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京城郊外山色远 (1)
话说那水云观,正是二夫人李静枫的修习之所。唐朝开国之后,佛教遂盛,道家也不甘示弱。静枫便与道有一段不解的渊源,只是后来被她自己隐去,亦没有多少人知晓或计较。其实,她不但有子虚师妹在水云观中修行,更有另一些同门师兄弟和道友散落在各处,难觅踪迹。这子虚原是京城富家女,由家中为她定下一门娃娃亲,无奈她二八芳华之时,得知未婚夫是一个浪迹娼馆酒楼的不成器之徒,遂要悔婚,她父母却碍着情面不同意,因他未婚夫有些家势,不敢得罪。可是子虚却不愿一生与一个无稽之徒为伴,看上了她在一次元宵灯会时偶遇的白衣道人。于是二人相约一同私奔到水云观里来,在这里一同修习,平日按俗家弟子中的规矩,以夫妻相称。可是这白衣道人只在水云观居住一年,就不告而别,不知到何处云游去了。留下子虚一人在此独守清灯古木,好不寂寥。也正因如此,静枫才有了之前与子虚对话中的一些感慨之辞。
这日晚间,西风残照,桑榆暮景。水面微波漾漾,一轮皎月玉盘似地挂在中天。静枫一人孤零零在蒲团上打坐。师妹子虚走进来,对她说:“师姐,莫非你也学我,日后要与老君为伴”?
静枫说:“师妹,你是知道我的,我不会因为一些牵绊,就任由自己屈与委蛇,浑浑噩噩下去”。
子虚说:“我明白你是要强的人,可你与我不同,我没有儿女,也就无牵无挂。你已经有了云昭。你真的想把他放在王府由大娘三娘照看成人吗”?
静枫猛地一抬眼,似乎惊厥,可是她心一横,言道:“缘分自有天数,母子亦不例外。若果真我们母子不得不分离,我相信我儿总有一天会知道他娘的心意”。
子虚却说:“我不服别人,就服你。果真像你说的这么轻松,你何不直接把云昭抱出来,干嘛又要把他留在王衡那里?还是你舍不下王衡,否则凭你的个性,难道还怕他因你拐了他儿子来追杀你不成”?
静枫依旧狠心说:“覆水难收,破镜难圆,是他的骨肉,我给他留下;可是我自己,断不能因他的愚顽搭上我的光阴”。
子虚被怼得无话,却分明从静枫颤抖的声音和眼中含着的泪珠,看到她的挣扎和心悸。子虚摇了摇头,心想:天下第一倔强心冷之人,非师姐莫属。
子虚慢慢踱到门前,支呀一声推开门,身子探出去,转身掩门,手始终没有脱离门沿。在门将要阖上的一刹那,又关切地望向堂内的静枫。只见静枫柳眉星眼,面若芙蓉,尽管因近日的变故,平添了几分憔悴,仍掩不住风姿绰约的神韵,青女素娥般的品格。子虚不由得心想:师姐大概是因有这份天与娉婷的高洁之气,才会如此孤傲决绝。她又想:再过两个时辰,如果她睡不着,静枫亦还在这里,她便过来与师姐通宵谈心,共度一个不眠之夜。
辅国大将军府上,夜阑风静,月上柳梢头。一汪深蓝色的天幕显得无比澄澈清明。王衡安排乳娘带小儿子云昭早早歇息,又去老夫人房中问安。老夫人尚且不知静枫出走的事情,王衡未曾敢惊动老人家,并告知阖府上下,皆不可走漏风声。若有谁让老夫人知道了挂念,必定严惩。老太太只当二儿媳刚出月子,身体虚弱,不便每日来问安,所以没疑心其他。王衡同母亲聊了一会,老夫人叮嘱他,功名前程来之不易,要好好珍惜,不可因小失大,不可得意忘形,丢了根本,王衡连连应是。他见老夫人也困倦了,便回到自己的房间。
徐氏知道,王衡与她,素来无甚话题可讲,一般也不住在她这里。但家有家规,徐氏是结发的糟糠之妻,王衡会时不时来看望她,与她聊一聊大公子云逸的日常和学业。徐氏是贤良的好女人,十分知趣,知道王衡虽不是不待见自己,然而二人之间差距太大,时常在一处可能不小心碰一鼻子灰。她自求多福,不强要丈夫偏爱于她。所以相安无事,反而相敬如宾。果然,今天静枫不在,王衡派人去请了小夫人惜蕊。
