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云觉老汉一家（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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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七十年代的某一天，云爷老两口被通知到了县里，说是让去认他们失散了多年的小儿子虢成虎。在县民政局的一间办公室里，一个上了年纪的干部模样的人接待了他们，给他们每人递过来一杯开水，让他们先坐一会儿，那个人就出去了。云爷老两口是喝井水惯了的，并不会喝开水，心里紧张着，开水都烫着了手，才知道将开水杯放到面前的桌子上。干部模样的人再进来的时候，领进来一位身着军服但没有佩带军章的中年人。干部模样的人对中年人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又看了看他们老两口，就退出去了。
穿军装的中年人看着云爷老两口，云爷老两口瞧着穿军装的中年人。中年人忽然在他们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口里说：“爹！娘！我是——成虎呀，虢虢虢成虎！你们的儿儿儿子！”
秀奶奶瞧着喊他们爹和娘的这个中年人，那模样活脱脱就跟云觉年轻的时候一个样。他们的小儿子成虎从小说话就有点口吃，人到中年，口吃还不改。秀奶奶上来一把抱住了儿子，早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好半天，云爷才象是从梦里醒过来，两手扳住儿子的肩膀，只说了一句：“都三十多年了，你你你怎么还没没改结巴的毛病！”云爷说话倒是本不口吃的，但这一刻他却突然跟着儿子口吃起来了！怪就怪当年狗日的日本鬼子到县城打了一闹，奔逃的人流将那几副给儿子治口吃的草药挤丢了，儿子三十多年没吃那药，口吃似乎比小时候还严重了些！
儿子虢成虎领着云爷两个人出来，跟几个干部打了招呼，就把老两口带往招待所去了。到了招待所，云爷老两口见了天上掉下来的儿媳妇和孙女、孙子，就如同突然掉进了一个幽梦里，在招待所的几天里都仿佛没有回到现实中来。然后是一家三代回玉丘，行李多得根本就没法搬，只得雇人给送到轮船码头，又帮忙给搬上船。轮船到岭坝后又雇人担行李到家，在家门口堆了一大堆。
当年在玉丘，虢成虎的回乡可以说是一件特大新闻，同时也是玉丘特别是虢家院子里一件极其风光的事情，整个院子里男女老少都喜洋洋了好一阵子，对于云爷一家子来说，就更加无法描述了。人们也不去探究虢成虎一家子是从哪里回来的，是怎样回来的，只晓得虢成虎回乡前是个军官，当然也不知道是多大级别的军官了。人们看到他们一家子成天结队在这里那里转悠，狮子岭，玉丘观，玉丘水库，石板老路，老井……田洞里，水潭边，山脚下，果园里，坟山中，渠道上……人们找机会跟他们搭话，惊讶着他们那一口“跌音”的外地话。
渐渐地，人们跟新来的居民们就熟了，虢成虎很能亲近人家——尤其是会逗孩子们玩，孩子们都亲热地喊他成虎叔或者虎叔。他出来走到哪里手中都捧着一个有盖的漂亮口杯，杯子里冒着热气，他要不时地去抿一口水的。后来孩子们发现他那口杯里的水是黑色的，不象是清水，跟阴沟里的水是一个颜色，水里还沉着很多的树叶。他有时把他的水让给孩子们尝，胆子大的就去尝了，一口喝下去立马就吐了出来，说是苦得跟草药水一样！他的手腕上戴了一块金色的手表，孩子们都盯着他的手表看，有幸能伸手去摸那么一下就更是了不得了了。他知道孩子们羡慕他的手表，不但让大家看，让摸，还翻过手腕来让大家观察他的表带，说那里还有一块小手表呢？孩子们往他翻过来的手腕那里看去，他的表带上真的是还嵌有一个小小的“表”呢！大家都不知道那其实是一只指南针，都很是惊奇着他的特别的手表，竟然是有着一大一小两个表的，最令人惊叹的是那小表竟然可以做得那么小，小到可以嵌进表带里的！对他手腕上的大小两个表的分工，孩子们也是各有各的见解，有的说大表是夜里看的，小表是白天看的。有的说大表是给他爹娘看的，小表是他自己看的。也有的说大表是男人看的，小表是女人看的。还有的说大表是平时看的，小表是打仗的时候看的。最有创见的一种观点是当大表不小心打碎了的时候，就看小表了，就如同汽车屁股后头是挂了一个备用轮胎一样的意思。成虎叔却表扬了说小表是打仗的时候看的那个小孩，说这个小家伙的话倒挨了一点边，特意奖励他去仔细观看了他的小表并让他去摸了小表。
