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结

心结

我们总想走出大山,却总摆脱不了大山的印记;我们总想融入山外,可满身全是山的影子。因为,有些人注定是大山的孩子,他们的名字叫“山娃”,不管他们走多远,一当回到山里,便迷恋于大山的故事,变成下一代梦的摆渡人。

“欢迎小张加入我们的乡村队伍!希望你的加入能给我们老一辈村干部带来新的工作氛围。用新一代人的思维创新工作方式方法,更好的服务于人民。”李书记热情地发言。

张阳夕这就算是正式加入村委会队伍了,张主任、陈组长、石组长一众也鼓掌表示欢迎。

村里的工作没有城里的996和工厂的三班倒,日常整理资料,时不时处理一下乡亲们的纠纷,除了有些时候需要到处跑工作比较累,工作内容还算轻松。

爹爹还自掏腰包给张阳夕了一辆女士摩托车,方便他满村跑。

“阿玛,这个饭里面怎么有细石头子呦,吃到石头子怪不好吃的!”张阳夕开始抱怨。

阿玛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在旁边笑着,嘱咐吃饭的时候仔细一点,挑一挑石头子就好了。

就这样,张阳夕已经在村里工作了有七个多月了,人黑了几个度。

期间收到大表哥的喜讯——婚期定在明年的元宵节。老秦自然是回家继承家产,老吴工作还算顺利,虽然工资不是很高,但是生活还过去,毛子也官宣了自己的女朋友,韩瑶的消息零零碎碎,从刘佳那得知她成了一名人民教师……

再过十来天就要过年了,小镇上也慢慢热闹起来,张阳夕也开始准备年货,骑着他的小摩托到小镇上。

赶集的地方经过搬迁新建,看起来不再破破烂烂,平时稀稀落落的人群,此时挤满过道。卖衣服的摊位上扒满小孩,眼里投射出买新衣的期望。摊贩热情的帮小孩们试着新衣,满嘴夸赞穿着好看,每卖出一件都会祝福小孩穿着靠大学。

水果摊上讲价的老婆婆变少了,奇怪的是:猪肉摊上很少有人讲价,要么买走,要么走人。

张阳夕穿梭在各个摊位,买了些水果和糖果,勉强从拥挤的人群里抽身出来,跌跌撞撞回到摩托车旁,放好东西后又转身钻进小商店。

老板娘和张阳夕同辈分,所以总是称她彩霞姐,虽然称呼为姐,但是论年龄,彩霞姐都可以当张阳夕他妈了。

“彩霞姐,瓜子大概放在哪个位子的哦?香和纸钱嘞?”

“瓜子就放在那里面点!纸钱那些就在门口,你等哈过来拿嘛。”彩霞姐用手指了指墙角,又接着忙碌起来。

张阳夕又拿了几袋零食,双手提满了东西,小商店的缝道不大,调皮的孩子嬉戏打闹,到处乱跑乱撞,一不小心就把张阳夕撞得前仰后翻,最后脚跟不稳一屁股摔在地上。

孩子们看到撞倒了人,跟兔子一样一溜烟儿全跑光了,张阳夕正准备破口大骂,想想要过年了,更何况自己一个高素质人才不能做那低素质的事,只好默默捡东西。

“张叔叔,我来帮您拿。”一个小男孩向张阳夕伸出援手。

张阳夕也摆出高素质人才的态度,“谢谢你!小朋友,现在的小孩子像你这么乖的可不多哦!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姓张的?”

“张叔叔,你不记得我了吗?大概六月份的时候你刚下火车,然后在我们家吃东西——”

张阳夕一下子想起那个送他三根卷粉的少妇,但是更多的还是不解。

此时,

小男孩又接着说:“我妈妈和您是小学同学,是妈妈说您姓张的,叫我以后看到您就叫张叔叔。”

这下把张阳夕搞得更加疑惑了,小学同学?哪个小学同学的孩子都上小学了!

“我妈妈的名字叫张芳。叔叔,你还有印象吗?”

“哦哦哦,原来你是张芳的孩子啊!有印象,有印象,小学的时候还一起玩呢!”话音刚落,一个肤色偏黑,手上提着一个麻袋,脸上略显憔悴的女人从男孩身后走出。

声音带些沙哑:“小晨,别乱跑!张阳夕,好久不见啦!”

