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钦差”五保户(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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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起先的时候,杨四老娘跟侯瞎子两个五保户各自享受着队里的一份口粮,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井水不犯河水,彼此倒也相安无事。但是到了后来,两个五保户之间还是有了这样那样的豁豁碰碰。
杨四老娘原本是住在一个小院子里的,那个小院子里住着有好几户人家。侯瞎子则从土改时起就被安排住在队里那间木板房里,是在我们的大院子里。后来因为开田的需要,队里决定动员杨四老娘也搬到大院子里来住,给她另外安排一间房子。她的那个小果园的旁边已经开出了一丘大田,队里是想将她的果园也一并开做了田,她的两间旧土砖房拆了的话,土砖可以做肥料,房基地也可开到田里去。杨四老娘起先的时候是死也不答应的,但父亲最终还是把她的思想工作做通了,商定房子由队里拆了,可做用的材料由杨四老娘的女儿家拿走,土砖供队里打烂做肥料,她的果园里的那些果树由队里给予一次性的补偿。父亲对杨四老娘说,队里负责五保户的生养死葬,是对孤寡老人的无私奉献,是党和人民政府对孤寡老人的关心,是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的体现。现在队里为了多开田多打粮食,利用了你的果园和房基地,也算是你也为队里做了一点贡献呀,您老如果想得通,您老的功德大伙是会永远记得的呢!这样杨四老娘的思想就通了,同意搬到大院子里来住。
杨四老娘到大院子来是被安排住在队里想办法空出来的一间土砖房里的,大概是因为她原来是拥有两间房子的缘故,搬迁以后住的条件不能跟侯瞎子完全平等的。这间土砖房就在队里正堂屋的旁边,跟侯瞎子住的木板房只隔一个天井。杨四老娘新搬下来的时候,有时过来跟侯瞎子说说话,毕竟两个人都是五保户,算得上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应该是一个统一战线。除了说话,杨四老娘有时也鬼鬼祟祟地过来侦察过侯瞎子的生活,看到侯瞎子那一整套脏而黑的锅铲、刷帚、砧板、菜刀、碗筷,特别是看到他往大嘴里扒拉的黑糊糊的饭菜,杨四老娘连连别过脸一边去,不住地撇着嘴巴。那神情跟侯瞎子吃饭时周围的其他看客完全一个样,这个时候的感觉好象她自己已经不是一个五保户了,自然便有了一点优越感,想自己虽然也是个孤老婆子,也是吃着五保,但自己的生活也还是正常人的生活。看来一个孤老头子还是没有办法跟一个孤老婆子比的,何况还是个瞎孤老头子,惨就是个惨!想着假如自己,要是活到这个份上的话,那还真不如不活呢!虽然是吃队里现成的,是不劳而获,但那又何必呢?那也算是人过的日子吗?这样活着,实不如死了啊!侯瞎子可也真真是好死不如赖活呢!
杨四老娘心里对侯瞎子垂着这份怜悯,说起来还是五保户对五保户的优越感与怜悯心呢,看来同样是五保户一个阶层,却还有个档次在里面的。
谁知杨四老娘对侯瞎子生活的侦察,后来竟然也发展到捣蛋的小家伙那种程度,差不多也成了一种癖好。她在旁边侦察,自以为侯瞎子不知不觉,殊不知侯瞎子的一对顺风耳很容易能够听出自己被偷窥的情势,而且偷窥者是小孩还是成年人他都能准确地判断出来。当侯瞎子发现杨四老娘也在偷窥者当中的时候,他感到耻莫大焉!你杨四寡婆算什么东西,还早也是个五保户呢,设若也有个儿女成群的话,尾巴不是要翘到天上去了!你什么东西比我强呢,不就是儿子死绝了还留下个女儿撑门面吗?老子要不是……要不是土改斗地主……被……冲散了,那狐狸精……我那妹子,不也能给我生下几个儿女来,我就不信老子的卵吊子是吊在裤裆里看的!从此以后,两个五保户之间就开始有了一种明里暗里的架势了。
队里分东西的时候,两个五保户的一式两份,本来就如文件的两个副本,随便哪一份都一样吧。但杨四老娘拿到她那一份后,总要细心观察观察侯瞎子的那一份,一旦认为自己的那一份比人家的有个什么逊色的,嘴里就会叽咙叽咙一番,说分东西偏心。好心的人对她说您老就莫见怪了,东西都是一样的,就算有点出入吧,侯瞎子一个瞎子,让着点也不大事吧!谁知杨四老娘听这话更觉不入耳,瘪嘴道,我明眼人就合该让着瞎子了,总在瞎子那里吃哑巴亏?
