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兰溪瞽叟1
日复一日,时光荏苒,岁月脚步不曾歇息,光阴川流贯古亘今。
静止或许始终只是一种错觉,总让人在安稳中忽略了晦暗处,山雨欲来的风起云涌,就这样转眼已是来年之春。
这日早晨,一切一如往昔,只是一官起得比平时早了些。不过他依旧在用过母亲准备的早饭后,便起身背着小菊为他缝的五彩书袋,出门上学去了。
当一官今天,走过跨越兰溪的石板桥上时,忽然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时间还早,不如换条路走,沿着河堤过去虽远些,不过一样可以到学馆,不然每天做同样的事,走同样的路,真是足以让人无聊致死!”念头闪过瞬间,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一官翻身便往下跳,跳到了河堤坝上,他其实就只是想要为自己,在每天枯燥乏味的学习生活中,增添一点变化罢了!
“兰溪”严格讲起来,并不能算是一条真正的溪,因为它其实是不知在什么年代,人工所修建的一条水渠。
为了将**与石井江的水串流起来,目的在于灌溉附近的水稻田,是泉州先民为了克服闽南地区山多水急、枯水期又长等诸多天然限制,而开挖的水利设施,是百姓们为了生存下去的穷变之法。至于它修建的年代,已太久不可考,但用眼睛便能够轻易看出,必然是非常久远之前的事了。
“溪”的两岸修有矮堤,土堤上杂种着莿桐、杨柳、相思、合欢等树。此时旭日方东升而起,阳光洒在火艳的刺桐花上,就好像要燃烧起来一样,春风轻轻迎面拂来,杨柳垂青随风摇晃,一官的心也随之摇荡了起来。
一官对自己这个突发奇想的改变很是满意,这些日子以来,他每天对书里那些刻板的内容,越来越失去耐心,真有一种随时都可能爆炸的感觉。只是何时爆?如何爆?他不知道,但就只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了。
不过,一官也偷偷观察了一下身边的其他同窗,好像大家并没有这样的情绪,虽说打混偷懒的同学也不少,但大部分的同学还是每天孜孜不倦,似乎书中真有什么好东西,让他们读得津津有味。一官心里猜想着,这是不是每个同学必经的过程,他感到迷惘,但他还是愿意去学习、去忍耐。他抱着一丝希望,或许有一天他也能读出书中的滋味,也或许说不一定。
眼下,如果在上下学的路上,能够有些不同变化,也算是为一成不变的生活带来点乐趣吧!相对于之前上山下海的日子,现在真让他有种龙困浅滩的感觉。
不过,此时此刻一官的心情是愉快的,愉快的心情让他的步伐也不知不觉轻盈起来,轻盈得令他想放声歌唱。
只是,还没等一官开口,就已经听到有人在高歌,这歌声不算好听,而且好像还有一些悲壮,悲壮之中又带点说不出的凄凉与感伤。
一官有点好奇,便往歌声传来的方向慢慢走去。他仔细凝听歌声里都唱了些什么,他可以听得出声音的沙哑,有点苍老,应该是来自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汉,不过很快就已经不用再猜,因为一官已经看见了他的身影。
在堤防的一个坍方凹陷处,这里可以穿过土堤来到溪边,一个老汉正坐在溪边一棵莿桐树下,手执鱼竿正在垂钓。
是一个高大魁梧的老人家,或是说曾经高大魁梧过,当然现在显得十分老迈并佝偻。老人家的头顶已秃,即使两旁还残留了些许的鬓发,但也已经全数泛白。老汉似乎没有发现有人靠近,一官也就静静听着老叟继续歌唱。
细听老叟唱着:“樯桅穿重浪,橹棹灿锋芒。
长风秋已老,落华掩苍凉。
过眼千秋梦,空樽忆余芳。
千帆觅归程,孤影吊海殇。
海之上,国有殇,
男儿热血,四海奔淌,
若有青春,复我一生,
再闹个山崩海啸、地覆天扬。
奔天涯,驾长浪,
壮士立志,天地徜徉
数十寒暑,一梦黄梁
且换了轻舟晓月、浅斟低唱......”
一官其实并不太懂,老人歌中所唱究竟何意?他只觉得好听,倒不是歌声有多优美,而是他听了觉得让人心跳加快,有种汹涌澎湃的感觉,与平常读书时的死气沉沉,感觉很不一样。
这让一官生出了好奇之心,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他想认识这个老叟,想知道关于他的更多事情。
于是,一官来到老叟身旁,轻声问道:“老爷爷你在钓什么,这里有鱼吗?”
老人并没有惊讶,或许早已发现有人在旁,所以听见一官发问,头也没回只默默应声说:“有没有鱼,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官不解问:“钓鱼不为鱼,那又是在钓什么呢?”