“是啊!起码有九年多没见了吧。最近还……嗯……现在是要回去了吗?”张阳夕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可小学的时候他们是好朋友啊。

张芳点点头,转身就要走,被张阳夕拦住,问张芳是不是同路,可以顺带他娘俩一段。

张阳夕从她的脸上看出答案,接过她手上的麻袋,把年货五花大绑,小小的摩托硬是利用了百分百的装载空间,座位勉强坐下三个人。

“坐稳了小晨,叔叔就要发车了。”任由张阳夕一个人尴尬,即便不坐稳也被挤得掉不下来。

一路上,张芳一言不发,一直快到村委会,她终于开口:“张阳夕,你就送到村委会吧,我们过去没多远了,后面又不同路。”

“没事儿,我把你们送到家吧,给我指路就行了。”张阳夕还在嘻嘻哈哈。

张芳却不像是在和他客气,她再次重复一遍她的请求,张阳夕拧不过她,在村委会停下,看着她娘俩儿离开他的视线。

张阳夕干脆停下车来,径直走进村委会办公厅,恰好此时陈组长和李书记也在,和他们打过招呼,还不等张阳夕开口,陈组长便打开了话匣子:“小张,看你的年纪和张芳差不多嘛,你们认得到啊?”

“都是小学同学嘛,那肯定认得到撒,陈伯伯问这些搞啥子?”张阳夕也是不解,本来是准备进来找他们问问关于张芳的消息,没想到陈组长他们自己送上门了。

陈组长拉把椅子朝张阳夕靠近,放低声调说:“张芳啊,她屋男的不晓得跑去那了,报警几年了,现在人都还没找到,她一个人带着娃儿在火车站卖小吃,听说是她的情夫托关系送她娃儿读当地的好小学……”

从陈组长的口中得知,张芳18岁的时候嫁给了村里的陈强,两人相差了十几岁,孩子出生后不满两岁,陈强跟他厂里认识的朋友约好一起干事业,从此杳无音讯。至于那个情夫是谁,大家都不认识,只知道有一年,那情夫开着小轿车送他们回来的,结果引发村民的议论,说她不守妇道,到处勾搭男人。随着她公公婆婆的相继离世,陈强的哥哥也不在安分客气。

张阳夕回到家里,拿下车上五花大绑的年货,阿玛也忙着收拾院里院外,爹爹坐在门口吸着草烟。

明天,张阳夕的小叔和父母就要回家过年了,爹爹和阿玛的心情格外的好。

村子里也比往常更加热闹,外出务工的人陆续回家,出门几步都能撞见某某亲戚,虽然张阳夕表面上打着招呼,但其实有些连关于他们的记忆都没有。

庭院打扫干净,家具经过擦拭焕然一新,堂厅中的火坑储蓄半年的灰烬被处理,空气里满是接待新年的香气——是烟熏的腊肉香;是油炸的粑粑香;是旅人的归去乡。

即便距离过年还有十来天,依然能隐隐约约感受到年味,中国人对年有一种刻在骨子里执念,可能是应了那句“有钱没钱,回家过年”。也正是这份执念,让无数个不善表达的远行人能堂而皇之的表达想念。

第二天一早,阿玛把张阳夕叫醒:“阳阳,快问哈你爸爸他们到哪里了,我这眼睛又看不到,号码是那个都不晓得。”

“哎呀!不得这么早就到屋,起码要中午过后撒。”言语中带着点起床气,阿玛也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默默走开,让张阳夕继续睡觉。

这一睡就睡到了大中午,只觉得被子被连根拔起,刺骨的寒意侵袭而来,这个时候很难不来一句国粹,但是看清那张脸后,话锋一转:“我你……你回来了啊,叔!”面带职业假笑,试图蒙混过关,不过还是被小叔揪起来了。

爹爹阿玛和张阳夕的父母在火坑旁围坐着,刚一进屋,张爸转头看了看便不再吱声。张妈叫小叔带着张阳夕去把东西搬进屋子里来,叔侄俩也只有当苦力的份。

小叔比张阳夕大十五岁,所以他俩与其说是叔侄,不如说是亲兄弟,关系好的不一般。小叔搬完东西哭爹喊娘的说累得要死,使了个眼神给张阳夕,两人相视一笑。

张妈也知道他俩怀得什么心思,说道:“从福建带来的特产都放在阁楼上了,还有就是每个人都有一件新衣服。”

“谢谢嫂嫂!”

