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来信

第一章 来信

整个暑假将于八月二十五日结束,教师还要提前一周上班。这期间周科中可体会到煎熬的真正滋味了,就怕哪一天大门邦邦几声,接着就是洪亮的一嗓子“信。”

好在今天已经到了八月中旬,眼看着稻麦开始一点点泛黄,一早一晚也有些凉意,周科中家里基本上都风平浪静,连街上闲逛的狗都懒得朝这里看上一眼。

只剩下六天,不,现在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而那个邮递员平时都是上午出现,这样严格说起来,还有五天。胜利在望。可离开学越近,周科中的心思越乱,寝食难安焦躁不堪,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有事没事眼光就不由自主的往墙上的日历上瞄。就像一根被挤压的弹簧,越到最后反弹力越大,疯狂弹击着他本不坚实的心脏。

索性,一大早他就扛起锄头,头也不抬,朝屋里说了一声早饭不吃了,就朝自己家地里走去。

天刚蒙蒙亮,太阳周围的红晕还没有完全散尽,家家户户都已经炊烟袅袅,街上稀稀落落的人,还都带着睡意。偶有几个勤快些的毛头小子,上学时候他也曾教过的,见到他之后还算恭敬的打了声招呼。

周科中赶紧答应着,好像回应慢了就要欠人家似的。不过村里大部分人都好像对他没有那么客气,即使出于礼貌招呼也是懒洋洋的,纯粹就是一种敷衍。

周科中也不计较,他也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和人计较的本钱。因为在这些人的眼里,凡是跑到学校去当代课老师的大男人,都是懒汉,都是为了逃避劳作而去当孩子王的人。

虽然他堂堂的高中毕业生,也在地区小报上发表过豆腐块,可是对别人来说屁用没有。

像村西的唐老三,虽然大字不识一个,自己的名字都写的东倒西歪,可是这几年他木夯夯的大脑袋像突然开了光一样,迸发出无穷的智慧和能量,硬是和县林业局拉上了关系,周围林场每年的冬采任务都被他包了下来。

他眼光倒是也长远,赚的钱没全揣到自己腰包里,大部分都孝敬给那些有用的人。三教九流,各路小鬼,他都答对的妥妥当当。就这样唐老三的路越走越宽,几年就成了远近响当当的人物。村里很多人跟在他屁股后面,捞了不少实惠。

唐老三就这样成了村里的财神爷,到哪里都是自带光环,大家行事说话都会看他脸色。对他的称呼,也由以前的“三胖子”“唐大脑袋”,变成了“唐老板”、“三哥”,语气语调自然是周老师所享受不到的。

正好经过唐老三家,周科中转头看了看那扇威风的有点夸张的大门,才发现自己此刻竟然还有心思胡思乱想。

路人慌慌张张,皆为碎银几两,趋利避穷乃人之本性,跟着无能之人只能越混越穷,围着强者转才能有利可图。谁不想高人一等过舒坦一些?自己眼前那一只靴子还没有落地,却跑在这里感慨什么,喝酱油耍酒疯—纯粹是咸(闲)的。

周科中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加快了奔向田地脚步。

他家的地属于村里的一等地,大包干时候全村抓阄抓来的。这也是他爹老周的唯一一次荣光之举,也算是扬眉吐气一回。土质肥沃,位置也好,就在通向镇里道边的山包上,站在地头,全村概貌一览无余,出村办事走亲的,外来赶脚做小生意的,在这里都可以看的一清二楚。

周科中走上坡,把水壶一放,拿起锄头就开始铲了起来。

他希望把自己的紧张和不安,全部倾泻到脚下的黑土地里去,别再像毒蛇一样缠着自己。

不知不觉,日头已经升到半空,阳光也越来越毒,周科中眯起眼,抬头看看天,放下手中锄头,拎起水壶,一屁股坐在地头上,一边大口大口喝着水,一边心神不定的看着大道上来来往往的人。

他们大部分都是到镇里的年轻人,蹬着自行车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说说笑笑的声音隐隐传来,使得周科中焦躁的心理也或多或少的舒缓了一些,他年纪也才不到三十,慢慢的也被这群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所感染,竟然也催生出些许激动和激情来。

心情好了就要奢侈一把,他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慢慢抽出一只点燃,然后贪婪的吞吐着,咝咝有声,尽量要把每一缕烟气都慢慢在嘴巴和鼻腔里循环一遍,这让他感到无比轻松和惬意。

就在他再次抬头不经意瞟向大路的时候,远处隐约方向一个身影从镇里方向骑车疾驰而来。影影绰绰的身影头上好像还戴着一顶大盖帽,顿时,周科中心头一紧,瞪大眼睛往那瞅。

可能是派出所的或者工商所的吧,可他们现在牛气的很,出行都是吉普车、摩托车,威风凛凛的,没见哪一个是蹬着自行车来的呀。

眼看着身影越来越清晰,一团生机勃勃的绿色逐渐映入了周科中的眼帘,就好像一阵阴风朝他呼啸而来。他本来舒缓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明明就是镇上的邮递员,车子骑得贼溜,后架上耷拉着的绿色大信袋一颠一颠的。

