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云觉老汉一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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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云觉老汉是我们院子里一位很有威望的长者，跟五保户候瞎子是同辈，是我父亲那一代人的叔辈，但他的年纪比候瞎子大得多。我小时侯见过的院子里最大辈分的人大概也就是我父亲那一辈人的爷辈了，那时候我总把云觉老汉也看成是院子里为数不多的几个辈分最大的人中的一个，显然是只考虑到年纪的因素在里面的缘故，对辈分是分不得十分清楚的。我现在想说清楚的是，那时候在我们院子里尚健在的最老的几个老人当中，云觉老汉又是其中年纪最大的，但他的辈分却在其他几个老人之下，比如说杨四老娘，按辈分在云觉老汉面前可自称婶娘了。云觉老汉的威望源自他知晓的事情比谁都多，而且能够有条不紊地说得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几个长他一辈的老人不但年纪反倒小他几岁或者要比他晚几个早晨来到这个世界，更重要的是都自觉知道的事情没有他的多，便在一些事情的说法上面就以云觉老汉为准，这样一来，云觉老汉的威望就自然形成了。
比方说狮子岭原来到底有多高，按云觉老汉的说法，狮子岭起初是比邻近的金子岭、八角岭都要高的，是本县境内几座最高的山峰之一。金子岭没有金子，除了岭上长油茶林，每年可打得许多的茶油以外，没有可变金子的东西了，地下面可全是石头，不是金子。石头是没有人去动的，所以金子岭一直是原来那么高。八角岭在书上是叫做紫霞峰的，因看上去岭上有八个峰尖形似八个角，本地人就叫它做八角岭。旧府志上说：“紫霞峰分八角，白水镇流二水。”也是因为八角岭好看才入了书，并且得了一个书名紫霞峰。狮子岭在府志里也有一句话：“狮卧三湘地，橹摇九天云。”说了狮子岭和狮子石，也说了狮子岭上的摇橹石，但没说狮子岭下面是藏龙卧虎之所，是聚宝盆。狮子岭地下面也有活石头，但更是龙脉所聚，底下全是黑金子（煤炭）。年年岁岁黑金子不住地往外流，流进湘江，流到外地，把条湘江很长的一程水路都染黑了。狮子岭下面龙脉殆尽，它才慢慢地变矮了的。
云觉老汉的家就在院子后头，早年院子里那棵古樟树还没有被放倒的时候，他家就在那树荫底下。当时决定要砍掉樟树的时候，除了我父亲强烈反对以外，还有一个坚决反对倒樟的人便是云觉老汉了。我父亲当时是副支书，工作上必须给以支持，就以大字报的形式给老贺提意见。但云觉老汉就不同了，他开始是跟老贺论理，老贺听不进去，说这件事没有理可论，说要砍就要砍的。到处都在这么做，你要留着一颗樟树做什么，这樟树也不是你一个人的私有财产，不是你想留就留得着的。你要一棵树，可国家要钢铁，是国家重要还是你老汉一人重要？云觉老汉见无理可论，也就无礼了。他抄起一把镰刀守在老樟树下面，声言谁敢动老樟一下他老汉就跟谁拼了老命，誓与老樟共生死的架势。老贺当然不会吃他这一套，大跃进不是一个人一把镰刀所能吓得倒拦得住的！他就下令砍树，说他倒要看看是树硬还是钢铁硬！
老贺派人首先下了云觉老汉手中的武器，将他强行关进了一间屋子里。几天以后老樟树被放倒了，人才被放出来。被关的几天当中，他老伴送吃的到那间屋子里，他不理不睬。被放出来以后，云觉老汉仍然绝食，整天望着那个偌大的树兜，泪水不住地流。老伴劝他，你这样就是饿死了，也救不了老树呀，树倒不能再生，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不喝，你也就要跟大树一样倒下去，何苦呢？你要是倒了，我孤老婆子活着也没意思，反正你是准备着倒的了是不是，索性我老婆子先走一步，免得伤心在后头呢！我们两个就这样陪了门口这老樟树走了干脆！说着就要去寻索子，找凳子，恨不得立即登腿的样子。见老伴如此，云觉老汉才答应喝了一口水，一口水还没下去，两行清泪早落进了盛水的竹筒里。云觉老汉一仰头喝下去，引泪再泣。老伴又安慰他说，好在树兜还在，天有情的话，老樟树还要生芽，日后总有一天也成得了栋梁。