“谢谢爸妈!”

叔侄俩叮叮咚咚得跑上阁楼,张阳夕把爸妈给爹爹阿玛买的新衣服拿了下来,小叔提着一些特产下楼。

阿玛已经是笑得合不拢嘴,满口“怪罪”道:“哎呀!花这个钱搞么嘛,我有这身穿就得行了,有这钱还不如买点吃的,留起给阳阳娶媳妇不好吗,又乱花钱。”

阿玛说是这么说得,但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用手不停地抚摸着新衣。其实,每年都有新衣服,只是它们都被放进了衣柜,平时不拿出来,除了走人家、吃酒席、逢年过节,不然的话,很难看到它们有露脸的机会。

老一辈的人就是这样,储存了一辈子,把好的东西一直存着,可能几年过后它还是新的,也可能一辈子都没用过几回,但他们依然喜欢存着,不是因为它价值几何,只是有些东西不会收到第二次了。

火坑旁的气氛是冷场的,相较于昨天的年味,今天更多了一些火药味,相较于去年的火药味还是变淡一些。

爹爹继续抽着草烟,时不时搭两句话,阿玛则抓着张爸张妈不放,一会儿问福建那边伙食好不好,一会儿又感慨张爸瘦了……

张阳夕在这里不知所措,假装出去接电话,却不想此时真来个电话,电话那头是陈组长:“小张啊,我现在不在村里,我们组现在有一处矛盾纠纷,你看有空帮我去调解一下没?就是张芳屋头,好像是因为土地问题闹矛盾。”

张阳夕一口答应下来,转身就骑着摩托赶赴现场,等到了张芳家,场面已经是白热化阶段。

张芳抡起棍子乱挥,并言道:“这些土地应该是属于我们家陈强的,你们几个挨千刀的!”

陈华被连连吓退,张芳身后的小晨也被吓到,还好张阳夕及时赶到,混乱中挨了一棍子,不过总算是制止了张芳的过激行为。

在一旁看戏的村民有的开始小声议论,有的拿出手机拍照,有的端着碗筷凑热闹。

“张芳,你冷静一下,有什么事我们好好说,先把棍子放下。”张阳夕极力制止住这个快要发疯的女人,身形不大力气却不小。

陈华是陈强的哥哥,陈强失踪后,瞒着张芳把公婆分给陈强的土地拿去承包了,后来被张芳知晓,要求陈华把承包的钱拿出来,并且还回自己的土地承包权力。陈华以公婆去世没有留下字据,加上陈强失踪,否定了张芳分得土地一事。

陈华开始嘴拼:“小贱人,爸妈在的时候可没说分给你土地,强弟的土地我来替他管理,还轮不到你这个狐狸精来管,一天到处勾搭男人,呸!贱人东西!”

张阳夕大声呵斥道:“陈华,少说两句,留点口德!”

陈华也不示弱,继续骂街:“张阳夕,你怕不是和这贱人有一腿,处处替她讲话,本科生不得了吗?村委会这个位子本来就该是我屋志伟的,你又是什么东西?要不是你爹爹以前在村委会当过些职位,有点关系帮你,你得这碗官饭吃?”

张阳夕听到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也没打算惯着陈华,抢过张芳手里的棍子,做出打死人架的样子,上去就是一棍砍劈。

陈华一个闪躲逃过一棍,接着又是一记横扫,正中其肩膀,正准备发起下一轮进攻。此时张芳出手拉住了愤怒至极的张阳夕,陈华趁机往后面逃跑。

“跑!你给老子跑嘛!老子打死你个龟孙,妈的,村里就是因为有像你这种欺软怕硬的狗东西,破坏风气,你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张阳夕已经开始破口大骂。

陈华跑到安全位子,继续挑衅:“快来看,村委会的人乱打人了!妈的,狗东西,有本事来打死老子啊!你过来撒!你现在猖狂嘛,总有你不在的时候撒!”