王衡的房间比较阔大,黑漆木的椅子腿很细,从椅背到靠背再到座位,都搭着青色的薄毯。同样是黑漆木的长方形桌子,当家人们聚到一起饮宴时,可以临时搬上来,放到各自认为方便的地方。如今将军府最喜闻乐见的娱乐方式之一,就是王衡听小夫人惜蕊弹琵琶古筝了。王衡虽是武将,但也精通文墨,可谓文武双全的儒将,平时亦时常有意无意的附庸风雅。所以,对小夫人的琴艺,他自然欣赏有加。今日,惜蕊照常抱来琵琶,为王衡弹了一曲箜篌引。只见她轻挑慢拢,拨若风雨,曲调似玉珠落盘,极富神韵。一曲完毕,王衡称赞几句,却问她:“你还戴着那个羊脂玉镯?我看你好像很喜欢它”。
惜蕊笑说:“我父亲给我留下的信物,作为女儿,我岂能不惜之若命”。
惜蕊所说的她父亲,是太宗麾下岷州都督李道彦,曾大败土谷浑盗寇的良将。
王衡点了点头,低头思虑一下,似乎回忆起过去的什么事情。的确,他与李彦道大人是有比较深的交情。
他问惜蕊:“你父亲平时都爱喝什么茶”?
惜蕊答曰:“大人难道不知?我父亲最爱顾渚紫笋,也喜碧涧”。
王衡又点头。
惜蕊便说:“将军,我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了。二姐姐出走,前几天我见你长吁短叹,十分愁苦,如今怎么不伤心了?是如何化解开的”?
王衡本不愿提及此事,但惜蕊问他,他也不好不答,面色有些失落,言道:“我哪里是愁苦伤心。是生气还差不多”。
惜蕊问:“将军知不知道姐姐为何事出走?莫非……是因为我”?
王衡反问:“你?当然不是。……”
惜蕊说:“将军不要自欺欺人了”。
王衡说:“真的不是。就算是,你也不是主要原因。我们之间,总有一些说不清的隔阂”。
惜蕊问:“那不是因我而起”?
王衡抬眼看她:“你觉得因你而起,是因为你什么?还是你觉得你有什么地方容易让我们有矛盾”?
惜蕊说:“她是旧人,我跟她比起来,毕竟是新人。这都不能让她不悦?除非,她对将军无情无意”。
王衡先是无话,然后又问:“不知你最近武功长进了没有”?
说着,拿起身前桌案上一支狼毫,朝惜蕊的方向掷去。狼毫生风,掀起一道嗖嗖声,直奔惜蕊面门而来。
惜蕊一见有器物打过来,站起身往旁边一躲。狼毫砸到墙边的花盆上,并没有使过内力的迹象。
王衡先是鼓掌,然后站起来,三步两步走到惜蕊跟前,右手伸直向惜蕊面颊出招。惜蕊又是顺势向旁边一闪,掌力落空,王衡右脚往惜蕊足下一划,惜蕊跳将起来。
二人你来我往只过了几招,王衡便收手。其实他不过是花拳绣腿与惜蕊对打娱情,惜蕊也知道。但足以看出惜蕊的功夫在女人中算十分高明。王衡拦腰将她抱住,问:“这些也都是你父亲教你的”?
惜蕊娇嗔地叫道:“将军,你弄疼我了”!
深夜,万籁俱寂,然而夜长人却不寐。子虚下床,披上件单衣,看见静枫屋内的灯仍然亮着,便提着灯笼走出去,顿觉夜风有些凉意。静枫索性将窗子半开半阖,让风吹进室内,好吹走心底的离愁别绪。举头望月,她无法成眠,坐在几案旁思虑。孩子年幼,不便离生母太久。即便有生父在,徐氏也还妥帖,可是惜蕊……
这时,她听得门吱呀一声响,在一瞬间,却仿若是他在开门……静虚不禁一惊,心扑腾腾直跳,似乎要跳到嗓子眼。
然而并不是。子虚的身影从门外进来,关上门,静枫顿时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失望……难道,她割舍下如此多的尘俗羁绊,来到此地,就是为了等他能寻得此处,找到自己?她临走的时候也没有告诉他自己要去哪里啊!她不告而别,又怎能奢望他会自己寻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