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渔鼓叹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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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老王婆在我们队里的落户，队里的确是无端地多出了一张吃饭的嘴了。但是要说呢，玉丘其实也还是有流失的人口的，虢承邦一家就是流失最严重的一家。
虢承邦曾经是玉丘的知名人物。
当年在石头源水库工地上的时候，指挥部的干部贺明道发现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挑的一担土几乎比别人的多了一半，两个畚箕堆得象两座小山，还用锄头夯紧了土，直到不能再加为止。贺明道看着这个人的后背，等他倒了土后回转来的时候截住了他。他一头厚黑的头发从中间向两边对分开地梳着，宽阔的脸膛，背有点微驼。贺明道想这个人如果能把他拉直了的话，怕是会更加高大的。只是他的形象有点不那么象个英雄模范的样子，他赤着膊子，全身只有一条短裤衩。因为短裤衩又短又破烂，扯开腿跨着步的时候，贺明道甚至看见了他胯下的那东西不时地露了出来。贺明道虽然认为这太煞风景，但还是很受感动。当时是冬天，劳动的人们没有哪个不是脱掉了棉袄的，除了指挥部的人，谁要是身上还穿着棉袄的话，就被认为是出工不出力，是要挨批的。每天开工不久的时候，人们你追我赶地干出了一身的汗，脱了棉袄感觉还比较合适。特别是每天上午冲锋的时候，很多人就只穿着一身单衣了，男人当中身体强壮又肯干的则有光了膀子的，但是都穿了长裤，脚上也穿了鞋子的。冲锋下来以后，很多人体力不支，歇气的时候，一身单衣就觉得冷了，但谁也不敢套上棉袄，都在寒风中强挺着。象这个人赤着一双脚，就只留了那么一条连鸡把都没法遮牢的破短裤的，似乎还是第一个。贺明道就喊住了他，问他是哪里人。他回答说是玉丘大队的，就跟玉丘大队的支书一个队。贺明道想跟他聊聊，问他以前做什么，一直在家里做事吗？
只见他站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说：“报告首长，我叫虢承邦，当过兵，扛过枪，骑过马，打过仗，当过工人，当过干部，现在是社员！”
贺明道在整个水库工地上的人们眼里，简直就是个凶神恶煞，人们怕他，心里恨他，没有几个真正对他恭敬的。眼前却有人毕恭毕敬地称他为首长，这使贺明道的心中不知不觉地滚过一丝难得的温热，同时对这个人自报的经历也来了兴趣，就打算对这个曾经“当过兵，扛过枪，骑过马，打过仗，当过工人，当过干部”的大汉如此传奇般的经历作进一步的了解。贺明道看着不知所措地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却发现他的一只手竟然有残疾，便以为可能是个有革命背景的人，那一定是烽火年月里在战场上受过伤来的，正要细问，恰好我父亲走了过来，听见了刚才虢承邦在贺明道面前的自我介绍。父亲先跟贺明道打了个招呼，看了一眼虢承邦说：“你呀，你就自己向贺指挥解释清楚吧！”
虢承邦立马就扭捏起来，才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也那么讲，他是出口惯了，一下子没能够改过来。原来，他说的所谓“当过兵”，是指在玉丘大队的戏台上扮演过日本鬼子兵。“扛过枪”，是指抢过基干民兵手里的步枪背在自己背上玩乐过。“骑过马”是他自己在别人面前吹嘘的曾经骑过一个年轻女人的事。“打过仗”却是说他曾经几次跟邻村的人打架的事。“当过工人”是指他在狮子岭下过煤窑，那不就是“煤矿工人”了吗？“当过干部”说的就是他这次在水库工地上曾经被推选当突击队长，后来因为别人实在没法跟上他，他本人虽然表现突出，但对突击队却缺乏组织能力，几天后又被换掉了。他的“工作经历”丰富得狠，人前人后逗人乐着，结果在堂堂的工地指挥部干部面前一时也忘了转换角色了。
