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贝壳串成的风铃被海风吹拂得叮叮当当响动着,距离桐照村20海里的海域上,海水飞沫被冰冷咸腥的海风吹打着,直往人脸上冲。
林建友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觉随着离家天数的拉长越来越重。可他是船老大,在大伙儿面前一丁点儿不好的情绪都不能带出来。
“号子么吼出来哟,心中的爽啰。渔网哟拉开哟!来一个大网头哟!”伴着是满洋“咕咕、哗哗”的声音,渔歌号子声直冲云霄。
“抛网!”随着林建友大喝一声,周围几艘船都跟着整齐划一地张网锚地。
接下来就是拖着网等待了,起码也要等半个小时。
等到网收到最后变得逐渐沉重,就开始喊号子。跟着就熟练又默契地身体后躬,两脚分开,脚趾用力扒牢甲板。他们拉着麻绳,共同使劲,随着号子的节奏,一下一下往回拉鱼网。
当银光闪闪的带鱼浮出海面时,有人大声叫好。
随后海面上一片银光闪闪。
“带鱼旺发了!”
“这是带鱼群啊!”
过了零点,桐照村码头港口一片星光点点。远远地就看到了群舟归来的帆影。当船离海岸线越来越近,码头上的人都看到了甲板上一片银光闪闪。
“大网斗,大网斗!”码头上有人喊了声后,大伙儿都跟着祈祷。
“看,那几艘船桅杆顶部挂了丰产旗!”有眼睛亮的,在人群中大喊了一声。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很快船舶靠岸,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
而在这一片热闹中,林建友没想到的是,迎接他的不是他媳妇和儿子而是村长一声,“建友啊,你爹去了。”
林建友顿时撒腿像家跑。
等看到他家门口飘动的白布孝条时,林建友跨门槛的时候噗通一声,脚底一软摔了。
徐榛年听到动静回头看,“爹!”
这一声爹,所有人都回头看了过去,李月娥才止住的泪再次汹涌。她站起时把凳子都带倒了。
李月娥哭喊了一嗓子就扑向了林建友,而林建友任由李月娥哭诉,捶打他:
“爹去了,去了!你怎么才回来……”
林建友一句话都没有,浑身的寒气与满身的悲伤笼罩着他。
从进屋后,他的眼神就直勾勾地盯着客厅中央放置林有根遗照的方向。天地万物似乎都与他无关,他满心满眼的全是那张黑白照片。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林建友推开李月娥,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他老泪纵横,嘴唇蠕动着,竟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他在心底一声声地喊着爹。
爹,不是说好等我回来咱爷俩儿一块喝酒得吗?
爹,你怎么好好的就没了呢?
爹,儿子连你的最后一面都没看到。
远在川省拎着行李准备退房的林青旸。
颤抖着音儿一字一句向招待所前台问道:“你再说一遍?”
“同志你家人来电话说,你爷爷去世了,让你……”
那小姑娘话都还没说完,林青旸就突然转身往外跑。
在烧断七的前一晚上,林家的气氛还是沉闷的。
林建友在他爹的遗照前,长跪不起。
后面跟着他的大儿子。
李月娥坐在椅子上,默默地陪伴。不过才小半月她就瘦了一大圈。眼睛里充斥着红血丝,可见这些天都是怎么熬的。
她从炕桌里拿出本记事本,手指着那上面的记录说道:
“这都是这回儿帮着咱家的名单,人家帮着咱们做了什么,我都让晨晨记下来了。基本离着近的,还有能伸把手都伸了把手,给你爷换寿衣的,抬棺材的,帮着下葬填土的……大旸你是老大,要心里有数。你和晨晨都要记得这份情!”
说着她又看向徐榛年,“小榛,辛苦你了,还要你……”
“娘,一家人还说什么辛苦不辛苦的这些外道话,我替爷爷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墙上的挂钟适时响了起来。
林建友没有回头,保持刚才的姿势说:
“去吧,你们去休息,不早了,小桐榕榕也该睡了。这些天你们娘辛苦了,都去睡吧,我和你们爷爷再说会儿话。”
到了断七这天,虽然林家本家的亲戚不多,但老爷子从前乡性儿好,村里八成人都来送老爷子最后一程。
林建友站在院子里用着期盼又悲伤地三次高喊:“爹,回来吧。”
等到夜里再把林有根生前用过的东西烧了后这场身后事就算是完成了。
而京都那面也早已打了好几个电话来催。
“爹,娘,明儿我们就得回去了。有什么事你就让大哥给我们打电话。”
“知道了,我们在家能有什么事啊?等过了年,你大哥就回去了。”
林青玉只好点头。
回京都的路上,车里的气氛也没有来时的轻松。到了京都已经是半夜了,给俩孩子安顿好,徐榛年先去洗澡,林青玉疲惫地瘫在沙发上。
徐榛年从浴室出来,入眼看到的就是他的小妻子穿着黑色的毛衣,趴在沙发上睡着了。
林青玉睡着了也不那么踏实,偶尔肩膀会耸动一下。
徐榛年走近林青玉,在她身边坐下。他小心翼翼地伸手过去抱住林青玉,目光停留在她再次变尖的下巴上。
徐榛年抱起她去浴室,动静这么大,可林青玉只是嘤咛两声,没有醒来。可想而知这是多累了。
徐榛年知道,她其实并有多大能耐,却喜欢表现的大包大揽、咋咋呼呼。
看似能扛起很多,实际上就是在强撑着,外强中干。
就像一开始老丈人和大舅子没回来,是她站在丈母娘和小舅子身前和他一起招待村里人。
她在自己安慰她的时候,还能说,“你放心,我没事。这世上谁不会死,你我都得死!”
