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相逢何必曾相识
那是乔琦回国后的第二天,和几个哥们在环市东路的酒吧喝酒。
他的隔壁坐着两个中年男人和一个俊俏的年轻女孩。
那女孩笑着的时候,弯成半月的眼睛下,软软的卧蚕若隐若现,看起来温柔又亲切。可是一低头、一凝神,眼睛又大而有神,清清楚楚的透着一丝犀利,一抹倔强。
女孩长得实在好看,光洁莹润的皮肤衬得旁边的两个男人格外的丑。
长得更丑的中年男人一直试图抓住年轻女孩的手,但年轻女孩每次不是撩头发就是端杯子喝水,巧妙的及时避过。
后来,那男的竟然破罐子破摔,直接把一只手搭在了女孩的大腿上。
女孩显然是低估了男人不要脸的程度,脸刷一下就红了,立即站起身说是要去洗手间。
乔琦本以为女孩借此机会就悄悄溜走了,谁知女孩去完洗手间回来,又若无其事地坐了回去。
她一直见缝插针的想给男人说什么,可男人的注意力显然不在她说的事上,而是在她的身上。
起先,男人还只是把手搭在女孩腿上,后来,竟然开始来回婆娑,而且越来越接近腿根。
就在快要到腿根时,女孩豁然站起身,往丑男的杯里斟满洋酒,又给自己满上,碰杯一饮而尽,然后提着包匆匆离去。
看着女孩离去的背影,乔琦一声冷笑:终于清醒了!
隔了一周,乔琦又被几个哥儿们约去那间酒吧,竟然,又遇见那个女孩和那天摸她的丑男,而且,这次只有他们两个人,乔琦不禁怀疑这女孩究竟是干什么职业的。
这一次,男人的尺度更大,女孩的容忍度也更大。
女孩还是试图向男人说些什么,男人仍然不置可否,只是有意无意地拍着她的大腿,色眯眯的盯着她,还经常故意拿错杯子,把她喝过的杯子放在唇边慢慢品味。
男人的暗示已经很明白,女孩好像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
女孩在男人的劝说下喝了二杯洋酒,已经面若桃花。男人还要劝女孩继续喝,女孩痴痴一笑,起身去了洗手间。
就在女孩去洗手间的时候,男人掏出一粒白色药丸,投进了女孩的酒杯。
男人轻轻晃动着酒杯,四圈、五圈、六圈……白色的药丸瞬时消失在咖啡色的洋酒中。
乔琦坐在不远处,饶有兴致的看着。说这女孩蠢,又好像挺机智,每次关键时候总能保全自己。说她机智,又实在是蠢,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还一再让自己身陷囹圄。
乔琦正想着,就见女孩从洗手间回来,晃晃悠悠,眼神迷蒙,明显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但待到坐下的那一刻,又直起腰板,眼神恢复清明。
丑男跟她碰杯,迫不及待地催她饮下杯中酒。她拿起酒杯,都已经送到唇边了,又放下,跟丑男重又聊起来。
丑男望着酒杯,饥渴地咽一下口水,心不在焉地点着头,签了女孩拿出来的一份文件。
女孩含笑收起文件,一不小心,胳膊肘撞翻面前的酒杯,酒撒了一地。
丑男看着棕黄色的酒,从桌面淅淅沥沥滴到黑色的地板上,逐渐与地板融为一体,脸色不可谓不精彩。
女孩好像已经不胜酒力,以手撑着额,靠在椅子上。
乔琦看着,忍不住笑了,悠悠走到女孩跟前,拍拍女孩的肩膀,轻声道:“又不会喝酒,下次别喝这么多了。”
丑男本就欲火中烧,正无计可施恼火着,见半路还杀出个程咬金,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推开乔琦道:“你是哪根葱,关你什么事。”
女孩抬头混混沌沌看了乔琦一眼,又垂下眼帘,好像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我是她男朋友啊,约了这个点来接她。”乔琦皱眉对丑男道。
丑男看了女孩一眼,质问:“是吗?”
女孩迷迷蒙蒙抬起头,茫茫然看着乔琦,含含糊糊“嗯”了一声。
丑男脸色更难看,恼羞成怒起身,踢飞跟前的椅子,径自走了。
女孩看着丑男离开的背影,眼里一片虚无。
“就这酒量还敢出来混!”乔琦坐到女孩对面,看着女孩烧得通红的脸,揶揄道。
“说得也是噢,我还以为只要脸皮够厚就行了。”女孩看向乔琦,眼神虽然依旧有些混沌,但明显比刚才清明许多,浑浑噩噩地苦笑道。
“需要我送你回家吗?”乔琦问。
“可以吗?”女孩看着乔琦笑。
“你不害怕吗?”乔琦也笑了。
“你长得这么好看,就算真有什么,我也不吃亏。”女孩莞尔道。
乔琦忍不住又笑了。
乔琦叫来出租车,陪女孩一起上车。
女孩把头倚在车窗上,闭着眼睛,眉头皱缩着,像是很不舒服。
乔琦端详着女孩,有欣赏,也有好奇:这样聪明的女孩,应该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可这样聪明的女孩,为什么要做这些?