他的左手是足以令小孩子看了做噩梦的那么个怪样子，没有指头，就一个野树干疙瘩似的东西。那疙瘩只在两头各翘起一个尖尖来，是残存的拇指和小指的根头。整个手形倒有点象一只菱角，因此外面接触过他的人多叫他“菱角手”。但玉丘人却以为他的手象一把二齿耙头，所以都喊他做“耙头手”的。他这只“耙头手”是从娘肚子里就带到人世来的，据说他出生的时候，那个土接生娘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伸出来一只二齿耙头样的东西，差点被吓昏过去。传说中妇女十月怀胎之后是有生下种种怪胎的，比方生下来是条蛇，是一只青蛙，是一块石头，什么奇怪骇人的都有，都是成精成怪的东西，是孕妇前世作了孽，或者今世撞了邪气，走了胎的结果。说是这么说，土接生娘自己亲手接生了怪胎却还是头一回，何况这耙头一样的怪物就是在传说中也没有听到过的。土接生娘定了定神，决定还是要帮产妇将怪物生下来，否则产妇本人就危险了。土接生娘就麻着胆子抓住了那个二齿耙头样的东西往外拉，凭手感倒还是通常粉嫩的肉团。没想到慢慢地就拉出了一个婴儿的头，原来却还是个人！他出生最初一刻的姿势，高举着那只二齿耙头样的小手，就象是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宣告自己以一把二齿耙头轰开了娘肚子里混沌的世界，终于来到了人世似地。他爹见生下来一个残疾儿，一声苦笑和叹息，想把他抛了，谁知他哇地一声大哭，象是在拼命抗争，做娘的揪心得不行，死命地抱着他不肯放手，他才得以活下来。长大后他自己对“菱角手”、“耙头手”之类的称呼也习惯了，不愠不恼，泰然受之，颇有仁者之风。当年在我们家乡，大凡有哪家的孩子哭闹得不可开交，尽管反复地唱“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爱哭郎”也实在止不住哭声了，无奈的母亲最后的杀手锏一定是：“还哭！看把耙头手哭来了！”爱哭郎抽得两下小鼻子就不敢再哭了。“耙头手”便成了关键时候小孩子免费的镇静剂或者是止哭灵，几十年后在市场经济社会里是可以申请得专利的。他虽然长了一只外星人一样的左手，但他的左手却炼就了一副绝活。吃饭拿筷子当然不成问题，因为他右手是五指齐全的正常的手。他将饭碗放在耙头手的背上，象杂技演员一样居然能保持饭碗在手背上的平衡，哪怕是一碗汤也能顶得稳当当的，而且照样可以端着饭碗离开桌子站着、走着、蹲着吃饭。他下地拿锄头也自有办法，右手在前，握把用力，那只耙头手只搭在锄头把的尾部，为锄头能挖到点子上也能起到掌舵的作用。割禾的时候他也会有绝招，镰刀就用绳子绑在耙头手上，右手握禾蔸，倒也能把禾割得飞快。插田的时候稍为麻烦一些，但也没能难住他，他的耙头手将一把秧苗按在左边大腿的内侧，右手从耙头手那残存的拇指尖尖下面分出几根秧苗来，竟然也能插得跟常人一样地快。他的耙头手绝活更体现在乐器的操作上，他是爱好乐器的。一般情况下，戏台上他是出不了场的，但他在后台很活跃，他一人可以同时负责几种乐器。他将一条短凳立在自己的左前方，凳子的四条腿向着右边。凳子的一条腿上吊着大锣，面前放着大鼓，耙头手上绑着一种撞击乐器的上面一半，下面一半就放在凳子的两条腿上。他脚上也踩着一种乐器，他四肢动作，工作起来旋律乐点丝毫不乱。
当时贺明道对耙头手的形象和言谈以及他的真实经历是有点失望，但工地上是太需要这样的人了，象耙头手这般体力好得出奇又着实肯干的劳力实在是少呀。贺明道有力地拍了拍耙头手的肩膀，鼓励他好好干。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的名字就通过高音喇叭传遍了整个水库工地，人们指着赤着膊子吭气吭气地担着满畚箕土石的那个人说，看，那个就是玉丘的虢承邦！
