然都没有看到她的出现,可是凭着yīn神子神一般的威名,都还是相信是她在背后出了力。因此文家人整整耽心了一年的时间,毕竟yīn神子在他们的心中就好像巫女在欧洲人心中的位置一样,即使是做了好事给人带来的还是更加恐惧和担忧的感觉。
半响,既没人响应文老大的决定也没有人提出反对。毕竟这件事不光是关系文英的死活,它还关系到全家人即将面对的不知名的灾祸。这时应该是显示自己大决断的时候了,文老大心下默默念叨,不管是要救女儿还是要对付即将可能到来的灾祸看来都只有yīn神子才能解决的了!不管人们怎么传说,事情总还是要解决的吧!想到这文老大转过身对坐在门口的文老四说道:“既然没人反对,我看老四还是麻烦你去跑一趟吧!怎么说你也是当事人,陈老太太要是有什么询问你也好作答。”
老四正想分辨一下,自己算什么当事人呀,隔着那云遮雾绕的灶台,还没你们见的多呢!可是看见所有人望着自己的眼神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了,只得点点头起身出门而去。
且说这文英,当时确实是被那条大蟒惊的失了魂,不过也没有太久的时间其实就已经醒了过来,可是不知为何虽然眼能视,耳能听,就是口不能言。躺在父母的大床上让她觉得有些惶恐,可是她现自己不光是口不能言,身体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不能动弹了,连抬起一根小手指都是不可能的了。
房间里的情形对小文英来说是一清二楚,父亲说要请干妈,真的除出了什么大事情吗?虽然文英从记事起就没有见过自己的干妈是什么样子,但是从别人嘴里还是知道了自己有这么个干妈的存在,而且也知道自己的干妈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好,正好可以见见这从未谋面的干妈是什么样子,文英心里想到,渐渐的竟然泛起一种对分别多时的亲人的期待。
又是一个黑夜,四叔出门已经一天一夜了,估计应该快回来了。山里人家都知道什么叫望山跑死马,虽然自己场院里都能望见大小剑山,可是真要奏起山路来还真的要一天一夜才能打个来回。干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应该和慈祥吧,文英想着想着感觉眼睛就有点朦胧起来;突然就见到一个老太太向着自己走了过来,看看房门也不见开合,而且房间里的人似乎都睡熟了一般不见有何动静。
“你是我干妈吗?”文英好奇的问,一开口才现自己竟然能说话了,但是其他人好像都没听见一般。
老太太和蔼的笑道:“是呀,我就是你干妈呢,怎么样?想我老太婆了吗?”
一听到这肯定的答案文英心里竟有点失落起来,听别人的传说自己有个很厉害的干妈,原以为会是腾云驾雾的赶来呢,谁知道就是这么不声不响的走来一个老婆子,还是老的都可以给父亲做干妈的老太婆。
见文英半响不说话,老太婆自己开口了:“英儿呀,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没有哩,怎么会失望呢?”文英被说中心事,嘴上虽然抵赖,可脸早就红透了。
老太婆板起脸正sè说道:“英儿,按说我做你婆婆都还嫌大的,但是我不想和你们家别的人连上什么关系,所以我才非要你做了我的干女儿。我这次来就是为了你,你闯了大祸了!以后一定要记住两条,第一,看人不能靠表面的形象,本事是不会写在脸上的!第二,不要不信邪,不要以为你所学的所谓科学就能解释一切,世界这么大,什么可能都是有的!”
看着文英那愣愣的样子,老太婆又笑了起来,慢慢的掏出水烟壶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后一口浓烟直喷文英脸面,口中说道:“小妮子,该醒了!”
文英猝不及防大大的吸了一口浓烟进去,一时间咳的眼泪都掉下来了;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再一看,哪里还有干妈的影子,一屋人正用惊诧的眼神望着自己,而自己这会竟然已经是半坐在了床上。
文英试着活动了下手脚,现已经一点问题都没有了。此时正好四叔跨进门来,一时也没注意到房内的异样气氛,直接对正呆愣望着文英的文老大说道:“大哥,不好了,英儿她干妈不在谷中,据说是上省城成都去了!”
“干妈已经来过了!”文英从床上坐了起来插言道。
此时四叔才注意到文英已经醒了过来,向众人惊愕道:“啊,英儿醒了!陈老太太真的来过了?”
一屋人依然呆愣不知所措,只有默默摇头来回应四叔。只有窗外的雪花依然无声飘落,仿如亘古不变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