云觉老汉生得高高大大，腰不弯背不驼。他有一张开阔的脸膛，两道粗眉下面是高而直的鼻梁。特别长的眉峰已经白了，但一口牙齿仍然整齐有力。他的头发也已经是白花花的，但却浓密得很，隔一段时间老伴给他刮个光头，久了以后又是钢刷子一样地白发冲天。我从娘肚子里出来就没有见过我自己的爷爷，小时候就听说我爷爷身材高大，身体强壮，力大如牛，棒打不倒。我就常常在心里想象我爷爷一定也是云觉老汉这个样子，鹤发童颜，气节如山的！幻想当中就把云觉老汉当成了我在生的爷爷，亲切地喊他云爷的。
云爷秋冬天里一身破棉袄，一根草绳捆在腰上。出门一顶油了桐油的雨斗笠，不管是不是雨天。真正雨天里他的背上就还有一把草蓑衣，没见他背过棕蓑衣。夏天里他日复一日是一身粗布短衣和阔筒短裤，衣和裤上下都是一种颜色，一种黄泥巴色。出门的时候头上顶着一顶破草帽，跟那一身黄泥巴颜色的衣裤相映成趣，象一个高大的稻草人。他的衣服换洗了也还是那一身，因为他肯定是没有别的颜色和式样的夏衣夏裤了，感觉好象是他整个夏天里就没有换过衣衫，其实他是个特别爱干净的人，衣服是三天两头要换洗的。他那一套夏天穿的短衣短裤永远是一种特别的颜色——黄泥巴色，所以不管新旧都一样。事实上，他如果做一身新衣衫夏天里穿的话，在第一次穿上身之前，就将新衣衫在一脚盆黄泥巴水里泡了，要泡好长时间才拿出来，清水洗净了晾干，白粗布衣衫就被染成了永远的黄泥巴色。黄泥巴色的衣服在地里干活的时候是永远不必担心脏不脏的，就能省了一份心来。夏天里闲着的时候，他的另一个特点是手里绝对有一把牛尾巴一样的麻丝，不断地在手里甩着，就如同传说中老仙人手中的那把拂尘。别人是用蒲扇的，云爷从来不用蒲扇，只用自制的麻丝拂尘。他的拂尘在自己面前甩来甩去，会生一丝风，再炎热的天气里他有那么一丝凉风就满足了，他的心思总是清凉的，人是清凉的，炎热热不倒清凉的人。人们都说他的拂尘主要是驱赶蚊蝇用的，跟牛尾巴的功能是一样的。我总觉得那样说有点过意不去，他是要用拂尘赶蚊蝇，但没有蚊蝇的时候他手里的拂尘也是飘然地甩着的，是一种风度，一种扮相，一种稳健的风采，是不要比牛尾巴的，是要比老仙人手里神秘的拂尘的。
夏日的午后或者傍晚，云爷得空的时候就会从院子后头他的家中走到院子前头来乘晾。院子前头当西南风，是最凉快的地方，总是聚了好多人的。云爷手里甩着拂尘来到人堆当中，人们会给他让坐，坐的地方是门槛、石板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云爷一来，大家就都愿意听他天南海北。他有说不完的掌故、笑话和历史故事，特别是玉丘本地的历史典故，总让人听得大开眼界。
云爷的老伴秀奶奶也生得高高大大，板板正正。人们感到惊奇的是秀奶奶的模样竟然跟云爷有几分相象，可以想象他们两个年轻的时候该是令人羡慕的一对儿。身体上比不得云爷的，是秀奶奶的眼睛要差远了，看东西凑得特别近，纳鞋底的时候，穿针眼总要请小朋友帮忙。假如手里的针掉地上了，也要发动孩子们帮着找，没有小家伙或者年轻人在身边的时候，她就拿出她收藏的一枚磁铁到地上探，就象日本鬼子探地雷的样子。秀奶奶平日里做得最多的活儿是坐在她家门前的一条长凳上打草鞋。她虽然眼睛不好，但她的草鞋却打得好，不但打云爷和她自己的草鞋，也打草鞋挑到墟上去卖的，以此换几个油盐钱。她打的草鞋有不同的种类，有稻草鞋、棕叶鞋、棕丝鞋、笋叶鞋、粽叶鞋（竹叶打的草鞋）等等，有时还以几种材料打成花草鞋呢！她那不同种类的草鞋卖的价格是不一样的，随顾客挑选。她打的草鞋细蜜紧扎，耐磨经穿，式样考究，过去在玉丘是很有名的。