然而，耙头手虢承邦却没有等到水库修成就离开了工地，原因是他受了重伤，一时再也没法继续干活，只得被换了下来。他是在撬陡坡上的一块大石头的时候，因为用力过猛，脚下一滑人就滚下了陡坡。他还没有爬起来，陡坡上被撬松了的那块大石头也轰然滚落下来，人们见状大喊耙头手快躲开，危险！他却还是爬不起来，才知道自己身上什么地方已经摔坏了，他就拼命打翻滚，只打得半个翻滚的样子，大石头就擦着他的身子滚了过来。他感到自己那只耙头手好象是被重重地拽了一下，就痛昏过去了。
耙头手大难不死，保住了一条命，但落了两处伤。从坡上滚下来的时候，右腿的骨头就断了。大石头从他的耙头手上滚过，那里被碾得血肉模糊，就连个二齿耙头的模样也都看不大清楚了。
耙头手回家后，大队为他请了一个“水师”（民间专治跌打损伤的郎中）替他治伤。他那断了的腿骨倒是很快被接好了，而那只耙头手却还久久地缠着裹伤的布条子。
正当这个时候，队里那个职业媒婆杨四老娘给耙头手带来了一个姑娘让他相亲来了。杨四老娘一旁不住地向人家描绘着耙头手人如何的老实，身体如何的结实，干活如何的是一把好手，在县里的水库工地上是如何的受表扬，是劳动模范呢！这不，刚刚从水库工地上下来，是因公负伤呢！
女方家里那边也有人在水库工地上，当然知道玉丘的某某是先进模范，如今娘儿两个见了这人果真不错，心里早已经喜欢。姑娘羞着自不搭言，她的娘就喊了媒婆说杨妈妈你都不用说了，这门亲事我替女儿做了主了。
相亲酒摆过后不久就摆了过门喜酒，那时他的左手还缠着布条子呢！
都是过了门的媳妇了，人是你的人，心是你的心，他的女人心疼地要拆他手上的布条子，要看他的伤势，要给他换药呢。他拼命地躲着不让碰，女人就嗔道你都解了我腰上的裤带子了，就不兴我解了你手上的布条子？他也知道自己的手也不能永远这样缠着，终有见天日的时候，于是有一天他对女人说：“我这手那次被石头压断了三根指头去，剩下的两个指头怕也不全了的，就怕吓着你！”
女人一听先就楞了半响，接着就哭了起来，边哭边将他缠着布条子的左手拿过来，端详了好久，然后就去轻轻地解那布条子。布条子终于被拆开了，一个根本不象是手的老树疙瘩样的东西举在那里。女人还是被吓坏了，他一时急得不知所措，口里结结巴巴地说着什么女人也没听清。
“可怜的人哟……”女人终于泣不成声了……
耙头手一家住在一个单院子，房子后面是山坡，房子就是斫了山坡平出一块屋檐地建起来的。玉丘水库的引水渠就从房子后的山坡上经过，打这里向兄弟大队延伸。就在引水渠下面的山坡上，长着一株高大的茶树。据说这株茶树还是在耙头手出生的那一年长出来的。山坡上长出来一棵小茶树是一点也不希奇的事情，只是后来人们发现这株茶树跟别的茶树并不那么一样，因次议论起来的时候，他的娘就说好象记得它就是那年春上长出来的，没错。
在我们的家乡，说到茶树多指的是油茶树，玉丘的山山岭岭生长着许许多多的油茶树，每年各个队里都能打得可观的一些茶油，是集体收入的一个重要来源。
油茶树是每年十月份采摘茶籽后就开花，到来年结果的。油茶树开花朵儿不大，白色的花瓣，偶有带点粉红色的。花瓣中间的花蕊那细细的杆儿密密地围成一个圆圈，好象是在花瓣中心围了一道很小很小的篱笆。篱笆里总藏着一两只忙碌的小蜜蜂，不知是在采花粉呢，还是在酿蜜呢？花瓣上也落着小蜜蜂，花间里穿梭着无数的小蜜蜂，一棵大茶树上，到处是一片蜜蜂的嗡嗡声和它们忙碌的小身影。茶花开的季节，漫山遍野是蜜蜂的世界。对孩子们来说，最可喜的要算是茶花里的蜜糖了。几乎每一朵茶花的花瓣中间，那由花蕊围成的小小篱笆里面，都有一泡晶亮透明的蜜糖，少的半篱笆，多的可以是满满一篱笆，还堆出了花蕊之外，风过处茶花摇曳，那一泡蜜糖就荡漾欲滴，直叫人看了咽口水。人们会拔了一根细茅草管儿，抽出里面的茎来，做成一根小吸管。将吸管插进茶花瓣中间，一口吸进去，甘甜清冽，沁人心脾。