成虎叔看了看发表“大表碎了用小表”论的那个孩子说：“你家灶灶台上大小两两口锅，是不是大锅砸碎碎了再用用小锅呀？”因“砸锅”在玉丘也是一种咒人伤人的话，那个小家伙就红了脸，赶紧躲到后头去了。
他还有一样最最令人叫绝——包括成年人和小孩在内的东西，那就是他手里常常拿着的一个不大的方块匣子，外面用黑皮子包着的。他在黑匣子上端陡地拉出一根明晃晃的铁条来，铁条成塔柱状，底端稍大越向上面越小的，最顶端是一个黑色帽子。然后他扭动一个按钮，黑匣子就突然说出话来了，不一会里面又有人在唱歌了，男人女人都有。不仅如此，里面简直是什么声音都可以有，就看他把一个按钮旋转到一个什么地方。后来我们都知道了那是半导体收音机的时候，院子里很多老人还仍旧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就能够把男人和女人都装进了一个小小的黑匣子里，要他们出来说话就说话，要他们出来唱歌就唱歌，真是一个宝匣了！
手表当然是戴在手上不离手的，虎叔的茶杯和收音机也差不多不离手，因此三件东西几乎可以说是虎叔的代表和符号，院子里再没有任何别的人拥有手表和收音机了，也不会有哪个手里总是捧着个杯子的。要说的话，虎叔还会有很多显得相当神秘的东西，比方说吧，听人说他家里有子弹呢！小朋友就见过他的小儿子曾经从家里偷过子弹出来玩，被他爸爸看见打了屁股，子弹立即没收，以后就再也没有见他儿子在别人面前玩过子弹。
特别特别令人敬畏的是虎叔有一天手里提了一把德国式驳壳枪，站在禾坪上朝天放了两枪，把整个院子里的人都震住了。围观的人们怯怯地看着他手里的枪，他先是将大家疏散到他身后几米远的地方，放了枪以后，他退了子弹，又朝天扣了一下空扳机，然后关了保险，就把手枪给大家传看。他给大家看了手枪后，提着枪上了狮子岭。孩子们一窝蜂似地跟了过去，但都被他严厉地喝退了，连他儿子同样都不让跟着，说这是很危险的事情。等他从山上下来后，人们就见他手里提着一只野兔子和一只黄鼠狼，不用说是他用手枪打的猎物了。这件事是他们一家子回到家乡很久以后的事情了，人们议论着说当军官的回乡后是可以带枪回来的，但马上就有人持反对意见，说那是不可能的，多大的军官离开了部队也得缴了枪才准你走的！还有人说枪是不能带回来，但他确实带回来有子弹，也许是一箱子呢。他打猎用的手枪其实是跟公社武装部长借的，他是用子弹跟武装部长交换了那把手枪借用两天的。
不管怎么样，虢成虎在家乡是一个令人敬畏的人物，他是军官，带过兵，打过仗。我们在他家里，看到挂在墙上的镜框里面，有很多他的照片，都是全副武装的装束。人们说他那四个口袋的军装就是军官服，士兵是穿不上的。只有一点，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回乡的，军官怎么回乡当了农民呢？这个恐怕连我父亲也不清楚，父亲说也没有必要到县里去打听呀。不该知道的就不要知道，不该打听的也不要打听。