可她不知道她说这话的表情,有多让人心疼。他知道,爷爷去世她比谁都难以接受。
因为他媳妇就是一个爱反省自己的人。
果然。
当徐榛年脱下林青玉的衣服,把她放进澡盆的时候,林青玉眼角有泪滑落。
昏黄的灯光下,她背对着徐榛年睁开眼看向窗外的夜空。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有了倾诉欲。
“以前每个月学校发的粮票,我都会剩一半寄回去,还有补贴,我就偶尔要用的时候才留几块,省的的都寄回去让爷爷买药。
老师帮我联系家教,可能是我看起来太糟糕了,月月想着法儿请我吃饭。后来我挣钱了,才好点。然后又稀里糊涂怀孕了,其实那时候我不是不想做掉的,而是那会儿我病了,那病看起来像正常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想说话不想动……
肚子越来越大,我害怕,甚至好几次都不想活了。但是我知道我不能,他们那么期盼我能出息。于是我忍耐着,告诉自己要坚强,熬过去就好了。”
徐榛年的心就好像被人剜着。
他不停地眨动眼睛,咬紧牙关,大手往林青玉后背撩水。
“就这样过了大半年,然后生孩子……其实我有意识的,知道哥哥和月月抱着孩子在我面前。可我太累了睁不开眼……
后来,我又醒了,我就告诉自己,活过来就相当于重生,重生了就得改命,不管是我还是我家。
我卖煎饼、带孩子和哥哥去苏国……我以为我能让我们家越来越好。如果我早点儿把爷爷接到京都看病,如果我们快点回去,他是不是……”
“不是,不是!”他蹲在浴盆边,从后面环住林青玉的肩膀,“你已经做了很多了,生老病死谁都料不到。还记得吗,以前爷爷说最放心不下你,咱们结婚时他多高兴呀。我想爷爷走的时候一定是没有遗憾的……”
夜深了,卧室里的大床上。
徐榛年心疼地搂紧林青玉,林青玉也紧紧搂着徐榛年,汲取着他身上的温暖。
俩个人相依相偎地睡在一起,直到东方欲晓。
第二天是回大院吃饭的,徐老太太看了眼孙子别着的孝布,就安慰了林青玉几句。等到白佩珍和徐志清回来也是一样,还抱歉自己走不开不能去拜祭。
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人都挺忙,孩子都被放在大院儿。
快过年了,林青玉先前定了一批红色的喜庆包装。接着又在报纸上打广告,还是和先前一样照片和广告词都是自己写的。
厂里现在这么些人接订单确实也忙不过来了。正好林青旸在电话里说开年要带人过来,林青玉也就没忙着招人。
徐榛年那边呢,冬天盖楼怕的就是土冻上了地基不稳。所以,徐榛年托关系找来一卡车炭。工地上到处都是火盆,就是夜里也都让烧着,得趁着还不算最冷的时候多干一些。
这些工人大多是退伍兵,徐榛年没亏待,钢筋作业棚、配电房,水泥仓库还有施工生活区的工房都是实实在在花了钱去盖的。
当时陈瑞运建材来的时候就说他,“你这都不必要的支出,东郊那谁,人家那么大个建筑公司盖楼也就那样。你这些房子一盖,又配了那老些东西,还有那种安全帽那些这都增加多少成本啊?知道你大少爷手松,你都当小钱,可这些加一起就多了。之前你没正儿八经做过生意,我告诉你咱不能这样。就是你媳妇知道了也不能同意。”
而徐榛年当时和陈瑞说,“咱不管做啥买卖,以人为本总是没错的。”
徐榛年哪里是不知道这样会增加成本,可这些钱省不了。再说了真要省钱,别的地方比如不必要的应酬,哪里省不出来。
这些工人本来就是奔他来的,让他们有个像样的居所不受冻,不仅是为他们,也是为自己。置办那些是考虑到他们施工安全和生活需要,可同时也是为了自己心里能踏实。
林青玉知道这些后不仅没像陈瑞说的那样,反而在心里对徐榛年更有了再上一层楼的认识。
就这样年前两人都忙,直到工人们都放了假才算彻底轻松下来。
