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镜中人生（下）

由于上述原因，盧笙七岁之前，几乎没走出村庄一步过。在黑暗、自卑、怪僻的心理阴影中，偶尔走到街巷，就被邻人白眼，轻语冷暴力。记得有一次，趁人们不注意，偷偷地溜到村口，看见一片金黄色的油菜花，太美丽了，这是他人生记忆中，初次看见的砖墙弄堂之外的世界，他想靠近、伸出手触碰一下这美丽的花朵。

身后猛然冲出，后娘粗壮的外甥女以及俩个邻家孩子，一掌巴打在盧笙手上，叫道：“不准你触碰二叔公家的油菜，你这丑八怪，也配采摘这黄色美丽的花朵。”在一阵轰笑中，把他往家里驱赶，在族长家黑狗的一阵狂叫中，一群各式家狗、伸长脖颈肥硕的公鹅，都趁机一路追赶、欺负......可奇怪，即使这样，这孩子也从不流一滴眼泪！

在八、九岁时，这是盧笙父亲多年来最高兴的一天，时常拿功名在盧笙父子前吹嘘、欺压的一个盧氏“官人”（据说他的大儿子，经乌伤县亲朋介绍，年纪轻轻就跟随宗泽做“大事”，南征北战、神一样的存在），在一次赴任（邻近县府小吏）途中，偶染伤寒不治身亡，时年四十有三。

出殡那天，盧笙父亲趁着人多眼杂，不顾被人挤压、数落，硬生生地从酒席上抢了两只大鸡腿，父子俩一人一只，盧笙父亲还自顾弄了些酒，酒量不大，一喝就迷迷糊糊起来。把盧笙驼在自己肩膀上，跟随出殡队伍醉熏熏地来到东面山岗，下葬的地点。下葬仪式搞得好隆重、好繁锁，快天黑时才完毕。

其间有村人，上前媚笑着递给盧笙父亲一小壶酒，说：“痛快就多喝点，反正人死不能复生！”。天黑，回来路上，酒劲上来，脚一歪醉倒在山路边，盧笙就木呆呆地滚到山坡下，脚踝扭伤，身上被柴木荆棘刺伤，火辣辣钻心的疼。任凭盧笙大声的呼叫，山路上的人提着灯火越走越远。

最后，似乎听到父亲被人架走了，嘴里嘟嚷着：“你盧韫就有什么了不起的嘛！来，笙儿，跟为父一起回家，考他个状元给村里人瞧瞧！”接着迷迷糊糊地嚷嚷：“咦，我的笙儿呢？”

有人应道：“应该她娘前面抱走了吧。”

盧笙挣扎着摸到了根树枝，心想狼来了的话也可以防身。正担心着，不远处沿着山涧的小路上，有人提着灯笼前行，听到盧笙这边动静。就摸索了过来，是为出殡下葬做法事的独臂老僧，及其身后一位小妮子，即宏音法师与霓雪儿。

是夜，宏音法师把他带回离此不远的寺院，并为其校正足骨关节，洗清伤口及敷上创伤药，并细心地包扎好，其间霓雪儿认认真真地站在一旁，端盆递水、纱布之类的。

盧笙在禅房中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大亮。霓雪儿端来一大碗，杂粮米糊粥，看着盧笙喝完后。说：“师傅有事出去了，交待说等你醒来就送你下山，给你指明方向，沿着一条路就能回家。”盧笙心想：好想再多呆一会儿啊！

霓雪儿见他一只脚还有点疼，不太好走。就找了根可叉手的小木棍，给他当拐杖。

走到山门口，盧笙看到两边站着四个凶恶丑陋、高大威猛的神像（估计是宋代版本的四大金刚吧），跟寺院里其他明明净净的佛像完全两样。心里咯噔了一下。

回身下拜说：“替我求求法师老爷爷，让我留下来吧，就当是这些个门神，打柴烧火、护院扫地都行。我每天照镜子看到自己奇形怪样的，一出去就被人嘲笑，可这四个门神佛像长得也是这么奇形怪状，都可以留在此地，还威风凛凛的。”

小妮子，抬头看了看两边的塑像，又看了看文弱的小盧笙，不由地捂着嘴笑了起来：“你呀！哪里像他们哪！.......你像戏台上，赶考的文雅小书生。”接着，弯腰学着师傅对待一些虔诚香客的姿态，想把盧笙扶起身来。