周科中呆呆地看着那个身影娴熟地拐到了自己家门口。该来的还是来了,那一团炫目的绿色,彻底粉碎了他的期待和梦想,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了,“老师”二字,与他彻底无缘了。

他突然觉得浑身一点气力也没有,胸闷得够呛,甚至眼前空洞洞的,一点内容也没有。他木然的收起水壶和锄头,面无表情的往坡下走。他就想回家好好躺一会,大睡一次,最好永远不要醒来。

他不知怎么回到的家里。六十多岁的父亲,默坐在房角阴凉处,蔫头耷拉角的,佝偻得像一尊雕塑,浑身上下散发着衰颓之气,手中旱烟仅余一截灰烬却倔强的挺立着。母亲正在院中晾晒木耳,花白的头发在烈日的映照下显得更亮了。老婆朱艳兰在猪圈边一手往猪槽子里倒泔水,一边挥舞着木棍敲打着一头疯狂抢食的黑猪。黑猪哼哼唧唧的,算是给这个死气沉沉的院落带来一丝生机。

看到自己老公回来,朱艳兰随口问了一句:“这么早就回来,知道了是咋的?”

周科中头也没抬,“哦”了一声,大步流星走进屋子里。

他家的房子还是二十多年前盖得泥草房,三间室,东屋爹娘住,中间是厨房,他和老婆、孩子住在西屋,毕竟主人读过书,屋里屋外相比于村里其他人家收拾的干净利索,特别是西屋里还摆放着一个长长的书架,虽然简陋却也透漏着文雅气息。

儿子光祖,还没到上学的年纪,正拿着一支笔趴在桌子上乱涂乱画。

周科中脚还没踏进西屋里,就瞥见炕沿上放在一封信,落款“同龄中学”格外醒目。周科中一把把信抓起来,几步走到厨房,将信塞到灶坑里。

不用说,家里除了懵懵懂懂的孩子,其他人不用拆封就知道里面的内容是什么,因为天桥镇中学别致的裁人方式,全家都晓得。

周科中鞋也不脱,一屁股坐上炕后倒下来,双臂交叉枕在头下,怔怔望着棚顶。

老两口见此情景,相互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父亲仍旧默默的抽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母亲翻捡木耳的动作更轻了,显然她怕惊动躺在炕上的儿子。老两口此时应该最能体会周科中的心境,却束手无措,只能用静默表达着对儿子的理解和痛惜。

老婆朱艳兰依旧出出进进地忙来忙去,大脚片子上挂着帆布拖鞋,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在屋子里、院落里和仓房里回荡。尽管她好像手里的活永远干不完,可是嘴巴却闭得很紧,既没有像以前对自己的孩子絮絮叨叨,也没有张张罗罗安排自己的公婆干这干那,隔一会还轻轻的走进屋来,瞅瞅躺在炕上的周科中,然后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就这样一直过了中午,太阳已经慢慢贴近山峦,光线也渐渐暗淡下来,期间周科中除了翻了几下眼皮,基本上都保存着那一种不死不活的姿势。他的脑海不停翻腾着,几个问题交叉浮现。

一个是“凭什么”,凭什么自己几年来一直兢兢业业,把全部的心血都投入到工作中,虽没有十分耀眼的成就,可是在学生和家长中一直都有良好的口碑。就在今年四月中旬,他还代表全校讲了一堂全县语文教师公开课,反响也相当不错。平时他也是内敛和善,谨言慎行,也想不出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再一个问题是“到底谁”,到底谁把他一脚踢到地头上的。校长老张当然首当其冲了,全校只有他有这个权利,不过周科中想来想去实在找不出是他的理由,因为平时谁都能看得出老张还是比较欣赏自己的,除了色点抠点,还不至于那么绝。对他,自己虽然不敢说不差钱,可是绝对敢说自己不差事。不过他不想辞退自己,并不代表着他不会辞退自己,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一定是老张受了谁的蛊惑,或者是受到上面的压力,给谁腾位置。为什么学校正好卡在这个时间节点干这事,不还是高考成绩刚刚公布嘛,那些落榜的“大学漏”,找找关系,打点一下,奔着教师的岗位就来了。虽说也都是民办,朝不保夕的,可一个萝卜一个坑,来一个就要挤走一下,于是今年就轮到周中科了。

不过,对于是谁挤占了自己,周中科还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事已至此,不必纠缠就好。

最后的问题,才是眼前急切需要解决的“怎么办”。逃避解决不了问题,问题总得解决。他上有老下有小,大男人一个,不能整天躺在家里自怨自艾,得把这个家撑起来。

那就只能安心种地了,老老实实做个农民,和村里的其他男人一样,门牙被旱烟熏得焦黄,一出现就必然伴随着浓烈的气味,肩上不是锄头就是斧头,手里挥舞着鞭子,对着车前的牛驴大声吆喝着。早上和太阳一起上工,晚上等夜幕降临,才鬼魅一般地出现屯子里,否则一天都见不着身影。

这就是以后的自己吗?周科中在思想品德课上对学生言之谆谆“劳动是一种美德”,可想到自己从此以后就要一直美起来,他就浑身哆嗦。几个问题在脑海中翻来翻去,使得周科中一直陷入深深的迷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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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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