茶花里的蜜跟蜂箱里的蜜是不一样的，野外的茶花在夜里淋了天上下的清露，那一泡蜜水乃由一夜的清露兑成，淡于稠蜜，浓于清水，不浓不淡，其清甜甘冽真如琼浆玉液一般，因而甚为孩子们所喜爱。碰到在山岭上劳作的时候，那些大姑娘们也都会折了一根茅草管，在茶花间这一朵啜一口，那一朵抿一嘴，嘻嘻哈哈地闹个不休呢！孩子们除了吸蜜，还发明了一种采蜜的方法，采得蜜来留着回家慢慢享用。我们常常成群结队到茶山里，每人手里都攥着一个小瓶子。摘下一片茶树叶子，卷成半圆的筒儿插在瓶口那里，叶片朝上的那一头掐去了叶尖儿，形成一个接口。手把茶花，将插在瓶口上的茶树叶槽儿往茶花的花蕊中间一接，那一泡透明的蜜就顺着叶片槽儿跌进了瓶子里。虽然是很小的几滴，但聚少成多，半天下来，手里的瓶子里就可盛满了清蜜呢！到来年的四、五月间，茶树新发的嫩叶儿经风儿一刮，有的就变成了肉质厚嫩的茶片，从树上摘下来送进嘴里，清甜鲜嫩，甜中一点儿微涩，亦是孩子们的爱物。在那饥荒的年月里，茶片也成了孩子们充饥的各种野菜野果之一。倘若多摘一些回家，交给娘洗净了入锅，少油淡盐一爆炒，一道好脆嫩鲜美的素菜呢！
玉丘人都爱了茶树，油茶树受到特别的保护的。有谁上山打柴禾要是被发现柴禾里夹有活茶树枝儿的话，可是要受罚的。
不过，耙头手家屋后的那株茶树，尽管也长得葳蕤，却没有人喜欢它，原因是它并不开花结果。有人说它也许是一株茶树公子，所以才无花无果。但茶树也分公子婆子的吗，那漫山遍岭的油茶树，可没有一株是从来采不到茶籽的，只是多少而已。于是有人只好怀疑它到底是不是茶树了。但是，你不管怎么看，它都是一株茶树呢。从树型到树干树叶，都是名副其实的茶树呀。惟有一点异样的是这株茶树的叶子比别的茶树显然要大片得多，所以单就看相来说，倒的确是不错的呢。人们这么议论起那株茶树来的时候，有人叹道什么时候就长出了这样一株怪茶树来的呢？耙头手的娘当时就说了，好象是我家承邦下地的那个春天呢！
忽然有一天，人说耙头手屋后的那株茶树开花了呢，开得好看呢！很多人都跑去看了，一看就都惊讶得不行。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茶花呀！那花瓣竟然是鲜红的颜色，而且开出来的是大朵大朵的花，挂在树上就好比是一块一块的红绸布在风中飘扬呢！听得见一个人在说，这茶树来年结了茶籽又会是个什么模样呢？
父亲看了那茶花后，对大家说，这可不是什么油茶树呀，它是一种茶花树，只开花不结茶籽的。别人就说那这茶树是没用的了，就是好看罢了！父亲说正是，在城里，有些公园里就养着一些这样的茶花呢，专供人观赏的，只是从没见过有长这么高大的山茶树的。有人听了这话便插嘴说那城里人是不吃茶油的了？另有人则说我们这里可没有这种茶花树种呀，它是从哪里来的呢？父亲说风呀，鸟呀，都可以传递植物种子的。听父亲这么一说，有人便立即断定决不会是鸟，肯定是“肖子鬼”干的。玉丘人把平时见到的平地刮起的那么一股飞沙走石的旋风说成是“肖子鬼”，“肖子鬼”不害人，但喜捉弄人的。
这一年是耙头手的老婆嫁过来的第二个年头，她是头年底嫁过来的，实际上还不到一年的光景。
这年的下半年，耙头手的老婆生了产，但生下来是个死婴。
这年的年底，耙头手的爹娘相继死去了，都做了饿死鬼。这一年是公元1960年……
……
此后怕一直有那么七、八个年头，耙头手老婆的肚子没见大过，就象是他们屋后的那株野山茶，多年不开花的样子。在那些年里，甚至有谣言出来，说耙头手老婆先前产下的那个死婴，怕都不是耙头手的种子呢！别是他老婆饿得不行了，为了一张嘴巴让哪个有饭吃的给沾了便宜播的种呢！可饱了一餐却保不了十个月呀，憋肚子哪里能养得了孩子，生下来不就死了？越说越是有鼻子有眼睛的了，谣言似乎真实得能杀人呢！
到了六十年代末，耙头手的老婆却生下一个女儿来，耙头手两口子那个欢喜劲就别提了。不过有人也说了，他老婆的这个劲头不也象了那株野山茶，多年才开花呀！
又因为耙头手的老婆模样长得俊俏，不知什么时候起，人们就把他老婆喊做野山茶了。