张阳夕正要挣脱张芳的阻拦,其他村民看到快要出人命了,急忙上前拉架,拉劝陈华快点离开,这才罢免了一桩血案。

随着骂街声的消失,围观的村民也相继散开。张芳这才又开口:“你这又是何必呢?你在村里做工作,现在又结仇了,以后做工作不就更难开展了吗?”

张阳夕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拉着小晨上车,示意张芳也上车,随即带她娘俩回家。

“你娘俩这几天就在我家住下,条件虽然不怎么样,但至少不会受冻挨饿,免得陈华那狗东西找你们麻烦,等过几天你们再回去住。”

“哎呀!其实不用的,已经给你添麻烦了,我们娘俩可以——”张芳的话被打断。

张阳夕态度强硬地表示:“你可以自保,那小晨呢?他一个小孩子,你能放心让他住在那里?避免他又欺负你娘俩。”

张芳没有继续坚持,小晨在一旁站着不敢说话,阿玛倒是热情好客,招呼张芳和小晨到屋里坐。

小叔在旁边开玩笑:“这是给我找了个侄儿媳妇吗,哈哈哈哈。”

张阳夕显然不想开这种玩笑,只是看了小叔一眼没说话,又将目光投向张爸,看到他没反应就领张芳和小晨进屋烤火。

张阳夕简单地说了刚才发生的事,第一个坐不住的是小叔,跳起来就准备拉着张阳夕再去打一架,爹爹也是一脸无奈地吸着草烟,张爸只是皱眉头,张妈和阿玛在一旁咒骂陈华不是个东西。

得知张芳要在家暂住几天,阿玛立马去收拾房间,张妈给小晨拿糖吃。

此时,张阳夕接到李书记的电话,大概意思就是希望把这件事压下来,村委会干事打人这件事影响村里的名声。张阳夕回复的意思是他会处理好这件事,但是怎么处理并没有细说。

因为这件事,张阳夕到村委会和其他村委会干事开会,并说明具体情况,一直忙到夜里十一点。把摩托车推回院子里,看见张芳坐在门口,她先开口:“才回来啊!”

张阳夕停好车,一脸疑惑地说:“这么晚了,还不睡啊?”

张芳从身后拉出一把椅子,叫张阳夕坐下,随后说起来她的故事:

初二没读完,因为父亲病重,家里经济困难,不得已辍学外出打工。

到福建的一家电子厂上班,恰巧遇到一同在电子厂上班的陈强,一问才知道大家还是一个村的,渐渐的熟络起来。

陈强在厂里待了几年,已经是个小组长,平时也经常帮着张芳,认识的前两年还一起结伴回家过年,一来二去关系越来越好。

虽然有十来岁的年龄差,但是张芳却感觉陈强和同龄人一样,没有思想代沟,有一次小组一起出去吃饭,酒后两人发生关系,就这样步入婚姻。

结婚两年后,小晨也满满长大,陈强觉得电子厂工资太低,毕竟有了孩子之后开销大,和厂里认识的好友一起去别处做生意,留下张芳在家里带孩子。

出去做生意的头一年还时不时给家里打电话,后来就杳无音讯了。张芳意识到事情不对,立马去报了警,警方开展相关工作,至今没有找到,警方唯一确认的消息是陈强被人骗走了。

张芳不知道怎么办,想找人又不知道去哪里找,最后在火车站摆小吃摊,边赚钱边等陈强回来。后来,在火车站摆摊时被初中同学曾杰遇见,曾杰在初中的时候就对张芳表达过爱意,无奈当时的张芳只想好好学习。在得知张芳的遭遇后,曾杰就时常去张芳的小摊照顾生意,时不时去帮忙。

曾杰的舅舅是当地小学的老师,给曾杰混了个保安职位,也是通过这层关系把小晨送到当地的小学。

有一次过年,曾杰借他舅的小轿车送张芳她们回家,曾杰也就是村民口中的情夫,这也是赶集那天张芳不要张阳夕送到家的原因。

因为陈强的不知所踪,加之陈强父母的相继离世,张芳又不在家,陈华找到了空子,趁机霸占陈强的土地,没得到允许就擅自把土地承包出去,这才有了今天的这一出事情。

张阳夕不禁感慨,原来那些没有联系的日子里,大家都在负重前行,拿着结局一样的剧本,扮演属于自己的角色,在每个不为人知的黑夜里,与生活勾心斗角。

“其实,你刚出火车站的时候我就认出你了,只是怕你认不出我这个小学同学。你呢?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张芳抬起头看向张阳夕。

张阳夕开始自我调侃:“我能过得怎么样啊?都回来当村官了,还能怎么样啊,勉勉强强过得去。”

张芳继续追问:“看你爸的样子,那件事还过不去吗?”张阳夕点点头,看了看手机说:“这么晚了,该睡觉了,明天还要早起呢!”

