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万寿帝君(1)
嘉靖四十二年,冬,京城。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冷,整个dìdū银装素裹,一路上竟没有多少人,只有两旁还算苍翠的松树顽强)地站在白皑皑的雪地里,随着凛冽的西北风,摇晃着身子,出尖厉刺耳的呼啸,像是有意在蔑视冬天。
蓦地,长安大街上出现一行人,领头的是一个身着猩红大袄的老臣,他顶着风雪走在仿佛是银子铸成的街道上。街道那么亮,那么有光辉,长长的冰柱像水晶的短剑挂在檐前,行人的呼吸也化作了一股股白烟散向清冷的空中。
“杨大人,您这么着急干什么?现在皇上在西苑炼丹,根本顾不上朝中政务啊。”一旁的兵科给事中石星道。
杨博停下脚步,扭过那张写满沧桑的脸,看着石星道:“拱辰啊,枉老夫将你从一个小小观政提拔为正七品的兵科给事中,你如此说对得起胸口的七品鸂鶒补子吗?”
(注:石星,字拱辰,号东泉。)
石星听杨博如此说,有些惭愧,低头道:“学生错了。”
“现在辽东打了胜仗,就应该早早上报,博圣上一笑啊。”杨博的口吻沉稳老练,耸耸肩道。
石星点点头,他知道现在的嘉靖帝已经对修道成仙之事追求至极,最讨厌那些政务烦身,所以自严嵩上台后,朝廷上下所有官员都是报喜不报忧,除非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否则没有人敢去冒着触怒嘉靖帝的危险上书言事。现在辽东打了胜仗,正是一个报喜的机会,只要嘉靖帝龙颜大悦,顺手一批,大家就能一起升官财。
一行人走得越来越快,镶有金丝线的鹿皮靴踏着厚厚的碎琼乱玉,出“咯吱吱”的声音,听起来有种难得的欢快节奏感。
到了西苑门外,杨博示意所有人驻足,这样的重地,只有像杨博这样的高层官员或者嘉靖帝的亲信内侍才能进去。
就在杨博准备迈步进入西苑大门时,一个声音传来:“杨大人留步。”
杨博缓缓收回那只踏入门槛的脚,气定神闲地转过身来,看着眼前的那个汉子,虽然已过知天命之年,但眉宇间英气依旧,再看看此人的穿着,比自己的还要招摇,同样是猩红大袄,但补子的不同却有很大的文章。
“原来是太子太傅、锦衣卫指挥使6炳6大人啊。”杨博慢吞吞地拱拱手行礼。
6炳也赶忙回礼,笑道:“杨大人,您今rì这么急匆匆地干什么啊?往rì您可是泰然自若啊。”
杨博皮笑肉不笑道:“6大人真不愧是大明第一锦衣卫,处处留心啊。”
6炳听出了杨博话里有话,倒也不恼,陪笑道:“杨大人说笑了,只是不知杨大人为何不穿那件圣上御赐的绯豸衣啊?当年您击退鞑靼,加升太子少保,何等风光,往rì您面圣可都是穿在最外面的,今rì不穿,不知何意啊?”
杨博和6炳都是混迹官场的政治老油条,对任何明言中藏着的暗语都不会放过。此时6炳一语道破天机,杨博之所以不穿嘉靖帝御赐的绯豸衣,就是为了低调示人,让嘉靖帝看到自己的“富贵不能yín”,到时候龙颜大悦,加官进爵便指rì可待。
想到这里杨博不禁暗想:奇怪啊,这个6炳今rì和老夫卯上了?
6炳见杨博沉思不语,追问道:“杨大人,为何迟迟不语啊?”
杨博沉稳老练,没有完全的把握,绝不会乱说一句话,尤其面对的是帝国第一锦衣卫6炳。见对方步步紧逼,略加思索的杨博一捋长髯,一脸放松地笑道:“6大人啊,这人老了就不中用了,记xìng不好,圣上赏赐的绯豸衣现在还供在家中啊。”
之所以说供在家中,正是因为绯豸衣是御赐之物,如果随意说落下家里,恐怕会给6炳落下口实,诬陷自己愧对圣恩,到时候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当6炳听到“供在家中”四字后,便知杨博态度,这也正是标准的杨博式答复,语气平和,简朴无华,但也不留一丝破绽。
“既是如此,那也无碍,将御赐之物供在家中也是对圣上的恭敬。”6炳轻描淡写地转移话题,笑道:“杨大人,不知您面圣所为何事啊?”
杨博见此围已解,舒了一口气,但依旧面不改sè回应道:“6大人,这是兵部的事,您若是想知道,等到通政司颁布了敕令,一切都会明白。”
其实以6炳的身份,以锦衣卫的能力,对杨博手中的边防捷报早已了然,依旧追问正是6炳的厉害之处,不显山不露水的闷声升大官。
“杨大人这是话里有话啊。”
“不敢不敢,6大人说的哪里话。”
“6某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正好也要面圣,不知你我二人所奏之事是否一致啊。”6炳一改语气,从袖筒中抽出一封奏章。
杨博见6炳主动将奏章拿出,不免有些惊愕,这奏章可是利刃,里面的每一个字都会是一把尖刀,被这把刀刺到的人恐怕是朝不保夕,古语云:“昔为座上客,今为阶下囚。”
“哦?6大人所奏何事啊?”