野山茶后来又一连生了两个女儿，家中大大小小一共四朵野山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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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老王婆在我们队里的落户，队里的确是无端地多出了一张吃饭的嘴了。但是要说呢，玉丘其实也还是有流失的人口的，虢承邦一家就是流失最严重的一家。
虢承邦曾经是玉丘的知名人物。
当年在石头源水库工地上的时候，指挥部的干部贺明道发现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挑的一担土几乎比别人的多了一半，两个畚箕堆得象两座小山，还用锄头夯紧了土，直到不能再加为止。贺明道看着这个人的后背，等他倒了土后回转来的时候截住了他。他一头厚黑的头发从中间向两边对分开地梳着，宽阔的脸膛，背有点微驼。贺明道想这个人如果能把他拉直了的话，怕是会更加高大的。只是他的形象有点不那么象个英雄模范的样子，他赤着膊子，全身只有一条短裤衩。因为短裤衩又短又破烂，扯开腿跨着步的时候，贺明道甚至看见了他胯下的那东西不时地露了出来。贺明道虽然认为这太煞风景，但还是很受感动。当时是冬天，劳动的人们没有哪个不是脱掉了棉袄的，除了指挥部的人，谁要是身上还穿着棉袄的话，就被认为是出工不出力，是要挨批的。每天开工不久的时候，人们你追我赶地干出了一身的汗，脱了棉袄感觉还比较合适。特别是每天上午冲锋的时候，很多人就只穿着一身单衣了，男人当中身体强壮又肯干的则有光了膀子的，但是都穿了长裤，脚上也穿了鞋子的。冲锋下来以后，很多人体力不支，歇气的时候，一身单衣就觉得冷了，但谁也不敢套上棉袄，都在寒风中强挺着。象这个人赤着一双脚，就只留了那么一条连鸡把都没法遮牢的破短裤的，似乎还是第一个。贺明道就喊住了他，问他是哪里人。他回答说是玉丘大队的，就跟玉丘大队的支书一个队。贺明道想跟他聊聊，问他以前做什么，一直在家里做事吗？
只见他站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说：“报告首长，我叫虢承邦，当过兵，扛过枪，骑过马，打过仗，当过工人，当过干部，现在是社员！”
贺明道在整个水库工地上的人们眼里，简直就是个凶神恶煞，人们怕他，心里恨他，没有几个真正对他恭敬的。眼前却有人毕恭毕敬地称他为首长，这使贺明道的心中不知不觉地滚过一丝难得的温热，同时对这个人自报的经历也来了兴趣，就打算对这个曾经“当过兵，扛过枪，骑过马，打过仗，当过工人，当过干部”的大汉如此传奇般的经历作进一步的了解。贺明道看着不知所措地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却发现他的一只手竟然有残疾，便以为可能是个有革命背景的人，那一定是烽火年月里在战场上受过伤来的，正要细问，恰好我父亲走了过来，听见了刚才虢承邦在贺明道面前的自我介绍。父亲先跟贺明道打了个招呼，看了一眼虢承邦说：“你呀，你就自己向贺指挥解释清楚吧！”
虢承邦立马就扭捏起来，才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也那么讲，他是出口惯了，一下子没能够改过来。原来，他说的所谓“当过兵”，是指在玉丘大队的戏台上扮演过日本鬼子兵。“扛过枪”，是指抢过基干民兵手里的步枪背在自己背上玩乐过。“骑过马”是他自己在别人面前吹嘘的曾经骑过一个年轻女人的事。“打过仗”却是说他曾经几次跟邻村的人打架的事。“当过工人”是指他在狮子岭下过煤窑，那不就是“煤矿工人”了吗？“当过干部”说的就是他这次在水库工地上曾经被推选当突击队长，后来因为别人实在没法跟上他，他本人虽然表现突出，但对突击队却缺乏组织能力，几天后又被换掉了。他的“工作经历”丰富得狠，人前人后逗人乐着，结果在堂堂的工地指挥部干部面前一时也忘了转换角色了。