云爷和秀奶奶一家就他们老两口，没有别的家庭成员。起初我们还都以为他们两个没有孩子，一直是这样的。后来从成年人那里才知道，云爷和秀奶奶他们本来是有着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的，女儿在十八岁那年嫁了人，第二年却因难产成了个“养崽鬼”，两个儿子也都是一前一后地象雾一样消失多年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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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云觉老汉是我们院子里一位很有威望的长者，跟五保户候瞎子是同辈，是我父亲那一代人的叔辈，但他的年纪比候瞎子大得多。我小时侯见过的院子里最大辈分的人大概也就是我父亲那一辈人的爷辈了，那时候我总把云觉老汉也看成是院子里为数不多的几个辈分最大的人中的一个，显然是只考虑到年纪的因素在里面的缘故，对辈分是分不得十分清楚的。我现在想说清楚的是，那时候在我们院子里尚健在的最老的几个老人当中，云觉老汉又是其中年纪最大的，但他的辈分却在其他几个老人之下，比如说杨四老娘，按辈分在云觉老汉面前可自称婶娘了。云觉老汉的威望源自他知晓的事情比谁都多，而且能够有条不紊地说得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几个长他一辈的老人不但年纪反倒小他几岁或者要比他晚几个早晨来到这个世界，更重要的是都自觉知道的事情没有他的多，便在一些事情的说法上面就以云觉老汉为准，这样一来，云觉老汉的威望就自然形成了。
比方说狮子岭原来到底有多高，按云觉老汉的说法，狮子岭起初是比邻近的金子岭、八角岭都要高的，是本县境内几座最高的山峰之一。金子岭没有金子，除了岭上长油茶林，每年可打得许多的茶油以外，没有可变金子的东西了，地下面可全是石头，不是金子。石头是没有人去动的，所以金子岭一直是原来那么高。八角岭在书上是叫做紫霞峰的，因看上去岭上有八个峰尖形似八个角，本地人就叫它做八角岭。旧府志上说：“紫霞峰分八角，白水镇流二水。”也是因为八角岭好看才入了书，并且得了一个书名紫霞峰。狮子岭在府志里也有一句话：“狮卧三湘地，橹摇九天云。”说了狮子岭和狮子石，也说了狮子岭上的摇橹石，但没说狮子岭下面是藏龙卧虎之所，是聚宝盆。狮子岭地下面也有活石头，但更是龙脉所聚，底下全是黑金子（煤炭）。年年岁岁黑金子不住地往外流，流进湘江，流到外地，把条湘江很长的一程水路都染黑了。狮子岭下面龙脉殆尽，它才慢慢地变矮了的。
云觉老汉的家就在院子后头，早年院子里那棵古樟树还没有被放倒的时候，他家就在那树荫底下。当时决定要砍掉樟树的时候，除了我父亲强烈反对以外，还有一个坚决反对倒樟的人便是云觉老汉了。我父亲当时是副支书，工作上必须给以支持，就以大字报的形式给老贺提意见。但云觉老汉就不同了，他开始是跟老贺论理，老贺听不进去，说这件事没有理可论，说要砍就要砍的。到处都在这么做，你要留着一颗樟树做什么，这樟树也不是你一个人的私有财产，不是你想留就留得着的。你要一棵树，可国家要钢铁，是国家重要还是你老汉一人重要？云觉老汉见无理可论，也就无礼了。他抄起一把镰刀守在老樟树下面，声言谁敢动老樟一下他老汉就跟谁拼了老命，誓与老樟共生死的架势。老贺当然不会吃他这一套，大跃进不是一个人一把镰刀所能吓得倒拦得住的！他就下令砍树，说他倒要看看是树硬还是钢铁硬！
老贺派人首先下了云觉老汉手中的武器，将他强行关进了一间屋子里。几天以后老樟树被放倒了，人才被放出来。被关的几天当中，他老伴送吃的到那间屋子里，他不理不睬。被放出来以后，云觉老汉仍然绝食，整天望着那个偌大的树兜，泪水不住地流。老伴劝他，你这样就是饿死了，也救不了老树呀，树倒不能再生，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不喝，你也就要跟大树一样倒下去，何苦呢？你要是倒了，我孤老婆子活着也没意思，反正你是准备着倒的了是不是，索性我老婆子先走一步，免得伤心在后头呢！我们两个就这样陪了门口这老樟树走了干脆！说着就要去寻索子，找凳子，恨不得立即登腿的样子。见老伴如此，云觉老汉才答应喝了一口水，一口水还没下去，两行清泪早落进了盛水的竹筒里。云觉老汉一仰头喝下去，引泪再泣。老伴又安慰他说，好在树兜还在，天有情的话，老樟树还要生芽，日后总有一天也成得了栋梁。
