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洗澡捡来的
树影婆娑,我寻个清静的地方坐下来,拾起桌案上的两个杯子,各斟了杯茶,递给他一杯,道:“陪我坐一会儿吧。”
令影颔首,施法将树梢头的明珠光辉给压下许多,矮身坐下,静了片刻问道:“君上是打算,将那名神君,留在九泉吗?”
我淡淡回道:“没有,他只是身上伤还未痊愈,我不便让他离开罢了。”
“原来如此,属下还以为,君上对他,有心思呢。”
“嗯?”
令影轻轻一笑,道:“属下追随了君上三万多年,倒是第一次见君上的身边,除了咱们这一众鬼差与谛听大人之外,还有别的男子。前些年阎君陛下给君上择的那几位王夫,可都被君上拒之门外,听说后来回上面,都病得不清。”
王夫,阎君他最了解我,也知道那些人我不会要,大抵是与那些人有什么仇什么怨,才会借我的手,吓吓他们。
其实,将他留在九泉之下,也并非是因着他受伤的缘故……
“君上,不好了!”
清静不过片刻的功夫,便有鬼差匆忙寻了过来,令影一派威仪稳重问道:“何事?”
鬼差着急道:“谛听大人回来了。”
我扶额:“他回来,你至于如此激动吗?”
鬼差抽了抽眼角,道:“谛听大人……是被沉钰上君给一路扛回来的……大人回来时还有意识,可沉钰上君以为君上在寝殿,便扛着谛听大人去寻君上,没成想撞见了君上寝宫中的那位神君。方才,一个激动,晕过去了……”
握着茶盏的那只手蓦然没了知觉,我浑身一个抖擞,心中默念了两句“阎君保佑”,别让谛听那样快醒来,最好,睡个四五日吧。
那人来冥界谛听原本是不知道,我还准备瞒他个四五日,谁知,就这样误打误撞上了。
疾步回到九华殿时,我差些被眼前那一幕给吓得咬到舌头,默默同令影道:“这厮,不是晕了吗?”
令影摊手表示不知道。
彼时谛听顶着一张几近彻底毁容的脸,单手搭在玉桌上,双腮肿得像个拳头,鼻子青了一大块,瞪着一双熊猫眼看对面端坐着悠然饮茶的白衣男子,双手握成拳,目光凶煞……
“谛听,你听我……”
他霸气抬手打断我的话,极力保持着冷静镇定,口齿不清道:“呜呜呜呜呜呜,我呜呜呜呜呜!”
我冷吸了一口气,令影亦是眼皮跳了跳,一旁沉钰上君端着茶惬意走过来,翻译道:“小白你别说话,我要他自己说。”
谛听握着拳头砸桌子,两眼眯成了缝:“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沉钰上君饮了口茶,继续翻译道:“老子都没机会睡小白的房,你怎么进来的?”
白衣神君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袖口,嘴角携着温柔的笑,道:“自是染染将房间留给我住的。”
“呜呜呜!”谛听猛地砸桌子,眼里快要冒出火花,“呜呜呜哇呜呜呜!”
我皱着鼻头往沉钰上君身畔凑了凑,懵道:“他又说了啥?”
沉钰上君挑眉,好笑道:“前一句是:你无耻,后一句是:你竟敢叫她染染。”
令影没忍住地笑出声,偷偷朝沉钰上君拱了拱手,压低声音:“佩服!”
我干巴巴冷笑了两声,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白衣神君保持着温润如玉且玉树临风的风姿,放下白玉杯盏,报以一个和煦的笑,声音清澈:“为何不可叫染染,本神……君喜欢,染染,染染,染染。”
他还故意当着谛听的面多唤了几句,谛听红着两只眼睛,一副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样子,扬起被纱布缠成包子的拳头,瞬息间便要与白衣神君打起来——
原本我还想上去劝劝架的,可下一刻却见白衣神君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玉骨折扇,展扇一挡,便将谛听逼退了数步。
折扇……我目光落在他那把纹了金色流云的扇骨上,记忆回到人间,原来,那日在茶楼下的男人,是他……
而他的修为,竟能轻而易举将谛听逼退,他,定不是普通神君。
“好了谛听。”沉钰上君抬手擒住了谛听的爪子,含笑道,“勿要闹了,你身上还有伤,到时候伤口裂开,你又要被司药小丫头骂了。”
白衣神君合扇退至我身后,我回身看他,拧了拧眉心道:“看你的身手,不像普通神君。”
他低眸看我,温润道:“嗯,昔年在司战的子梨上神手下修炼过,会些皮毛。”
子梨上神的手下,战斗力高一些,亦是说的过去,只是可怜了谛听,他这一身的伤,是何人所为。
沉钰上君留下来照顾受伤的谛听,令影不知从何处寻了两个冷鸡蛋给谛听敷脸。谛听还在同我赌气,躺在软塌上不理我,鸡蛋一碰他的脸,他便乱叫了起来。
我无奈之下只好问沉钰上君:“他是怎么了,怎么被人伤成这个样子?”