他的左手是足以令小孩子看了做噩梦的那么个怪样子，没有指头，就一个野树干疙瘩似的东西。那疙瘩只在两头各翘起一个尖尖来，是残存的拇指和小指的根头。整个手形倒有点象一只菱角，因此外面接触过他的人多叫他“菱角手”。但玉丘人却以为他的手象一把二齿耙头，所以都喊他做“耙头手”的。他这只“耙头手”是从娘肚子里就带到人世来的，据说他出生的时候，那个土接生娘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伸出来一只二齿耙头样的东西，差点被吓昏过去。传说中妇女十月怀胎之后是有生下种种怪胎的，比方生下来是条蛇，是一只青蛙，是一块石头，什么奇怪骇人的都有，都是成精成怪的东西，是孕妇前世作了孽，或者今世撞了邪气，走了胎的结果。说是这么说，土接生娘自己亲手接生了怪胎却还是头一回，何况这耙头一样的怪物就是在传说中也没有听到过的。土接生娘定了定神，决定还是要帮产妇将怪物生下来，否则产妇本人就危险了。土接生娘就麻着胆子抓住了那个二齿耙头样的东西往外拉，凭手感倒还是通常粉嫩的肉团。没想到慢慢地就拉出了一个婴儿的头，原来却还是个人！他出生最初一刻的姿势，高举着那只二齿耙头样的小手，就象是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宣告自己以一把二齿耙头轰开了娘肚子里混沌的世界，终于来到了人世似地。他爹见生下来一个残疾儿，一声苦笑和叹息，想把他抛了，谁知他哇地一声大哭，象是在拼命抗争，做娘的揪心得不行，死命地抱着他不肯放手，他才得以活下来。长大后他自己对“菱角手”、“耙头手”之类的称呼也习惯了，不愠不恼，泰然受之，颇有仁者之风。当年在我们家乡，大凡有哪家的孩子哭闹得不可开交，尽管反复地唱“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爱哭郎”也实在止不住哭声了，无奈的母亲最后的杀手锏一定是：“还哭！看把耙头手哭来了！”爱哭郎抽得两下小鼻子就不敢再哭了。“耙头手”便成了关键时候小孩子免费的镇静剂或者是止哭灵，几十年后在市场经济社会里是可以申请得专利的。他虽然长了一只外星人一样的左手，但他的左手却炼就了一副绝活。吃饭拿筷子当然不成问题，因为他右手是五指齐全的正常的手。他将饭碗放在耙头手的背上，象杂技演员一样居然能保持饭碗在手背上的平衡，哪怕是一碗汤也能顶得稳当当的，而且照样可以端着饭碗离开桌子站着、走着、蹲着吃饭。他下地拿锄头也自有办法，右手在前，握把用力，那只耙头手只搭在锄头把的尾部，为锄头能挖到点子上也能起到掌舵的作用。割禾的时候他也会有绝招，镰刀就用绳子绑在耙头手上，右手握禾蔸，倒也能把禾割得飞快。插田的时候稍为麻烦一些，但也没能难住他，他的耙头手将一把秧苗按在左边大腿的内侧，右手从耙头手那残存的拇指尖尖下面分出几根秧苗来，竟然也能插得跟常人一样地快。他的耙头手绝活更体现在乐器的操作上，他是爱好乐器的。一般情况下，戏台上他是出不了场的，但他在后台很活跃，他一人可以同时负责几种乐器。他将一条短凳立在自己的左前方，凳子的四条腿向着右边。凳子的一条腿上吊着大锣，面前放着大鼓，耙头手上绑着一种撞击乐器的上面一半，下面一半就放在凳子的两条腿上。他脚上也踩着一种乐器，他四肢动作，工作起来旋律乐点丝毫不乱。
当时贺明道对耙头手的形象和言谈以及他的真实经历是有点失望，但工地上是太需要这样的人了，象耙头手这般体力好得出奇又着实肯干的劳力实在是少呀。贺明道有力地拍了拍耙头手的肩膀，鼓励他好好干。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的名字就通过高音喇叭传遍了整个水库工地，人们指着赤着膊子吭气吭气地担着满畚箕土石的那个人说，看，那个就是玉丘的虢承邦！
