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见客
灰蒙蒙的天际,晕开了远山的轮廓。
抬头望去,黑黢黢的一团阴影,却是隐约泛着几缕空寂。从山腰林间坠下来的雾,稠的像是朦朦胧胧的白纱,直让人想用手给它拨开。一丝一丝,冰凉凉的打在身上,没几步远便是浑身露水。
田垄上,一道略微弯曲却脊背挺拔的身影低着头,脚步匆匆。镰刀把手早已浸湿,因此劈开一旁兀出的茅草杂枝时,要格外小心。
田垄两旁稻田里的谷子,倒是长势喜人。一亩亩的稻禾纷纷折腰,金黄色的谷壳,在露水的浸染下,晶莹地层层分明。
双抢一至,便是打禾的时节。
没过几天,村村户户的劳动力要在谷子最漂亮、干重到最恰当的时候开始进行抢收。若是晚了,谷壳干涸,桔梗枯黄,一年的收成可会大打折扣。
李翊撩起搭在肩上的粗黄色汗巾,停下脚步,擦着脖颈沁出的汗。
顶着山里的晨雾上山,可不比平日里赶路那份清爽。捉摸着不过二十几里的脚程,回家一身衣裳能拧出半盆水。
镰刀别在腰间,李翊袖子裤脚一卷便麻利的下了藕塘。
说是藕塘,却不过那几角地,不知哪家播的藕种,稀稀疏疏的,每年也就那几十斤出产。但这藕却不同常藕,当地人名做白袍,最大不过婴儿手臂粗细,挖出了水里过一遍,不用怎么涮洗便洁白如玉石,生吃清脆爽口,熟吃也甜糯生津。
采藕清晨为最佳,冰凉的山林露水一浸润,自然愈发爽口。
他也不多采,三五根藕便恰到好处。洗净,拿白茅草叶打结捆好,提着便在开好路的泥泞山间小路上健步如飞。
这行路自然也有些许省力的门道,常人知道的不过于呼吸,腰脚协调、发力的窍门。而他自幼跟着师傅走南闯北,从马、弓、仆、虚、歇步桩,再到腰、肩、臂、掌、腿筋骨打熬,十余年如一日,如何发力早已成为身体的潜意识反应。
不多时,山腰上栅栏围住的俩间屋舍便映入眼帘。
一间青竹茅草,一间土胚石瓦。
茅草屋一半供养鸡鸭等牲口,一半用以解决五谷轮回。
土砖房供师徒二人长住。
“师傅,我回来了。”他推开栅栏,抬脚踢开挡路的麻鸭,直往院里走去,惹得鸭子在身后嘎嘎叫个不停。
院子窄而长,一端立有红泥稻草筑成的靶,另一端则挂俩把长弓。长弓自李翊记事起便已挂在院子里,其貌不扬,六材难明,出处难得考究。
他师父来历不明,只得猜自出于武学世家,二十年前带着襁褓中的他来此地避世,一手长枪使得百法莫测,一手长弓更是弦生霹雳。
李翊常感慨,可惜师父生错时代,倘若再往前生早百十年,一身非凡武艺说不得能增添几番豪侠演义。
“嗯?”李翊推开门,屋内并无人影,只剩桌上一张纸被逡黑的煤油灯压着。
“出门寻友,长则一年,短则三五月,勿忧。”
李翊撇着嘴,倒也没多意外,师傅自他小时便是如此,来去成谜。
也没多想,转身进了厨房,叮当几刀,利落片好藕,热锅下油,做了个藕片炒肉,然后再炖了道鲫鱼藕汤。
鲫鱼是稻田里巴掌大的稻花鱼,比河鱼味正,厨间功夫到家了,处理到位,滋味自然更鲜美。
穷文富武,习武之人再穷也万万不能短了自己的吃食。营养跟不上,还妄想练好武,那无疑痴人说梦,
至少李翊跟着师傅在外这么多年,上场跟老师傅们搭手无数次了,单说这眼劲可是打下了底。不说身姿魁梧的横练师傅,除了那惯使暗器的下三流贼痞,但说手头上有功夫的,绝不可能是个迎风倒的瘦麻杆。
吃完饭,随手一丢,碗便在一旁水盆里打了个旋沉了下去。
从带个孔的小木桶里簌簌拎出根牙签儿,往嘴里一叼,再搬根小板凳,往院门口一坐,一个懒腰便能从晨光熙亮伸到黄昏暮鼓。
今天却是不同寻常,霞是红色的,像是浸了血。沾着无端升起的雾,仿佛是从大山脉搏里喷涌而出。
平日里这个时候,山雾早已沉下山腰慢慢弥散。而现在这雾浩浩荡荡地朝山顶扩散,一眼望去,无端间颇有千军万马冲阵的气势。
“邪门。”
李翊站起身,准备收凳回屋。
倒也不谈这雾诡怪。一来习武之人气血雄厚,阳气旺盛。二来,就算有这玩意,想必也不敢觊觎社会主义接班人。
只就是待在这雾里,要不了多久就是一身湿漉漉,呼吸像似脸上蒙着一层厚重的湿毛巾。
可不待李翊转身,雾中一道红光闪烁,骤然亮起,又疾而远逝。
“什么东西?”李翊皱眉,心想不会是山下来的游客带来的无人机吧?
