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父母要将我送到祖父母家去,也许是为生第二个孩子做准备吧,我因此记住了另一个城市的名字——重庆。
送我走的那天吃的是烫饭,里面有辣椒,我受不了。饭里加了糖,但依然很辣。父母有些不耐烦,因为要赶车。
父亲带我一同前往,母亲留在原城。
那时我们很穷。上千公里的路途,只买得起一张硬座票。
入夜,父亲在硬座上铺了一个旧毛巾被,让我睡在上面,自己睡在座位下面的地板上。再后来的人生中我才知道,父亲说他能在“任何一个地方”睡觉,不仅由于他在“流放地”的生活,也得益于更早时同母亲一道进军西藏的经历。
我却觉得这样安排挺好玩。每隔一会我便躬身向铺位下喊道:“爸爸!”如此三番,直到终于因困倦而睡着了。
夜深了,有个中年男人走到铺位前,伸手将我身下的毛巾被掀起来一角,并堂而皇之的坐下来。
父亲看了他一眼,他起身走了。
后半夜,一位老乡的扁担从高处掉落,惊醒了许多人,父亲也从铺位下探出身来。
我不喜欢坐夜车,很小时便如此。暗黄色的灯光,没有窗外的景色,人们东倒西歪,还有呼噜声和烟草味,那种氛围使人不舒服。
白天的车厢是孩童的天堂。延绵起伏的山脉,宽阔的河流、湖泊,北方的麦地,南方的水田,星星点点的农夫、渔夫和樵夫,特别是让我着迷的铁路和火车,还有向后飞驰而去的树木、电线杆……
我们的对面坐着一个成年女孩,大辫子,蓝上衣。我觉得她很美。但父亲说她并不漂亮,是我当年在心中将她神化了。
“阿姨,”我指着窗外的大山说:“那里面有大灰狼。”
“哦,是吗?”她带着诧异的神情。
于是反倒是我向她讲起了故事。
我讲得“津津有味,毫不怯生,”照父亲的话说。
“这孩子怎么知道这么多啊,”姑娘对父亲感叹道。
“可能是在幼儿园学到的吧,”父亲笑着说。
她喜欢上了我,我也缠上了她。甚至她上洗脸间我也要跟着。
她有一盒雪花膏,是蓝色的圆形铁盒子,上面印有小燕子的那种。
“阿姨,我要那个,”我指着蓝盒子说。
“哦,”她愣了一下,说,“你先去洗脸,我再给你擦。”
那天早上,我破天荒地主动要求父亲给我洗脸。
“什么,洗脸?”父亲以为自己听错了,说,“该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
之后,我走到她面前:“阿姨我都洗过脸啦。”
她怔住了,然后忽然想起了,说,“哦,擦香香,擦香香。”
那是个饥荒年代,火车上不卖饭。带着蜀地口音的列车员,在阴阳怪气地兜售一些过期月饼。
“要吃饭咧都买票哦,不吃饭肚子饿哦!”
那时很难吃到月饼,父亲买了一点,我吃完不久便吐了。父亲掰开月饼闻了闻,里面的馅儿已经臭了。
车到宝鸡停了,旅客纷纷下车,西去的人们大都在此转车。转眼间车厢内已近空空如也,于是我对父亲说:
“爸爸,咱们也下去吧。”
“可奶奶家还没有到啊。”
“人家都下去了嘛。”
但我哪里会知道,就在这座城市,竟还生长着一个决定我未来命运的生灵呢。
又过了一夜,我说:“爸爸,奶奶家这个火车怎么这么长啊?”
虽然我的语言不合逻辑,但父亲意识到,眼前这个特爱坐车的家伙,竟也耐不住性子了。
终于,在一个上午,列车正最后驶向它的终点——重庆。
我很兴奋,因为终于要到奶奶家了,虽然我从未见过两位老人。
想必父亲更兴奋,他十七年没见父母了。
此时车厢里的人们大都讲着父亲熟悉的四川话,广播里则是歌曲《家乡的龙门阵摆不完》最后的词句:“……咯龙门阵喽,都摆不完喏……”。
此时的列车缓缓驶过嘉陵江大桥,车轮辗过钢轨发出有节奏的声响,还有那乐曲声,像是在欢迎故人的归来,更像在激励那位游子——父亲——回家……
站外,父亲在给母亲写信报平安。随后,他要找最近的邮局。他让我坐在一堆行李上,说:“看住了,别让小偷偷走。”
一会儿,他回来了。
“爸爸,小偷没有偷走。”
我们乘车经过市区。
“爸爸,奶奶家这个公共汽车怎么是绿的呀?”