乔琦正想得出神,女孩迎着他的注视,睁开了眼睛。
女孩淡淡回看向他,幽幽道:“他约我来这里的意图,有脑袋的都能想到。答应来这里,行动上已经构成了默许他的事实,与人无尤。办公桌上谈工作,酒肉桌上吃酒肉,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也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也知道有什么风险。”
女孩的语调疲惫苍凉,但透着沉毅倔强,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
但他不愿想起那个人,与那个人相伴的,多是痛苦的回忆,以至于这么多年,他宁愿四处漂泊,也不愿意回来。
也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什么,就这样,乔琦跟着女孩,一直走到她家。
那是一个跟他家截然不同的家:老旧的小区,温柔的母亲,女孩一到家门口,立刻藏起疲惫,挂上笑容。
女孩的妈妈见到女孩,拉过她的手婆娑着,心疼地唠叨着:晚上这么凉,也不知道带件衣服在身上;又喝酒,对身体多不好……妈妈满心满眼都是女儿。
待到女孩进屋,妈妈才留意到她身后的乔琦。
“是这个小伙子送你回来的吗?”妈妈问女孩。
女孩点点头。
“小伙子真是麻烦你了,快进屋喝口水。”女孩妈妈温柔的声音仿佛有种难以抗拒的魔力,不知不觉,乔琦又跟着进了屋。
屋内装饰简单到简陋,客厅里摆着一张便宜的三人位长藤椅,老旧的隔厅柜和电视柜油漆已经斑驳,门口的几块地板砖破了也没换。可是,家里每一处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狭小的阳台上种了一排绿植,枝头已经萌发新绿,一尘不染的茶几上放着一盆的绿箩,葱翠而蓬勃,似要从水缸里喷薄而出。
女孩径自在饭桌前坐下,妈妈立即从厨房变出三菜一汤。饭菜的香气萦绕在小小的厅堂,勾得乔琦不自觉又跟着走到饭桌前。
妈妈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上的水渍,一边招呼乔琦坐下一起吃。
乔琦乖巧地坐到女孩旁边,还真就跟女孩一起吃起来。
菜很简单,南北融合,一个香芹炒肉末,一个姜汁芥蓝,一个紫苏黄瓜,汤是无花果炖瘦肉。每个菜分量都不多,两个人都专注在吃上面,没说话,也没觉得尴尬。
妈妈在厨房里收拾着,传出各种餐具之间相互碰撞的声音,如音乐般动听。
吃到半饱,乔琦才跟女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他询问女孩的姓名、职业,简直跟查户口一样。
女孩却什么都没问,他不禁更好奇。
“你就不好奇我是干什么的?”乔琦反倒问起女孩。
“除了无所事事的富二代,你还能干什么?”女孩耸耸肩,不以为然道。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乔琦更好奇了。
“这么年轻,戴这么贵的表,不是小白脸,只能是富二代了。”女孩一边夹着菜,轻描淡写道。
乔琦看向自己的表,这是他在美国留学的第一年,父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知道这表不便宜,但具体价值几何,他还真不知道。
“这表有多贵?”
“你真不知道?”
“嗯~”
“跟我们住的这房子差不多价格。”
“真有这么贵?”
“不然呢?你当我为什么让你进我家门!哼哼~,有没有感觉越来越困、越来越晕?我们早就在这菜里下了药!一会儿杀人、劫财、抛尸一气呵成,送上门的小肥羊,不宰白不宰!”女孩眼神森冷,声音低沉道。
乔琦大笑,这女人神神经经,真不枉自己跟来。
“你怎么知道这表多贵的?”
“切~,也不看看姐姐我是干什么的!大街上,随便扫一眼,姐就能看出谁有钱!”
“银行还管培训这个?”
“切~这还需要培训?做钱的生意,可不得知道钱在哪里?”