云觉老汉生得高高大大，腰不弯背不驼。他有一张开阔的脸膛，两道粗眉下面是高而直的鼻梁。特别长的眉峰已经白了，但一口牙齿仍然整齐有力。他的头发也已经是白花花的，但却浓密得很，隔一段时间老伴给他刮个光头，久了以后又是钢刷子一样地白发冲天。我从娘肚子里出来就没有见过我自己的爷爷，小时候就听说我爷爷身材高大，身体强壮，力大如牛，棒打不倒。我就常常在心里想象我爷爷一定也是云觉老汉这个样子，鹤发童颜，气节如山的！幻想当中就把云觉老汉当成了我在生的爷爷，亲切地喊他云爷的。
云爷秋冬天里一身破棉袄，一根草绳捆在腰上。出门一顶油了桐油的雨斗笠，不管是不是雨天。真正雨天里他的背上就还有一把草蓑衣，没见他背过棕蓑衣。夏天里他日复一日是一身粗布短衣和阔筒短裤，衣和裤上下都是一种颜色，一种黄泥巴色。出门的时候头上顶着一顶破草帽，跟那一身黄泥巴颜色的衣裤相映成趣，象一个高大的稻草人。他的衣服换洗了也还是那一身，因为他肯定是没有别的颜色和式样的夏衣夏裤了，感觉好象是他整个夏天里就没有换过衣衫，其实他是个特别爱干净的人，衣服是三天两头要换洗的。他那一套夏天穿的短衣短裤永远是一种特别的颜色——黄泥巴色，所以不管新旧都一样。事实上，他如果做一身新衣衫夏天里穿的话，在第一次穿上身之前，就将新衣衫在一脚盆黄泥巴水里泡了，要泡好长时间才拿出来，清水洗净了晾干，白粗布衣衫就被染成了永远的黄泥巴色。黄泥巴色的衣服在地里干活的时候是永远不必担心脏不脏的，就能省了一份心来。夏天里闲着的时候，他的另一个特点是手里绝对有一把牛尾巴一样的麻丝，不断地在手里甩着，就如同传说中老仙人手中的那把拂尘。别人是用蒲扇的，云爷从来不用蒲扇，只用自制的麻丝拂尘。他的拂尘在自己面前甩来甩去，会生一丝风，再炎热的天气里他有那么一丝凉风就满足了，他的心思总是清凉的，人是清凉的，炎热热不倒清凉的人。人们都说他的拂尘主要是驱赶蚊蝇用的，跟牛尾巴的功能是一样的。我总觉得那样说有点过意不去，他是要用拂尘赶蚊蝇，但没有蚊蝇的时候他手里的拂尘也是飘然地甩着的，是一种风度，一种扮相，一种稳健的风采，是不要比牛尾巴的，是要比老仙人手里神秘的拂尘的。
夏日的午后或者傍晚，云爷得空的时候就会从院子后头他的家中走到院子前头来乘晾。院子前头当西南风，是最凉快的地方，总是聚了好多人的。云爷手里甩着拂尘来到人堆当中，人们会给他让坐，坐的地方是门槛、石板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云爷一来，大家就都愿意听他天南海北。他有说不完的掌故、笑话和历史故事，特别是玉丘本地的历史典故，总让人听得大开眼界。
云爷的老伴秀奶奶也生得高高大大，板板正正。人们感到惊奇的是秀奶奶的模样竟然跟云爷有几分相象，可以想象他们两个年轻的时候该是令人羡慕的一对儿。身体上比不得云爷的，是秀奶奶的眼睛要差远了，看东西凑得特别近，纳鞋底的时候，穿针眼总要请小朋友帮忙。假如手里的针掉地上了，也要发动孩子们帮着找，没有小家伙或者年轻人在身边的时候，她就拿出她收藏的一枚磁铁到地上探，就象日本鬼子探地雷的样子。秀奶奶平日里做得最多的活儿是坐在她家门前的一条长凳上打草鞋。她虽然眼睛不好，但她的草鞋却打得好，不但打云爷和她自己的草鞋，也打草鞋挑到墟上去卖的，以此换几个油盐钱。她打的草鞋有不同的种类，有稻草鞋、棕叶鞋、棕丝鞋、笋叶鞋、粽叶鞋（竹叶打的草鞋）等等，有时还以几种材料打成花草鞋呢！她那不同种类的草鞋卖的价格是不一样的，随顾客挑选。她打的草鞋细蜜紧扎，耐磨经穿，式样考究，过去在玉丘是很有名的。
云爷和秀奶奶一家就他们老两口，没有别的家庭成员。起初我们还都以为他们两个没有孩子，一直是这样的。后来从成年人那里才知道，云爷和秀奶奶他们本来是有着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的，女儿在十八岁那年嫁了人，第二年却因难产成了个“养崽鬼”，两个儿子也都是一前一后地象雾一样消失多年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