“钓岁月呀!”老人悠悠说道:“想钓起一段美好的时光。”
“钓岁月?岁月能钓吗?”一官无法理解。
“小娃儿还小,不会懂的!有些事永远也无法遗忘,所以只能追忆,在这里算是一种凭吊,可惜我太老了,活不久了,待我死后那些美好的过往,终将被世人所遗忘。”老人说时叹了口气,转头望向一官。
当看见老叟正脸时,一官吓得退了一步。一官并不胆小,只是太出人意料之外,他先是看见老人的双眼,那是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睛,双眼之中只有灰蒙蒙的一片,这时他才知道,老叟根本什么也看不见。
还有老叟的脸,在黝黑的脸上有道长长疤,从右眉的尾端,直直就拉到了左边嘴角,还削去了半个鼻子。从现在疤看来,可以想见当初这道伤口之深。
另外,就是他左半边的脸,满是一整块明显的火吻伤痕,黝黑之中透着大片红白暗纹,隐隐暗示着藏在这张面孔之后,有着一段曲折离奇、异于平常的过往。
这是一张有故事的脸,而且其中的故事,一定比书本里的那些有趣精彩,一官心中如此猜想。
一官想要知道这些故事,所以他便在刀疤瞎眼老叟的身边坐了下来,他问道:“你的歌也唱得是岁月吗?听起来很有男子气概。”
老人哈哈大笑起来,似乎没有打算回答一官的问题,反问道:“小娃儿不怕吗?”之前所有见到老人面容的人,没有一个不逃走的,老叟惊讶于一官没有逃跑,反而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一官不解其中原由,以为老人瞧不起他年纪小,便不甘示弱也放声笑了笑,并提起胆子用手指,去摸了摸老人脸上的疤,并问道:“这一定很痛吧!”
这问题似乎触动了老人的心,老人收起了笑容,缓缓冷冷地说:“皮肉之痛再痛,也远不及胸中之痛。”
一官清楚看见老人灰蒙蒙眼中的变化,先是泛起了泪光,转瞬间泪水已盈眶。此时一官察觉,是不是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说了不该说的话?但这同时也更挑起了一官的兴趣,他实在压抑不了自己的好奇,便又再放胆问:“老爷爷你为何流泪,可以告诉我吗?”
听了这个问题,老人却又笑了出来,笑时一瞇眼,泪水不自觉就流了出来。老人应该感觉到泪滑过脸庞,于是撇过头去用衣袖擦了擦,然后放声大笑说:“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叫我爷爷。”
一官不觉得自己有叫错,便说:“你头发都...”本想说都秃了,但说时看见老人油亮亮的头顶,唯恐又触及老人伤心之处,于是迅速将视线下移,看着耳鬓旁稀疏但还存在的白发,立刻改口说:“头发都白了,不是老爷爷,又是什么呢?”
老人听出了一官语气之间的变化,也知道一官心有顾忌,老人其实喜欢听他叫老爷爷,也不介意被说成秃头,这时老人只觉得一官很可爱,便问道:“小娃儿今年几岁了?”
老人喜欢别人叫他老爷爷,一官却不喜欢别人叫他小娃儿,于是生气回道:“我不是小娃儿,我已经马上就要十三岁了。”一官唯恐别人觉得他年纪小,偷偷帮自己加了一岁。
“那就是十二岁的意思,是吧!”老人哈哈大笑起来,”傻孩子,永远不用急着帮自己添加年岁,因为岁月会帮你加上去的,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你就会知道岁月多么无情,头也不回不断把这个数目往上加。”
“岁月有多无情我不知道!”一官不服气回说:“不然就让老天爷,别再把你的那个数目,继续往上加就可以了。”
老人一听这话先是一愣,然后又大笑说:“你这是在咒我死吗?”
一官一想,这话好像真有这意思,虽自己并没有如此坏心,但他就是不愿改口,便更硬气说:“是老爷爷你自己说,希望年纪别再往上加了。”
老人并不忌讳这些,只是惊讶于一官的机灵与倔强,觉得这个小娃儿与众不同很有意思,便又问道:“那小兄弟,叫什么名字啊?”
一官对这个称呼感到满意,便欢喜回说:“我叫郑芝龙,家里排行老大,所以大家都叫我一官。”
老人口中默念着“一官”这名,沉吟了一番后问:“想知道,我歌里都唱了些什么吗?”
一官点头“嗯”了一声。
“想听我说故事吗?”
听到“故事”一官的心情为之一振,回说道:“对!我想听老爷爷的故事。”
“一官啊,今天不早了,你是要进城还是要出城,快点去吧!免得让你爹娘担心。”老人笑着继续说:“想听故事明天早点来,我每天都在这里,而且我的故事是说不完的。”
“啊!”一官忽然惊觉叫了一声。抬头看看太阳已上三竿,现在赶去学馆至少迟到了半个时辰,给爹娘知道了应该不是担心,而是要被打屁股了。于是便拔腿就跑,边跑边喊着:“老爷爷我明天再来听你说故事,可一定要来喔!”
一官匆忙跑到学馆,果然已经迟到许久。他先在外面窗台下悄悄望了望,再一股脑偷溜进去。
只见穆先生依旧闭着眼,摇头晃脑背他的经书,似乎什么也没发觉,只有其他同学唏唏嗦嗦笑成一团。
一官赶快坐到座位上,拿出书本装作没事。
先生干咳了两声,示意大家不要出声,继续听讲。于是,学馆又恢复成平时模样,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一官喘了口大气,看来今天是安全过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