有一段时间队里的会计想出一个自认为比较公平的法子,就是两个五保户的那两份,得让侯瞎子先摸一份,下一份就是杨四老娘的。他的理由是让瞎子先拿,名义上是瞎子优先,其实因为瞎子不能看见,等于是两个人抓阄分先后。侯瞎子对这一做法拍手欢迎,拿好拿差就看自己的手气了。侯瞎子先拿了以后,杨四老娘当然还会细心观察,一旦觉得自己吃了亏,她就仍然有说法。她不是怀疑分东西的人做了手脚,就是背地里说侯瞎子能看得一点光见的,至少他特别能听,他能听出东西的好与差呢!大家都觉得杨四老娘无理,但也不好跟这么一个孤老婆子论真理,只好换一个方法,干脆实行不折不扣的抓阄,事先写好两个名字,捏成两个纸团分别撒在两份东西上,让他们两个当众开阄拿东西。
杨四老娘与侯瞎子两个别扭开来以后,除了在公家的份上争斗较劲以外,私下里则各自人前人后道对方的不是,人们对此却是不置可否,认为那实在是毫无意义的事情。但在他们两个当中,这种努力却似乎重要不过,就象是这要牵涉到他们各自的尊严甚至生存状况似的,因而成了他们生活当中必不可少的东西,代表着生活的意义和信念。
老王婆如今是队里的第三个五保户,人们只知道她是上级分配来的,她的来历好象只有我父亲清楚,而事实上我父亲对她的来历没有给大家解释过半句话,显得有点神秘,也许里面有什么机密,人们也就不再设法去打听,本来也无从打听得到。如果要想到老王婆本人那里去套点什么口风出来,也觉得不太好开口,就是没有个象样的借口呢,弄不好人家还以为你是想调查人家的历史,或者怀疑人家是特务什么的,才去打听其为何许人也。既然人家是上面安排来的,也不知道有多大背景,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弄不好吃不了兜着走,那么还是少管闲事为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呀。
其实人们压根就不知道,我父亲对老王婆的来历又清楚在哪里呢?清楚的便就是她来自武汉的一团阴云,或者说是一团疑云。事实上,如果老王婆的来历清清楚楚的话,她就一定不会成为玉丘的五保户了。到底该怎么说,只有去问我父亲,但我父亲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呢,父亲的行为有时是没有办法解释的。
老王婆住的那间小房子在天井的另一个角落,跟杨四老娘一个走廊相通,都在天井的上首,队里正堂屋的两侧。侯瞎子的黑房子在队里谷仓边,位于天井的下首,他们三家彼此相望,刚好一个直角三角形。老王婆在三角形的垂角,侯瞎子在三角形的锐角,杨四老娘占据着三角形的一个钝角。侯瞎子跟老王婆共一条长直角边,而老王婆跟杨四老娘共另一条短直角边,这条短直角边便是队里正堂屋的前走廊,他们三个人吃饭的时候彼此随便可以喊得应的。
按理说,老王婆来了以后,三个五保户能够形成一个三足鼎立的形势的,至少在大天井那里是可以三分天下的,但事实证明,老王婆起不了鼎立一足的作用,老王婆根本没有“钦差”五保户的派头,而且很有一种大家都是兄弟姐妹的太平天国思想呢。
老王婆住下来不久的时候,杨四老娘就发现了一个秘密:老王婆似乎不大会干家务,洗衣服洗得很笨拙,简直就象男人洗衣服那样,要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多花费一半的时间,才可将自己的衣服勉强洗得干净。她做饭菜显得更加有点不在行,做出来的饭不是稀了,就是太硬,有时还见她吃过夹生饭。做出来的菜肴实在是不敢恭维,根本就谈不上什么色呀香呀味的。有一次杨四老娘走到老王婆那边去的时候,正碰上老王婆刚刚做好了饭菜,准备吃饭了。老王婆客气地请杨四老娘尝菜,出于客气,杨四老娘可以不必真正接受邀请的,再说就老王婆碗里的那个菜来说,也大可没有必要亲口去尝尝,只需看看便可对其味道知个大概。但是,好奇心偏偏驱使着杨四老娘要亲口尝一尝老王婆做的菜,也许这来自外地的手艺,风味就是不一样呢?结果杨四老娘少加推辞两句后就接过了老王婆递过来的筷子,从碗里夹了一点菜放进嘴里。杨四老娘的瘪嘴巴抿了两下,差点就将一口菜吐了出来,那菜实在是太咸了,哪里还吃得出什么味道?可杨四老娘嘴里说还好,还好!就是,就是,好象……就是咸了点。
话出口以后,她又怕万一说错了地方不好,就补充说她自己吃菜吃得淡一些,一向吃惯了淡菜的。
老王婆听杨四老娘这么一说,也说糟了,果然太咸了!又说她也并不是吃得咸,可是放盐的时候手老是抖,生怕盐放少了,更怕放得多了。刚才也是手一抖,结果倒下半勺子的盐在锅里了,只好吃咸菜了!