成虎叔是党员，以前又是军官，回来以后就当了生产队长，还是大队支委成员。在我儿时的一点记忆中，父亲跟虎叔在工作上起初是配合得还算可以的，但后来显然是有过别扭。只记得常常听母亲劝他让着点，人家原来可是军官呢，是国家干部。到一起做事了，又都是同辈弟兄的，不要得罪了人！父亲则总在抱怨，说原则上的事情怎么说迁就就迁就呢，他（指虢成虎）其实是不懂，可面子要得紧。母亲却责备父亲说，我还不晓得你的脾气！你说话什么时候肯给人家一点情面？谁跟你共事都会跟你牛的，何况人家可比不得别的干部，他可是有身份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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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七十年代的某一天，云爷老两口被通知到了县里，说是让去认他们失散了多年的小儿子虢成虎。在县民政局的一间办公室里，一个上了年纪的干部模样的人接待了他们，给他们每人递过来一杯开水，让他们先坐一会儿，那个人就出去了。云爷老两口是喝井水惯了的，并不会喝开水，心里紧张着，开水都烫着了手，才知道将开水杯放到面前的桌子上。干部模样的人再进来的时候，领进来一位身着军服但没有佩带军章的中年人。干部模样的人对中年人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又看了看他们老两口，就退出去了。
穿军装的中年人看着云爷老两口，云爷老两口瞧着穿军装的中年人。中年人忽然在他们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口里说：“爹！娘！我是——成虎呀，虢虢虢成虎！你们的儿儿儿子！”
秀奶奶瞧着喊他们爹和娘的这个中年人，那模样活脱脱就跟云觉年轻的时候一个样。他们的小儿子成虎从小说话就有点口吃，人到中年，口吃还不改。秀奶奶上来一把抱住了儿子，早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好半天，云爷才象是从梦里醒过来，两手扳住儿子的肩膀，只说了一句：“都三十多年了，你你你怎么还没没改结巴的毛病！”云爷说话倒是本不口吃的，但这一刻他却突然跟着儿子口吃起来了！怪就怪当年狗日的日本鬼子到县城打了一闹，奔逃的人流将那几副给儿子治口吃的草药挤丢了，儿子三十多年没吃那药，口吃似乎比小时候还严重了些！
儿子虢成虎领着云爷两个人出来，跟几个干部打了招呼，就把老两口带往招待所去了。到了招待所，云爷老两口见了天上掉下来的儿媳妇和孙女、孙子，就如同突然掉进了一个幽梦里，在招待所的几天里都仿佛没有回到现实中来。然后是一家三代回玉丘，行李多得根本就没法搬，只得雇人给送到轮船码头，又帮忙给搬上船。轮船到岭坝后又雇人担行李到家，在家门口堆了一大堆。
当年在玉丘，虢成虎的回乡可以说是一件特大新闻，同时也是玉丘特别是虢家院子里一件极其风光的事情，整个院子里男女老少都喜洋洋了好一阵子，对于云爷一家子来说，就更加无法描述了。人们也不去探究虢成虎一家子是从哪里回来的，是怎样回来的，只晓得虢成虎回乡前是个军官，当然也不知道是多大级别的军官了。人们看到他们一家子成天结队在这里那里转悠，狮子岭，玉丘观，玉丘水库，石板老路，老井……田洞里，水潭边，山脚下，果园里，坟山中，渠道上……人们找机会跟他们搭话，惊讶着他们那一口“跌音”的外地话。
渐渐地，人们跟新来的居民们就熟了，虢成虎很能亲近人家——尤其是会逗孩子们玩，孩子们都亲热地喊他成虎叔或者虎叔。他出来走到哪里手中都捧着一个有盖的漂亮口杯，杯子里冒着热气，他要不时地去抿一口水的。后来孩子们发现他那口杯里的水是黑色的，不象是清水，跟阴沟里的水是一个颜色，水里还沉着很多的树叶。他有时把他的水让给孩子们尝，胆子大的就去尝了，一口喝下去立马就吐了出来，说是苦得跟草药水一样！他的手腕上戴了一块金色的手表，孩子们都盯着他的手表看，有幸能伸手去摸那么一下就更是了不得了了。他知道孩子们羡慕他的手表，不但让大家看，让摸，还翻过手腕来让大家观察他的表带，说那里还有一块小手表呢？孩子们往他翻过来的手腕那里看去，他的表带上真的是还嵌有一个小小的“表”呢！大家都不知道那其实是一只指南针，都很是惊奇着他的特别的手表，竟然是有着一大一小两个表的，最令人惊叹的是那小表竟然可以做得那么小，小到可以嵌进表带里的！对他手腕上的大小两个表的分工，孩子们也是各有各的见解，有的说大表是夜里看的，小表是白天看的。有的说大表是给他爹娘看的，小表是他自己看的。也有的说大表是男人看的，小表是女人看的。还有的说大表是平时看的，小表是打仗的时候看的。最有创见的一种观点是当大表不小心打碎了的时候，就看小表了，就如同汽车屁股后头是挂了一个备用轮胎一样的意思。成虎叔却表扬了说小表是打仗的时候看的那个小孩，说这个小家伙的话倒挨了一点边，特意奖励他去仔细观看了他的小表并让他去摸了小表。