但这速度的无人机不得装八个桨?
他心存疑惑,向前一步,想看个究竟,却没注意到无心间已入雾中。
李翊视力极好,可这雾也太过邪门,伸手不见五指。他摇摇头,转身正欲回屋,却未料到明明往日夯实的院子陡然一空。脚下失重感传来,他只惊不慌,空中挥动手臂尝试能否找到借力点,然而周身除了浓雾外,便只有呼啸的风声,不等他多想,白茫茫的雾如潮水将他淹没,随即失去意识。
……
“醒来!”
突然,一声大喝若空谷惊雷在耳侧乍起。
李翊猛然睁开双眼,面前是一名头盘玉簪,身着残破绿袍,发须皆白的老道。而他现在则躺在一张竹席上,四周是一围黄泥拌干稻杆垄起的土墙。而天上,大白天的徒然俩轮太阳悬挂半空。
完全陌生的人和物让他有些难得的不知所措。
见他已醒,老道掏出系在后腰的拂尘挠了挠屁股,然后随手空扫几下,转过身嚷嚷道:“老李头,人醒了。”
这时李翊才看清,老道后面还坐着个人。
一个穿着普普通通,长相普普通通,坐着三块木板拼成的凳子普普通通,手里拿着的长枪也普普通通的老头子。
跟个性的老道一比,显得更加普普通通的老头子。
“小子,从哪来的?”老李头声音浑厚铿锵,倒是让人轻易不敢升起撒谎的念头。
“前辈,我从…”
李翊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天上的两轮太阳熠熠生辉,交相辉映,上一刻他还在在家院子里,下一刻已经来到了别人的院子里,着实有些颠覆了他的认知。他心底里隐约有了答案,只能摇了摇头,“我…小子也不知道。”
一旁的老道看了一眼李翊,面容复杂,却还是忍不住道:“咳,那小友,看这着衣,莫不是独山郡人氏,兴许路上遇到什么事,人一激,家里全忘了个干干净净,待此修养一段时间,跟着老李头学个半爪傍身武功,回头重游故地,兴许能记起来些什么。”
老李头也是诧异的看了老道一眼,随即点了点头,抬手打断正欲说什么的李翊,道:“行,人在江湖,谁都得有个落难的时候,就这样,先在我这先住段时间,等你自己找到落脚地,想走,不拦你。”随后推开院子大门,走了出去。
老道随即跟了出去,出门前转身朝李翊道:“小友,你暂且休息一会,认认地。”
出了门,老李头转身望着老道,等着老道给他一个解释。
老道心知含糊不过,只得从实告之,“老李头,那后生可不简单呐。刚见他来路不明,就顺手摸了下底子,气血盈江,脉路伏虎,天生一块练武的好料子。留着进你那武馆,假以时日,不说越得了二河,入品给你武馆看个架子门还是不成问题的。”
老李头眼一斜,“我说赵老二啊,我这院子一般人可进不了,能在我眼皮子底下进我这院子的,天底下恐怕都没几个人,你就一丁点儿都不怕,请回来的这尊佛,给你庙撑塌咯?”
“怕什么,老道我平生最厌明珠蒙尘,美人蒙羞,一块练武的好胚子摆我眼前,我还能丢出去不成。再说了,这后生跟脚早被我摸透了,能生什么变故,就算是这庙塌了,不也有你老李头顶着,我个小,挨不着唷。”说到这里,老道忽而沉默半响,继续说道:“观主先前给咱算的那一卦,可还记得?”
老李头也是沉默,若说来者心有不轨,即使发生最坏的结果,他也有解决的信心。但涉及到那一卦,纵使是他,也失去了从容。
没人愿意永远蛰伏低谷,尤其是对于一名天底下最骄傲的武者来说。所以他来到了这里,从邯都来到这边城,一待便是三十余载,等着天底下最会算命的那个人告诉自己的一线生机。
“给我一个理由。”
“直觉。”老道指着自己,言语颇有些义正言辞的味道。
老李头终于笑了笑,“再信你一次。”
也就是麻烦了些。
他只是嫌麻烦。有的人嫌麻烦本身,有的人嫌带来麻烦的人。而对于一名骄傲的武夫来讲,任由世间阴谋加身,只管一拳将出,直落个水落石出罢了。只是单纯不想再出拳,懒得出拳。仅此而已。
但是既然老道说了,再信他一次又何妨。。
“那行吧,明天,让我们这一亩三分地的江湖,见见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