第二天一早,李书记的电话打来:“小张,你还是快来镇政府门口一趟吧,陈华闹到这来了。”

不用想,那赖皮东西肯定是陈华,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打的石膏,只怕是连夜打的,道具还紧跟事件发展。

周围已经围着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因为这已经不是陈华第一次闹事了,李书记在旁边不听劝说陈华回去慢慢调解。

陈华一边哭一边说:“我们村委会的人不管事,管事也只会动手,大家看看,把我手都打骨折了,还有天理吗?”

张阳夕也不惯着他:“别装了,一棍子打不折的,咱们有话就好好说,别在这给我们村丢人现眼,老大不小的人了,能不能像个爷们儿!”

职场小白看不下去了,出言职责张阳夕:“你怎么说话呢?他现在是受害者,听你这话,他的伤是你打的吧。”

陈华抓住机会继续卖惨:“对头,妹娃儿,就是他打的,政府不能不管啊!一定要管管这些当村官的,他才是村霸啊!”

李书记看不下去了,拉着陈华就要走,被职场小白拦住,扬言要把事情处理好才能走,这件事不能不了了之。

张阳夕也是不管那么多,脾气上来了,上去就是几拳打在石膏上,石膏被打碎落地,随即扯下挂在陈华脖子上的绷带。

众人都看傻眼了,陈华再也装不下去,正想着怎么逃跑。

此时,一个拎着大旅行包的年轻人跑了过来,来不及歇口气,连忙给众人道歉:“抱歉,抱歉,给大家添麻烦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们马上就走!”

“志伟,你回来了!走走走,我们回家去。”陈华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连忙站起,拉着他儿子开始跑路。

李书记叫大家都散了,那个职场小白在一旁收拾政府门口,张阳夕也帮着收拾地上的石膏碎块,职场小白有些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哈,刚才错怪你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没事没事,你才参加工作吧,以后这种事还多着呢。”说完也收拾好了,骑着他的摩托又回家了。

回到村里后,陈华变得老实多了,陈志伟也到张阳夕家里替他的父亲道歉,同时也接他的婶婶回家,大过年的搞成这样,住在别人家里名声不好。

张阳夕看这个陈志伟应该也是个读书人,便放心他接走张芳娘俩。

安分得过了几天,村里更加热闹,平时一到晚上就睡觉得门户也开始灯火通明,屋子里时时传出说笑声。

张阳夕家里也一样,只不过都是在他外出地时候才有说笑声。但他并不在意,还是乐呵呵地贴着春联,阿玛和张妈在火炕旁边烧腊猪脚,小叔也没闲着,在猪圈旁边杀鸡,爹爹去坎上借点黄豆,张爸大概是去了建在镇上的房子。

全家上下都为过年忙碌着,有些人为其忙碌了一年,有些人为其忙碌几天,也算是过了一个好年。

人们对于过年的记忆,往往是靠几个点。小孩子会以新衣服、鞭炮、糖果来记忆;青少年用风俗习惯和压岁钱来记忆;大人则是用情感来记忆。

在这里,过年还有一项习俗,那就是打糍粑了。

阿玛在灶旁看着火,蒸屉里放的是糯米,打糍粑的容器叫粑槽,工具叫粑锤,这些都是要在打糍粑的前一天要准备的。另外还要准备那神秘的蜡油,用蜜蜂巢熬出蜡,加入茶油一同熬制,待其冷却就得到蜡油了。