沉钰上君笑道:“还不是因着你,他听闻往生殿的孟饮负了你,便前去往生殿将那孟饮打了一顿,最后惊动了整个往生殿。孟饮的那些手下齐齐上来围攻他,他寡不敌众,便被打成了这个样子。若不是本君去的及时,他现在就回不来了。”
“他竟然去找孟饮打架?”我便知道他得知这件事后会闹腾,本想一直瞒下去,可还是被他知道了。
“孟饮?”身后白衣神君低低重复了句,敛眉沉下容色。沉钰上君的目光被他吸引了去,打趣道:“白染鬼君是从哪里捡来的神君,怎从未见过?”
我正要开口,却被身畔人抢先了一步,道:“在下云清,染染昨儿洗澡时捡来的。”
“唔……”谛听一声哀嚎。
我黑着脸装咳嗽,解释道:“没,你别听他乱说。”
沉钰上君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云清神君,在下沉钰,轮回殿之主。”
“沉钰上君有礼了。”他从容回了个礼。谛听躺在软塌上,翻了个白眼,牙缝挤出两个含糊不清的字:“无耻。”
上君瞥了眼谛听,浅笑道:“本君会暂时留在九庆殿给谛听治伤,鬼君无须担心,不如先回去休息吧?”
这等场合,多留一刻他们说不准还会再打起来,还是先溜为上。我同沉钰上君感激道:“如此就劳烦上君了,白染先告辞了。”
临行前还不忘咳嗽一声,提醒令影与云清一道离开。
“你原来,叫云清。”
冥界的天,阴沉沉的,千百年如一日的清冷。彼时我与他行至一处枯骨花海看风景,花海另一畔,高门悬挂着两串被风吹摇曳的红灯笼,阴风吹起我一身墨裙。他负手行近我,浅浅勾唇,道:“嗯,云清。”
我低头莞尔,阴风卷起我的广袖,平添两分伤感:“皎皎云白,不染纤尘。”
“嗯?”他挑眉疑惑看我。我晃过了神,赔笑道:“无事,只是当年,我有一位故人,和你长得很相似。”
“相似?”他笑着道,“但不知是哪位,若云清有幸结识,也想看看,究竟有多么相似。”
我沉声道:“他,离开了,你见不到了。”
他墨眉上扬,面色温润:“离开了?”
我踌躇了一阵,同他换了个话题:“对了,九泉之下,不留外客……”
“染染这是要赶我走吗?”他噙着笑问道。
我脸上一热,背过身不去看他,勉强端出两分素日鬼君的架子:“谁,允你唤我染染的。”
他道:“日前,你不允我唤你恩人,我想了想,染染这两个字,很好听,你若不喜欢,我也可随着谛听,唤你小白,抑或是,染儿……”
“染儿?”我呛住,脸热得更加厉害,“还,还是染染吧。”
至少,没有染儿那般亲昵。
风吹动枝头,摇曳满地枝叶,我站在花前看着远方,心内不由感叹时光荏苒,往日的种种都恍若昨日,历历在目,可,我们却终究都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传闻白染鬼君执掌九泉衙门,已经八万年了,染染难道从没出去,看一看吗?”他轻轻道。
我哽了哽,道:“大约,是看遍了外面的繁华,所以才不曾有留恋。”
九万年了,如今的天宫,该是什么样子?
“染染似乎,很喜一身墨裙,其实,白色或许更适合染染。”
“白色……”我呢喃了声,笑得凄凉,“本君乃是九泉衙门的鬼君,白色,已不合时宜。”
当年我在九曜星宫,那人也曾夸过我穿白衣好看,可后来,他却废了我的修为,剔了我的仙筋,将我贬下了人间,遗弃在大荒山之中。当年他赋予我的一切,都在那一刹那间,全部亲手收回。我恨过他,怨过他,我不愿想起和他有关的一切,连他喜看我穿的白衣,都毁了。也许因为放不下,所以才会同他赌气吧,后来的千千万万年里,我都只穿墨衣,久而久之,便也成了习惯。
他沉笑了声,静了一阵,道:“染染穿什么,都好看。”
我怔了怔,眼角潮湿,假装用沉默来掩饰此时的伤怀。
谛听因着云清同我赌气了好几日,我每每去瞧他,他都故意拉着一张驴脸看着我不说话。我也没服软,亦是默不作声地将汤药递到他面前,转身就走,一连好几次,他终于忍不住了。我再转身的时候他却拽住了我的袖角,青着脸咳了几声,装模作样道:“那个,小白你这人怎么这样呢,我可是为你受的伤,你看我这鼻子,我这眼睛,你就不能说几句好话哄哄大爷我吗?”
我抽回袖子,无奈挑眉笑道:“你是小黑小白的大爷,却不是我大爷,你想听好话?我这就让令影去将黑白无常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