因为儿时原城的公交都为红色。
中午,我们到了奶奶家。
天热,父亲背着行李,怀里抱着我,推开家门。
从未见过的爷爷、奶奶,我竟无陌生感。至今记得两位老人的表情——他们的对面是多年未见的儿子和从未蒙面的孙子。
奶奶接过父亲的行李,爷爷则接过我。
二老又是找拖鞋,又为我们扇扇子。
一个细节——当爷爷准备接过我时,我张开双臂扑向他怀中。爷爷说是血缘,是他日后最爱说起的事之一。
到重庆的当天夜里特别热,屋门口围了一堆孩子。
“快看,快看,这个娃儿会说普通话诶!”
那时中国大陆正在推广普通话,他们发现眼前这个来自北方的同龄者,竟能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对此很是好奇。他们推举其中一个此方面还不错的孩子,对他说:“你去跟他说一哈儿嘛!”
那孩子腼腆地说:“我说得不好。”
我是个“人来疯”,看到那么多孩子在门口,竟忘了自己还光着屁股,一个劲儿地把门口的孩子们往屋里拉。嘴里还不断地喊着:“……同志们,同志们呐,都到我们家来玩!”
父亲年轻时脾气倔强。十几岁时因跟爷爷生气而离家去外地求学。如今游子归来,又带回个孙子,老两口自是忙得不亦乐乎。
那是一九六二年,我四岁。当时北方生活依旧艰辛,南方却恢复较快。重庆有个著名的菜市场叫“大洋沟”,照父亲的话说,“那是一个当你刚一走进它,就能够闻到鱼腥、听到鸡叫”的“真正的菜场”。
为了欢庆团聚,一家人一起去那里买菜。
菜场上物产着实丰富。我看到一米多长的鱼放在木板上,一段一段地切割着卖。有我在北方从未见过的竹笋,各种青菜,还有品种繁多的豆制品,特别是那里的豆腐干,有一种诱人的松叶熏过的香味,我禁不住用手去摸。
“莫抻手!”奶奶急忙用南方话制止道。
到了下一个摊位,我又禁不住去摸。
“莫抻手!”奶奶再次说道。
在第三个摊位,未等奶奶开口,我学着奶奶的腔调说:“莫抻手!”
做饭时,奶奶打了一个鹅蛋在碗里,叫我到跟前:“明明,你来看这是什么?”
我走到灶案前看了一眼,非常自信地说:“这是大的鸡蛋嘛,还不知道呢?”
一家人都笑了,这也是我认识南方的开始。从那以后,只要吃鹅蛋,大人们都会对我说:“明明,快来吃大鸡蛋!”
奶奶张罗了一桌看上去就好吃的饭菜。爷爷看我喜欢吃,便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并问道“你在北方吃的什么?”
“净吃窝窝头!”我故意用抱怨的口气说,却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失语了。
爷爷则有些得意地笑了,说:“那就多吃点奶奶做的菜吧。”
奶奶家客厅有张旧藤椅,到家的当天我就坐了上去。
“哦,那上面净是灰呢,”奶奶说,并赶紧用抹布将其打整干净,才又让我坐上去。
到了傍晚,一件怪事吓到了我。
一只肥硕的黒公鸡从门外进来。它摇晃着脑袋,腹腔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它在客厅踱步,走向我。
天热,我只穿了短裤坐在藤椅上。
我们的目光相互对峙,它随即在我的光腿上狠狠地啄了一下。我吓得哭了起来,奶奶闻声赶来,爷爷和父亲也从各自的房间走出,他们问清了缘由,这才真相大白。原来那张平日里闲置的藤椅,竟是黒公鸡的宝座,每天归家后它便栖息在那里,直到次日早晨。
祖父喜欢养动物,祖母更爱动物。父亲早年离家,老俩口便不断地养动物以排遣寂寞。黒公鸡是父亲归家前所养的最后一个动物。奶奶告诉我,每到傍晚,它便“咯噔咯噔”地踏着木质的楼板上楼来,进屋后奶奶总要喂给它一把米,于是它长得十分肥壮。其实祖父更爱养猫狗,何时养了鸡且为什么只养了一只,我从未问过,但它在相当一段时间里确实充当了祖父母的陪伴,这一点毋庸置疑。
奶奶心疼我,又有些生黒公鸡的气,便决定将其宰了吃肉。据说父亲第二天宰鸡时,我在旁边跳着脚喊道:“对,把它杀流血,吃它的肉!”
黒公鸡终于成了祖母欢迎儿孙归至的桌上佳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