盧笙张着嘴呆呆得，不肯起来，说：“这么丑的四个人都可以待在如此美丽的寺院，凭什么我就不行，等会求求法师看。”

小妮子抿着嘴，想了会，说：“好吧，我正巧要去飞霞涧边背水，给白莲闺池里的千年金鱼换水。”眨着眼接着说：“其间要路过一口明镜泉，可以清晰照人脸面，比世间其他镜子都要清楚，到时看看自己到底长得有多‘丑’。”

说完转身从寺院水缸，灌了两筒水，说这叫水娘娘，就像药方的药引一样，能把地下灵泉镜水引出来。接着俩人来到了山后的枯泉边，有了上述的一幕。

盧笙第一次，从泉水中看清自己的长相，并把霓雪儿的影像与她本人对比，以此确定自己，是个长相清瘦端正的小男孩。临别前，霓雪儿与盧笙拉钩，说：“这个泉水的秘密，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只许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又特意转述师傅说的话：回村后要说是自己走丢了，途中碰到一个不认识的赤脚郎中，好心敷了点药。

至此，盧笙才知道自己不但不丑，长得还挺不错，变得有胆气，不再如此自卑。还不时偷偷跑上山与小妮子“约会”，就算爬到后山腰从寺院的围墙上方，看一眼也好。

那天回家后，盧笙父亲却在外面满山满野的找，天黑才回家，一看见盧笙站在家门口。一把把他按在凳子上，打了一阵子屁股，这是父亲生平第一次打他，也是最后一次。接着抱着盧笙哭了起来，盧笙一边用手抹着父亲的眼泪，一边说：“爸爸，我长得很丑，像魁星、雷震子吗。”

父亲摇头说：“不像，你长得像爸爸。”盧笙心想：长得像爸爸不好，软脓包似得。像魁星也不好，虽然才高八斗、却长得丑、连官帽也戴不了，在戏台上，只会做奇怪的动作献媚讨好玉皇大帝、文武百官。

说真得，如真能像雷震子一样就好了，长得虽然难看些，但有一身本领、呼风唤雨、斩妖除魔；以前常被人骂丑八怪，曾经想起书里写得封神传说，就偷偷去摘吃村中族人，傍晚时分从山上挑回的柴担子中夹杂的野果子。试想能有一天，发生奇迹，吃到那一颗传说中的神果子，肩膀上长出一对像鹰隼一样的翅膀，叱咤风云，震慑乡人。

盧荀（盧笙父亲的名字）却想：这孩子，小时就看着有点痴呆，有先天因素也有后天照顾不周的原因，但总感觉有种说不明的神异之处。所谓神圣之人自有神异之处，如这识文断句，明显大大超过同龄人，五岁就能读懂诸子百家的书，只是两眼经常空空地望着什么似的。

但到了七、八岁左右，就让盧荀非常的丧气与窝火，这孩子虽然对读书很有天份，但对儒家史学等中考之书，毫无兴趣。只对数理、经学以及杂七杂八非正道之书，特别勤学而且很有天赋，有些杂书也不知从哪些个旧书窖里找出来，独自躲着埋头钻习。

这不，十岁模样的盧笙，摸爬着躲过几道要被攻击欺辱的阵线，翻墙钻洞的来到李辉家门前。呆呆的偷看着：李辉爸爸在修车轮，轮轴套进轮毂，用楔子、铁梢，外加火荡应用热胀冷缩的原理，使各部件之间楔合的紧密牢固（李辉爸爸这年交了好运，刚成为一个驼运队的队长；外带加工制作，销售车轮、辐条之类的。）

李辉从后面，偷偷近身来，冷不防得打了一下盧笙，做了个鬼脸说：“今天不去僧妮会？”李辉爸爸看见盧笙趴在狗洞后面偷看，也哈哈得笑了起来：“‘丑陋’却天生是块读书料的魁星爷，怎么也偷看我们这些个下等手艺人的粗把活。”

李辉妈妈长得丰腴高大且有姿色，从厨房里出来，低声说：“别魁星爷、魁星爷的，说不定异人真有异像，别小瞧，到时真得高中了，不戴官帽，我们也是得罪不起。”接着偷偷拿出好几个刚出笼的包子、馒头，塞给盧笙和李辉，示意李辉带他走。

李辉高兴地一蹦一跳，拉上盧笙的手，说：“去，找晓艺、杨弈他们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