打糍粑一般是早上,早早地将蒸屉上锅,待香喷喷的糯米出锅,倒入粑槽后,一家老小直接从粑槽里抓起一坨糯米当早饭。

接着就是两个人拿着粑锤在槽里开始捣杵,等糯米有一定粘性后就是抡起粑锤开打。这需要两人配合默契,一人一锤下去,直至糯米完全变粘,就可以捞起放在木板上定型。

这项大工程指定是张阳夕一个人忙不过来的,所以打粑粑的时候总是和幺爹爹家一起打,堂叔携同一家四口都回家过年,这可是不能放过的劳动力。

事先准备好两块木板,将要用到的两面木板上擦上一层蜡油,打好的糯米团捏出球团,然后在木板上排排放,再盖上另外一块木板,接下来就只要在木板上蹦跶了。挤压成型后放在一边待凉,最后五个叠成一坨存放。

大家各司其职,幺爹爹逗着小孙女:“彤彤,你晓得为什么糍粑又叫年粑粑不?”

六岁的小孙女彤彤玩着手里的球团,奶声奶气地说:“这个团粘巴粘巴的,所以就叫粘粑粑了啰!”

长辈们哈哈大笑,不停地夸奖着这个聪明的后辈。

张阳夕也渐渐明白,为什么民族风俗总是在堂坝等场所开展,不仅仅是因为地盘大,更是上一代人传授下一代人的地方,就像土家人聚会时会在堂屋摆宴,年夜时在火坑旁聊天。

当地过年是过腊月的二十八和二十九,二十九那天,张阳夕带着张妈回到镇上的房子。

母子两人带着香和纸走到河边,张爸早已坐在河堤边抽烟,身前是一堆纸钱灰。张妈走上前去没有说话,只是接着张爸烧的那堆灰烬继续烧纸钱。

张阳夕拿出揣在兜里的糖果扔进河里,蹲下来往火堆上加纸钱,张爸一脚踹开张阳夕,顺着倾斜的堤坝滚到河边,额头撞到河边的石头,伤口虽然不深,但是血顺着鼻梁流下。

张妈一把推开张爸,眼含泪水地质问他:“你要干嘛?雨悻已经走了,你还要打死你儿子吗?”

张阳夕踉踉跄跄爬起来,红着眼眶说:“你以为就你心里难受吗?你以为我不难受?我他妈比谁都难受,我宁愿那天死的人是我,十四年了,我一天都没忘,我能怎么办!”话音刚落就抱头痛哭。

张爸攥紧的拳头不知道打到哪才好,转过身朝着脸上打了自己两巴掌,哽咽道:“我没用!钱挣到了,孩子不在了,我要钱干嘛用啊!”

张妈听到两父子的话,心里也不是滋味,坐下边哭边喊:“雨悻啊!是我们对不起你——你——”

一家人已经泣不成声,毕竟这是积压在这家人心里十四年的心结。

十二年前的夏天,张爸张妈忙于生意,每天都是这跑那跑,家里只有十岁地张阳夕和四岁的妹妹在家。

因为生意好,能赚钱,张阳夕一家在镇上建了房子,房子不远处有一条大河。

那天爸妈不在家,留张阳夕在家看着妹妹,中午炎热困乏,两兄妹就在家里午休,等张阳夕醒来发现妹妹不见了。过了一会儿,邻居家孩子急匆匆跑过来猛拍门,大声喊:“张阳夕哥哥!张雨悻妹妹落到河里面去了!”

听到这话,张阳夕泪水已经在眼睛里打转,冲出家门就往河边跑,可是跑得再快也没有涨水的河魔快。

邻居看到有人落水,第一时间冲到河边营救,撑起船就往河里赶,可是雨悻已经被卷到河中心。眼看来不及了,邻居直接跳进水里营救,可还是晚了,连他也差点被卷进去,河中心的漩涡波浪阻止了一切救援。

张阳夕跑到河边时,邻居刚好上岸,可雨悻已经被河水吞没。他边哭边跑,沿着河堤不停地跑,拼了命地跑,却没有追上任何一朵浪花。跑在后面的邻居制止住快要发疯的张阳夕,再跑下去就没有河堤保护了。

张阳夕拼命的挣扎,对邻居拳打脚踢,只为摆脱邻居的阻挠去救他那被河水吞没地妹妹。可他太过弱小,弱小到一个波浪就足以将他打得人仰马翻;弱小到一个漩涡就足以将他吞没;弱小到一只胳膊就足以将他困在原地无法前往。他除了哭,一无是处、别无他法、无能为力。

妹妹的死成了全家的伤疤,张爸一蹶不振,后来不再做生意,开始外出打工,张妈也跟着照顾张爸,张阳夕回老家跟着爹爹阿玛生活。

一开始,妹妹的死归咎于张阳夕没有好好照看,后来慢慢的没有了刻意的矛头指向,但张阳夕也没有得到张爸的原谅,家境也每况日下,就这样过了十四年。

张阳夕一家正在旁边哭着,旁边有人大喊:“有人落水了,天老爷伯伯,哪个来救人啊!”