成虎叔看了看发表“大表碎了用小表”论的那个孩子说：“你家灶灶台上大小两两口锅，是不是大锅砸碎碎了再用用小锅呀？”因“砸锅”在玉丘也是一种咒人伤人的话，那个小家伙就红了脸，赶紧躲到后头去了。
他还有一样最最令人叫绝——包括成年人和小孩在内的东西，那就是他手里常常拿着的一个不大的方块匣子，外面用黑皮子包着的。他在黑匣子上端陡地拉出一根明晃晃的铁条来，铁条成塔柱状，底端稍大越向上面越小的，最顶端是一个黑色帽子。然后他扭动一个按钮，黑匣子就突然说出话来了，不一会里面又有人在唱歌了，男人女人都有。不仅如此，里面简直是什么声音都可以有，就看他把一个按钮旋转到一个什么地方。后来我们都知道了那是半导体收音机的时候，院子里很多老人还仍旧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就能够把男人和女人都装进了一个小小的黑匣子里，要他们出来说话就说话，要他们出来唱歌就唱歌，真是一个宝匣了！
手表当然是戴在手上不离手的，虎叔的茶杯和收音机也差不多不离手，因此三件东西几乎可以说是虎叔的代表和符号，院子里再没有任何别的人拥有手表和收音机了，也不会有哪个手里总是捧着个杯子的。要说的话，虎叔还会有很多显得相当神秘的东西，比方说吧，听人说他家里有子弹呢！小朋友就见过他的小儿子曾经从家里偷过子弹出来玩，被他爸爸看见打了屁股，子弹立即没收，以后就再也没有见他儿子在别人面前玩过子弹。
特别特别令人敬畏的是虎叔有一天手里提了一把德国式驳壳枪，站在禾坪上朝天放了两枪，把整个院子里的人都震住了。围观的人们怯怯地看着他手里的枪，他先是将大家疏散到他身后几米远的地方，放了枪以后，他退了子弹，又朝天扣了一下空扳机，然后关了保险，就把手枪给大家传看。他给大家看了手枪后，提着枪上了狮子岭。孩子们一窝蜂似地跟了过去，但都被他严厉地喝退了，连他儿子同样都不让跟着，说这是很危险的事情。等他从山上下来后，人们就见他手里提着一只野兔子和一只黄鼠狼，不用说是他用手枪打的猎物了。这件事是他们一家子回到家乡很久以后的事情了，人们议论着说当军官的回乡后是可以带枪回来的，但马上就有人持反对意见，说那是不可能的，多大的军官离开了部队也得缴了枪才准你走的！还有人说枪是不能带回来，但他确实带回来有子弹，也许是一箱子呢。他打猎用的手枪其实是跟公社武装部长借的，他是用子弹跟武装部长交换了那把手枪借用两天的。
不管怎么样，虢成虎在家乡是一个令人敬畏的人物，他是军官，带过兵，打过仗。我们在他家里，看到挂在墙上的镜框里面，有很多他的照片，都是全副武装的装束。人们说他那四个口袋的军装就是军官服，士兵是穿不上的。只有一点，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回乡的，军官怎么回乡当了农民呢？这个恐怕连我父亲也不清楚，父亲说也没有必要到县里去打听呀。不该知道的就不要知道，不该打听的也不要打听。
成虎叔是党员，以前又是军官，回来以后就当了生产队长，还是大队支委成员。在我儿时的一点记忆中，父亲跟虎叔在工作上起初是配合得还算可以的，但后来显然是有过别扭。只记得常常听母亲劝他让着点，人家原来可是军官呢，是国家干部。到一起做事了，又都是同辈弟兄的，不要得罪了人！父亲则总在抱怨，说原则上的事情怎么说迁就就迁就呢，他（指虢成虎）其实是不懂，可面子要得紧。母亲却责备父亲说，我还不晓得你的脾气！你说话什么时候肯给人家一点情面？谁跟你共事都会跟你牛的，何况人家可比不得别的干部，他可是有身份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