然而，耙头手虢承邦却没有等到水库修成就离开了工地，原因是他受了重伤，一时再也没法继续干活，只得被换了下来。他是在撬陡坡上的一块大石头的时候，因为用力过猛，脚下一滑人就滚下了陡坡。他还没有爬起来，陡坡上被撬松了的那块大石头也轰然滚落下来，人们见状大喊耙头手快躲开，危险！他却还是爬不起来，才知道自己身上什么地方已经摔坏了，他就拼命打翻滚，只打得半个翻滚的样子，大石头就擦着他的身子滚了过来。他感到自己那只耙头手好象是被重重地拽了一下，就痛昏过去了。
耙头手大难不死，保住了一条命，但落了两处伤。从坡上滚下来的时候，右腿的骨头就断了。大石头从他的耙头手上滚过，那里被碾得血肉模糊，就连个二齿耙头的模样也都看不大清楚了。
耙头手回家后，大队为他请了一个“水师”（民间专治跌打损伤的郎中）替他治伤。他那断了的腿骨倒是很快被接好了，而那只耙头手却还久久地缠着裹伤的布条子。
正当这个时候，队里那个职业媒婆杨四老娘给耙头手带来了一个姑娘让他相亲来了。杨四老娘一旁不住地向人家描绘着耙头手人如何的老实，身体如何的结实，干活如何的是一把好手，在县里的水库工地上是如何的受表扬，是劳动模范呢！这不，刚刚从水库工地上下来，是因公负伤呢！
女方家里那边也有人在水库工地上，当然知道玉丘的某某是先进模范，如今娘儿两个见了这人果真不错，心里早已经喜欢。姑娘羞着自不搭言，她的娘就喊了媒婆说杨妈妈你都不用说了，这门亲事我替女儿做了主了。
相亲酒摆过后不久就摆了过门喜酒，那时他的左手还缠着布条子呢！
都是过了门的媳妇了，人是你的人，心是你的心，他的女人心疼地要拆他手上的布条子，要看他的伤势，要给他换药呢。他拼命地躲着不让碰，女人就嗔道你都解了我腰上的裤带子了，就不兴我解了你手上的布条子？他也知道自己的手也不能永远这样缠着，终有见天日的时候，于是有一天他对女人说：“我这手那次被石头压断了三根指头去，剩下的两个指头怕也不全了的，就怕吓着你！”
女人一听先就楞了半响，接着就哭了起来，边哭边将他缠着布条子的左手拿过来，端详了好久，然后就去轻轻地解那布条子。布条子终于被拆开了，一个根本不象是手的老树疙瘩样的东西举在那里。女人还是被吓坏了，他一时急得不知所措，口里结结巴巴地说着什么女人也没听清。
“可怜的人哟……”女人终于泣不成声了……
耙头手一家住在一个单院子，房子后面是山坡，房子就是斫了山坡平出一块屋檐地建起来的。玉丘水库的引水渠就从房子后的山坡上经过，打这里向兄弟大队延伸。就在引水渠下面的山坡上，长着一株高大的茶树。据说这株茶树还是在耙头手出生的那一年长出来的。山坡上长出来一棵小茶树是一点也不希奇的事情，只是后来人们发现这株茶树跟别的茶树并不那么一样，因次议论起来的时候，他的娘就说好象记得它就是那年春上长出来的，没错。
在我们的家乡，说到茶树多指的是油茶树，玉丘的山山岭岭生长着许许多多的油茶树，每年各个队里都能打得可观的一些茶油，是集体收入的一个重要来源。
油茶树是每年十月份采摘茶籽后就开花，到来年结果的。油茶树开花朵儿不大，白色的花瓣，偶有带点粉红色的。花瓣中间的花蕊那细细的杆儿密密地围成一个圆圈，好象是在花瓣中心围了一道很小很小的篱笆。篱笆里总藏着一两只忙碌的小蜜蜂，不知是在采花粉呢，还是在酿蜜呢？花瓣上也落着小蜜蜂，花间里穿梭着无数的小蜜蜂，一棵大茶树上，到处是一片蜜蜂的嗡嗡声和它们忙碌的小身影。茶花开的季节，漫山遍野是蜜蜂的世界。对孩子们来说，最可喜的要算是茶花里的蜜糖了。几乎每一朵茶花的花瓣中间，那由花蕊围成的小小篱笆里面，都有一泡晶亮透明的蜜糖，少的半篱笆，多的可以是满满一篱笆，还堆出了花蕊之外，风过处茶花摇曳，那一泡蜜糖就荡漾欲滴，直叫人看了咽口水。人们会拔了一根细茅草管儿，抽出里面的茎来，做成一根小吸管。将吸管插进茶花瓣中间，一口吸进去，甘甜清冽，沁人心脾。茶花里的蜜跟蜂箱里的蜜是不一样的，野外的茶花在夜里淋了天上下的清露，那一泡蜜水乃由一夜的清露兑成，淡于稠蜜，浓于清水，不浓不淡，其清甜甘冽真如琼浆玉液一般，因而甚为孩子们所喜爱。