此时的张阳夕猛地转身,看见一个孩子在水里扑腾,只有半个头露出水面,两只手在不断地拍打水面。

现在那还管得了那么多,衣服还来不及脱就一头扎进水里,自从妹妹死后,张阳夕就没有下过河,更别提游泳了,跳进水里就呛了两口河水。不过还好穿的羽绒服不透水,靠着衣服的浮力和电视里学的蛙泳技巧,张阳夕游到孩子身后,一把抓住后衣领,让孩子仰起头呼吸,拼尽全力游回河岸。

孩子没有大碍,只是呛了半肚子水,按压几次把水吐了出来,孩子的奶奶痛哭流涕地跑过来抱住小孩。

张阳夕瘫倒在地,两只手捂住脸,又开始大声哭起来,哭得已经听不见声音,隐隐听到几个字:“谢谢——雨悻——对不起——”

张阳夕救的不仅是这个小孩,更是救赎了十二年前那个弱小无能的自己,也救赎张爸张妈,解开了大家的半个心结。

大年三十的傍晚,山里初雪撞上落幕夕阳,时至子夜,烟花齐放,群里的祝福淹没过往,鞭炮声拭过心痒。

大家都卡在零点发动态和朋友圈,张阳夕也不例外,配的文案是:飞雪的词不达意,写下了漫天伏笔。夕阳的不知所以,错过了所有际遇。

一个陌生账号在评论:阳光被揉碎,洒于心间的山和海,化成子夜星河,点缀人间四月天。

紧接着就弹出一条好友申请,张阳夕还一脸纳闷了,现在还有人习惯用QQ的吗?结果发现那个人是上次在政府门口的职场小白,她为了表达歉意,特地来加张阳夕的QQ,职场小白原名叫杨汐婷,刚入职不到一周。

张阳夕和她没什么聊天话题,敷衍的回了几句之后,实在扛不住困意就倒头睡去。

大雪下了一整夜,远处的群山、近处的农田、土瓦盖的屋顶上铺满一层厚雪。

清晨的美好再一次被一通电话吵醒,说是张芳家的情况有变,李书记组织大家去她家里慰问。这令张阳夕疑惑不解,这好好的怎么还要去慰问呢?到了张芳家才了解情况,陈强被警方找到了,昨天夜里被送回村里。

张阳夕听完表示:“这是好事啊,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走进屋里才看见张芳抱着一个罐子哭,小晨也趴在张芳背上哭。

张阳夕问了一下旁边的警察到底怎么回事,然后才知道,陈强在三年多前被骗进缅北,在那里过得生不如死,不听话就被十几人围打。

警方经过这几年的追踪,终于端掉了中缅边境的诈骗集团分部。发现陈强的时候,他已经死亡半个月了,经过DNA比对,确认其身份是陈强后将其火化带了回来。

酒席是第二天举行的,按照当地的习俗,张芳不能在棺椁前哭丧,小晨和陈志伟两兄弟披麻戴孝跪在遗照前哭丧,只有稀稀落落几个人参加酒席,大过年的谁都不想沾染晦气。

敲锣打鼓了一宿,后一天的凌晨让陈强入土为安。张芳没有继续争土地权,只是要求宅基地留给小晨,过了几天后带着小晨被小轿车接走了。

张阳夕没来得及送别,只知道张芳没有继续在火车站摆摊,而是在小晨的学校附近找了份工作,生活还算过得去。

人不可能在一个地方待一辈子,总有那么几件事支持我们从一个地方,然后逃往另一个地方,那个地方不一定很好,但至少在你心里,它比现在的处境好上一百倍。

等等!或许,这里不应该用“逃”,说不定用“奔赴”会更好。因为,张芳至今没有再回来过。

她走出了大山,而他走出了半个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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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向月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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