一顿饭下来,女孩从晦暗肮脏的生活里爬了出来,脸也恢复了生气,跟出租车上那个疲倦落寞的身影形成了鲜明对比。
两人边吃边聊,没一会儿就把一桌饭菜吃得精光。
“你还真不客气了,第一次到别人家里做客就吃这么多!”女孩哀怨地把盘子里的蒜都扒拉出来下饭了。
“阿姨叫我不要客气的。”乔琦刨干净碗里最后一粒米,也意犹未尽。
“你倒是真听话!”女孩横了他一眼,揶揄道。
“话说,你为嘛跟那么丑的男人喝酒,银行赚钱不用这么拼吧!”乔琦并不介意被怼,一边跟着女孩起身收拾碗筷,一边调侃道。
“哈~什么人呐,怎么敢说这种大话,钱是天使,它能让我们活着的时候生活在天堂。”女孩一脸的震惊。
“哈~刚才,你差点就因为钱就下了地狱!”乔琦也是一脸的震惊。
看着乔琦贱贱的表情,女孩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刚才那是因为没钱!要是有钱,姐肯定只跟外表阳光、内心善良、有6块腹肌的帅哥喝酒。”
“哈,原来你还是个有梦想的青年哪。”论怼人,乔琦也是没怕过谁。
两人正针尖对麦芒,女孩的妈妈在阳台忙完回来,看见被扫荡一空的盘子,止不住的笑意。
“不好意思啊,小伙子,阿姨不知道你要来,菜烧少了。下回再来,提前告诉阿姨,阿姨多准备几道菜。”女孩妈妈笑起来跟女孩一样,眼睛弯弯的,亲切慈祥。
“阿姨,这么好吃的菜怎么能吃得够,您一定是会做饭的妈妈里面最美丽的,美丽的妈妈里面最会做饭的!”乔琦对女孩妈妈说不出的亲近,甜言蜜语张嘴就来。
“唉,这孩子,哪有你说的那么好!”妈妈娇羞的捋了一下纹丝不乱的头发,笑着收拾被扫荡一空的餐盘。
女孩这回是真的被震惊到了:刚刚对着自己那么尖酸刻薄,转眼又这么乖巧贴心,这是从哪里跑出来的变色龙!女孩嫌弃地白了一眼眼前的变色龙,把碗筷收拾得噼里啪啦响。
“难道以前没人给您说过这话吗?”乔琦一脸的不解。
“温馨吃了我这么多年的饭,从来都没说过呢!”妈妈瞥了一眼女孩。
温馨听到这儿,顿时get到他的“歹意”,差点气结,“呵~呵~呵~”冷笑三声。
“阿姨辛苦了,您休息一下,我来洗碗。”乔琦似是全然没听到温馨的冷笑,又作势挽起袖子,抢过女孩妈妈手里的碗筷。
妈妈赶忙拦住他:“你来家里是客人,怎么能让你洗呢,有温馨呢,温馨洗!”
温馨真是目瞪口呆,此情此景下,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捡来的孩子。
温馨端着碗碟,负气撞开乔琦,独自走进厨房。乔琦讪笑着,端着剩下的碗筷,也跟着进了厨房。
“你是谁?有什么企图?你也看见了,我们家没钱!”温馨鼓着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质问乔琦。
“我叫乔琦,乔木的乔,琦是一个王字旁一个奇怪的奇,美玉的意思,名如其人。这次是你欠我人情,回头会让你还的,所以不用感到抱歉。”乔琦说着,在温馨的围裙上擦干手,施施然出了厨房,向外面的妈妈道:“阿姨,温馨说要自己洗,不让我帮她。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今天是我回国这些天吃过最好吃的一顿饭了,下回等您有空,我请您吃饭!”
“也就是些便宜的家常菜,喜欢的话常来家里,阿姨给你做!”妈妈笑得合不拢嘴。
妈妈放下手里的活,送乔琦出门。两人一个“孩子路上小心”,一个“阿姨您留步”,直到乔琦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妈妈才含笑转身回屋。
后来回忆起这段,温馨总是懊恼不已,她一向自信立辨忠奸,看一眼就知道好人坏人,没想到竟然引狼入室!跟谭芸她们聊起这段,更是直言,女碧池她见过几个,男碧池还是第一次见,而且还这么碧,当时在洗碗池边,就恨不得泼乔琦一脸水。
不管何时想起、聊起这段,乔琦脸上总是止不住的笑意。
这一次的际遇,就像午夜的星光,点亮他幽暗的心。他喜欢这个家,或许简陋,却有人间至味。他羡慕这个女孩,不管世道多冰冷、多艰险,总还有一份坚实的温情守候。
他也想要靠近这光亮,靠近这温暖,吃这样满含爱意烹制的三菜一汤,这样的餐食才能滋养身心。
此时此刻,趴在床边,看着温馨恬静的睡脸,看着落地窗外疏朗的星空,乔琦无奈地笑了。
一路走来,他靠的竟全是星星点点的微亮,之前是外婆期待的眼神、温柔的唱吟,之后是父亲隐忍的关注、默默的祝福,都只有星星点点,却让他一直没有放弃自己,这到底是生命的顽强还是生命的贪婪?
他不愿承认这其间也有母亲陈凤仪的任何作用,他只觉得陈凤仪也跟他一样,都是奇葩,恨也能把她滋养得这样生机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