在杨四老娘看来,老王婆一个大老婆婆家的,生活里还是这么个样子,她是看不起的。但是,杨四老娘却从另一个角度来想,就是,看来老王婆真不是个做惯了家事的人,这老婆子的来头怕还真是不少呢?
杨四老娘就很为自己的聪明而沾沾自喜了,心想有了这个发现和这个认识,说不定以后什么时候对自己有点用呢?所以,杨四老娘不但对老王婆的笨手笨脚不加鄙视,反而还抽时间热情地指导老王婆炒菜的法子和做饭的技巧。结果也用不了太长时间的训练,老王婆的灶上功夫果真就有了点长进。老王婆为自己能学到一手自我生活的本领,对杨四老娘非常感激,跟杨四老娘的交流也就多了起来,时间一久,两个人之间也就随便多了。杨四老娘还暧昧地喊老王婆做老姊妹,慌得老王婆连忙说那可不行呀,你年纪比我大,在队里的辈分也大,比老侯(她开始对怎么称呼候瞎子很为难,但既然别人除了喊他候瞎子,不见他还有什么其他的名字,跟着喊候瞎子又觉得不礼貌,就发明了一个“老侯”的称呼)还大了一辈,连支书都得称你作奶奶辈,我哪敢攀你做姐妹呢,不行的,那会叫我折阳寿的!这话杨四老娘听来格外地受用,对老王婆就更加亲密了,于是就改喊老王婆作大妹子,一副长辈对晚辈亲热的称呼的样子。
有时候,杨四老娘会拉上她的大妹子去参观侯瞎子的生活,尤其是他的饮食。杨四老娘这么做,本来是想出出侯瞎子的丑的,却不料老王婆很为侯瞎子吃的东西当心,认为那样不卫生的东西吃了要不得的,一片诚心诚意地给侯瞎子指了出来,侯瞎子很不好意思地对老王婆的关心谢了又谢。
杨四老娘跟老王婆回到三角形的短直角边上的时候,就凑在对方的耳根上说了:“大妹子你说他也没有用呀,你没看他那把刷帚,还有那锅呀铲呀刀呀砧板呀,哪一样脏得象个样子呢?你叫他如何不吃黑古隆冬的饭菜呀!”
“老侯也是太可怜了!”老王婆感叹道。
杨四老娘见老王婆这样,就向她介绍了侯瞎子的一些情况,告诉老王婆说侯瞎子早年的生活好象没有这样惨,他以前在地主婆王雅家做事,在厨房里跟下人们一起吃,还不用自己动手做饭菜呢。听说他那时还有个年轻女人呢,还差点给侯瞎子讨回来做了老婆,解放的时候地主婆王雅被打倒了,东西给穷人分了,王雅投了河,家里的佣人都给遣送回家了,侯瞎子就回玉丘吃了五保。老王婆听了杨四老娘的介绍,好好地叹息了一番,也没再说什么。
杨四老娘亲近和巴结老王婆,除了对老王婆那个“上面来的”的钦差五保户的身份以外,就是欲采取一个合纵连横的策略,以达到孤立侯瞎子之目的。但是,老王婆却似乎是稀泥糊不上壁,很不中用,简直就没有一点利用的价值。队里分东西的时候,已经由原来的两份变成了一式三份,在这三份中该怎么个拿法,老王婆不但没有一点主见,简直就不感到兴趣,说是随便哪么拿都可以,最好是你们两个先拿了,我最后再拿吧。
老王婆这种态度不但让杨四老娘失望,更让她觉得一点难堪,这样一来,事情不是明摆着了,就他一个杨四老娘看不开嘛,你看人家老王婆的觉悟多高,到底是“上面来的”人呀!
杨四老娘的其他努力也都没见一丁点儿用,在他们三个组成的直角三角形中,杨四老娘那个钝角跟侯瞎子的锐角之和等于老王婆的直角。老王婆到杨四老娘那里的短直角边一个来回,也会经那条长直角边到侯瞎子那里一个来回,两个来回的平方之和,也就等于了杨四老娘斜插天井到侯瞎子那里搞侦察的一个来回的平方。a2+b2=c2,这是一个定理,天然就构不成一个三足鼎立之势,“五保三国”最终没有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