6炳冷笑一声,不慌不忙地翻开奏章道:“6某所奏之事乃是小事,说与杨大人听听也无碍。6某听说辽东铁岭有一个军籍的锦衣卫李成梁,立了战功,所以特来上报啊。”
杨博一听“李成梁”三个字,便知其中奥妙,6炳还是在试探自己,“哦?军籍的锦衣卫,真有此事?”
“是啊,他是军籍,是你们兵部的事;但他又是以锦衣卫的身份立功的,6某都不知如何为他请功啊。”
“那杨照何意啊?”
6炳见杨博如此问,便知杨博也是才知道此事,微微一笑道:“杨照不想趟浑水,只是把这件事情上报给了辽东都司锦衣卫宋指挥使,然后是逐层上报,到6某手上的也就是这些,如何处理李成梁的事情,还望杨大人指点迷津啊。”
“这……”杨博也不敢轻易断言,如果两人一起为李成梁请功,则有结党营私之嫌,如果置之不理,又是一种损失,现在政局扑朔迷离,大家都在捞政治资本,绝不能让这个立功的机会溜掉。
6炳见杨博也犯难,便有些调侃地笑道:“杨大人,您可是朝廷的智囊,圣上最信任的大臣,您不会拿不出主意吧?”
杨博大脑飞旋转,暗想:真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杨大人,您若是不知如何,不妨和6某先去值房一叙?”说着又从袖筒中抽出第二封奏章,摆在杨博面前。
杨博见6炳暗藏二章,便知6炳留有后手,而且李成梁这件事确实是个机会,进一步可以促成锦衣卫和兵部的政治联盟,退一步也可以利用李成梁的军籍背景给兵部增光添彩,说白了就是将李成梁的战功划为自己的政治筹码。
杨博沉思片刻,又望了望西苑内的袅袅香烟,想必那嘉靖帝正在殿内和国师蓝道行谈论修仙之事,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看奏章,等等也罢。“6大人,请。”
6炳略带满意地点点头,将杨博请入一旁的值房。
一个时辰后……
西苑内,嘉靖帝盘腿端坐在御座上,紧闭双眼,双手瘫在膝上,听着蓝道行讲经。
“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yù,而民自朴。”蓝道行与嘉靖帝相对而坐,“不知圣上以为如何?”
嘉靖帝满意地点点头,古井不波地又道:“蓝道行,不知按此行事,能否垂拱而天下治?”
蓝道行故作玄虚:“圣上英明,天地万物自有其妙意,自成规律,且亘古不变,万物皆如此,更何况于天下万民乎?”
“天下万民?”嘉靖帝猛然睁开眼,怒视着眼前的蓝道行,盯得蓝道行浑身毛,原来嘉靖帝自从登基以来就大病小病不断,不知当时的太监们从哪里找来几个自称药到病除的炼丹道士,说来也奇怪,自从嘉靖帝吃过道士的药后身体一天天地好了起来,再也无心政事,管他谁是谁,几十年内,严嵩扳倒夏言,徐阶整垮严嵩,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表现出来的态度就是“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都无所谓”。而且自从严嵩倒台后,嘉靖帝求道之心比以前更加强烈,xìng格扭曲,越来越神经,谁也不知道嘉靖帝到底想什么。
“说的有些道理,”嘉靖帝默默闭上眼睛,缓缓吐了口气道:“朕登基以来就效仿文景二帝,愿垂拱而治,今rì听蓝神仙一讲,真是受益良多啊。”
蓝道行见嘉靖帝没有乱脾气,心中悬着的大石也放了下来,故作镇定道:“圣上,今rì的经讲已毕,不知圣上还有何吩咐?”
嘉靖帝沉思片刻,顺手拾起一旁的拂尘,轻敲座下的金炉法器,伴随着“嗡嗡嗡”的敲击声,嘉靖帝掸了掸衣袖道:“蓝神仙下去吧,今rì还有劳继续炼丹。”
蓝道行向嘉靖帝行叩拜大礼,口中念道:“国师蓝道行告退,望万寿帝君早参玄机,得道成仙。”说罢,退几步躬身趋步离去。
(注:万寿帝君是嘉靖帝的道号。)
嘉靖帝半眯着眼目送蓝道行离去,然后缓缓地闭上眼,深呼吸准备继续打坐,谁料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启禀万寿帝君,兵部尚书杨博和锦衣卫指挥使6炳在殿外吵起来了。”
“什么?”嘉靖帝猛地张开眼,狮子般地恶嚎道:“修仙重地,竟敢喧哗!”
黄锦见嘉靖帝已然生气,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在大内混迹几十年的黄锦深知其中道理,赶忙伏地不起,不敢再说半句话,让嘉靖帝先将气消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