“我妈这些天到处张罗给我找人留在好学校,你呢,安排好了没有?小鱼,以前我就想毕业,可现在真让我去实习了,我又有些害怕,我想留在学校。唉,可我妈那边都拖了关系了……”梁满月唉声叹气地小口小口喝着热奶茶。
林青玉一边给俩孩子喂奶糕,一边随口道,“徐榛年给我找了个学校,得去上几节课,主要得卡戳。我那边都忙得不行了,还有火锅店和烤肉店。现在生意也没之前好了,不过也在我预料内,毕竟当初想的也是挣快钱。”
梁满月连连点头,叹了口气,她也知道小鱼现在和她不一样了。
“你哥哥什么……”
“干嘛,急着做我大嫂啊?好啊你,我把你当姐妹,你就想做我嫂子?!说,你们怎么开始的,之前都没来得及问你呢。”
梁满月脸上顷刻泛起了红晕。她深呼吸了下,才又扭头支支吾吾地学她和林青旸的全过程。
学完了还挺忐忑地看着林青玉,“小鱼……”
林青玉忽然轻笑出声,梁满月松了口气。她点了点梁满月鼻尖,“看你紧张的,我可不是恶毒小姑子。高兴还来不及了,你们要是早点说,让爷爷知道了,唉算了不说这些,我哥过了十五就会来了。”
梁满月两手抓脸,纠结得不行,一脸小女孩的模样,欲哭无泪地嘀咕道:“我妈还让我见天儿地相亲呢,说是毕业了就结婚正好。我前段时间没找你就是躲去外婆家了。”
“那你跟我哥都这样了,你没和胡阿姨说啊,这不成啊。”
“这两天我妈单位里也忙,等过了年的。我就说……”
门外的徐榛年穿着大衣皮鞋在走廊来回踱步,他看了眼手表,这都从九点聊到快十一点了。他媳妇还说今儿全家去逛园子呢。
林青玉送梁满月出去的时候正好和徐榛年面对面。
梁满月看他穿戴整齐,“你们不会是要出去吧?我走了我走了,小鱼不用送了。”说着也不等林青玉反应,就一溜烟儿跑了。
俩孩子穿了一件又一件,包成粽子样的被带出去玩了。
陶然亭里,林青玉望着徐榛年路上一直说的最高的冰滑梯,一脸无语。
这设施比后世差远了,也就两三层高吧。
而且那“大雪山”上还都是孩子,不是他家这种,是大孩子。
刚要吐槽这地方不适合他们,结果她一侧头:她丈夫孩子呢?
“媳妇!青玉!”
听到声音她抬头一看,天啊,怎么抱孩子上去了。
“你给我回来,徐榛年!”
结果下一刻就看见徐榛年抱着俩娃从上面出溜下来了。
吓得林青玉心脏一紧:“嗳?别!”她赶紧跑过去,就怕孩子们被甩出来。
等她跑到滑梯底下,双手叉着腰喘气时徐榛年抱着孩子也滑下来了。林青玉怕孩子吓着了,箭步上前,结果一看,俩宝宝抱着徐榛年咯咯笑呢。
“爸,飞!”小桐甚至还想再来一次。
过了一会儿徐榛年又带着孩子们坐小冰车。怕冷到孩子,他解开外套扣子,把孩子包在胸前。龙凤胎还差半个月就一周岁了,人家也知道好赖。妈妈不愿意他们受凉,可两个小家伙自己玩得老开心了,那清脆的笑声就没停下过。
过年前这些天,两口子带着孩子满京都瞎逛。
公园的游乐场里,徐榛年指着小火车指责俩宝道:“让你们挑食不吃菜泥长不大,瞧瞧多耽误事儿,我们都玩不了。”
俩孩子这时候又看不出眉眼高低了,冲着爸爸傻乐呵。
年三十晚上,徐家的大圆桌坐得满满的,觥筹交错。
徐志清从军区回来后,一家吃了团圆饭。
他放下酒杯,浑身都舒坦,“再过两年,孩子们都上桌了就更热闹了。”
徐老太太身穿枣红色唐装咬着苹果,笑眯眯连连点头:“可不是嘛,等都不用两年,明儿我们小桐和榕榕就该有自己位置了对不?太奶啊,叫人给你们打高脚凳。”
零点吃饺子的时候,外面放烟火了。离得远,就只看到束束烟火腾空升起,五颜六色的宛如火树银花,绚烂绽放。
徐榛年刚去了卧室看孩子,小姐弟俩正跟小猪一样呼呼大睡。他朝林青玉走去,在她左边站定牵起她的手轻轻握了握。
一九八六年就这样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