碰到在山岭上劳作的时候，那些大姑娘们也都会折了一根茅草管，在茶花间这一朵啜一口，那一朵抿一嘴，嘻嘻哈哈地闹个不休呢！孩子们除了吸蜜，还发明了一种采蜜的方法，采得蜜来留着回家慢慢享用。我们常常成群结队到茶山里，每人手里都攥着一个小瓶子。摘下一片茶树叶子，卷成半圆的筒儿插在瓶口那里，叶片朝上的那一头掐去了叶尖儿，形成一个接口。手把茶花，将插在瓶口上的茶树叶槽儿往茶花的花蕊中间一接，那一泡透明的蜜就顺着叶片槽儿跌进了瓶子里。虽然是很小的几滴，但聚少成多，半天下来，手里的瓶子里就可盛满了清蜜呢！到来年的四、五月间，茶树新发的嫩叶儿经风儿一刮，有的就变成了肉质厚嫩的茶片，从树上摘下来送进嘴里，清甜鲜嫩，甜中一点儿微涩，亦是孩子们的爱物。在那饥荒的年月里，茶片也成了孩子们充饥的各种野菜野果之一。倘若多摘一些回家，交给娘洗净了入锅，少油淡盐一爆炒，一道好脆嫩鲜美的素菜呢！
玉丘人都爱了茶树，油茶树受到特别的保护的。有谁上山打柴禾要是被发现柴禾里夹有活茶树枝儿的话，可是要受罚的。
不过，耙头手家屋后的那株茶树，尽管也长得葳蕤，却没有人喜欢它，原因是它并不开花结果。有人说它也许是一株茶树公子，所以才无花无果。但茶树也分公子婆子的吗，那漫山遍岭的油茶树，可没有一株是从来采不到茶籽的，只是多少而已。于是有人只好怀疑它到底是不是茶树了。但是，你不管怎么看，它都是一株茶树呢。从树型到树干树叶，都是名副其实的茶树呀。惟有一点异样的是这株茶树的叶子比别的茶树显然要大片得多，所以单就看相来说，倒的确是不错的呢。人们这么议论起那株茶树来的时候，有人叹道什么时候就长出了这样一株怪茶树来的呢？耙头手的娘当时就说了，好象是我家承邦下地的那个春天呢！
忽然有一天，人说耙头手屋后的那株茶树开花了呢，开得好看呢！很多人都跑去看了，一看就都惊讶得不行。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茶花呀！那花瓣竟然是鲜红的颜色，而且开出来的是大朵大朵的花，挂在树上就好比是一块一块的红绸布在风中飘扬呢！听得见一个人在说，这茶树来年结了茶籽又会是个什么模样呢？
父亲看了那茶花后，对大家说，这可不是什么油茶树呀，它是一种茶花树，只开花不结茶籽的。别人就说那这茶树是没用的了，就是好看罢了！父亲说正是，在城里，有些公园里就养着一些这样的茶花呢，专供人观赏的，只是从没见过有长这么高大的山茶树的。有人听了这话便插嘴说那城里人是不吃茶油的了？另有人则说我们这里可没有这种茶花树种呀，它是从哪里来的呢？父亲说风呀，鸟呀，都可以传递植物种子的。听父亲这么一说，有人便立即断定决不会是鸟，肯定是“肖子鬼”干的。玉丘人把平时见到的平地刮起的那么一股飞沙走石的旋风说成是“肖子鬼”，“肖子鬼”不害人，但喜捉弄人的。
这一年是耙头手的老婆嫁过来的第二个年头，她是头年底嫁过来的，实际上还不到一年的光景。
这年的下半年，耙头手的老婆生了产，但生下来是个死婴。
这年的年底，耙头手的爹娘相继死去了，都做了饿死鬼。这一年是公元1960年……
……
此后怕一直有那么七、八个年头，耙头手老婆的肚子没见大过，就象是他们屋后的那株野山茶，多年不开花的样子。在那些年里，甚至有谣言出来，说耙头手老婆先前产下的那个死婴，怕都不是耙头手的种子呢！别是他老婆饿得不行了，为了一张嘴巴让哪个有饭吃的给沾了便宜播的种呢！可饱了一餐却保不了十个月呀，憋肚子哪里能养得了孩子，生下来不就死了？越说越是有鼻子有眼睛的了，谣言似乎真实得能杀人呢！
到了六十年代末，耙头手的老婆却生下一个女儿来，耙头手两口子那个欢喜劲就别提了。不过有人也说了，他老婆的这个劲头不也象了那株野山茶，多年才开花呀！
又因为耙头手的老婆模样长得俊俏，不知什么时候起，人们就把他老婆喊做野山茶了。
野山茶后来又一连生了两个女儿，家中大大小小一共四朵野山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