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张爱玲的“倾城之恋”的记忆
()《倾城之恋》这篇中篇小说算是张爱玲的代表作之一。(不久就拍成电影)作为小说的标题,先给人一个阅读的提示。张爱玲在拟定这个书名时,她期待读者先会赞成作品将讲述一段动人心魄的爱情故事。也显然暗示一个非凡的爱情传奇。
《倾城之恋》相对于《红玫瑰与白玫瑰》,恐怕更为人熟知、恐怕也是最受读者欢迎的一篇中篇小说。它的名字取自汉乐府“北方有佳人,绝世而dú1ì,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但用之于此,又含有多少说不清的讽刺啊。
《倾城之恋》又是女xìng在婚嫁上自觉受封建意识奴役的典型。白流苏是一个离婚的女xìng,但在她的西式教养的外壳里,依然裹着一颗最典型的封建遗少的灵魂。她的婚姻目的仅仅是为了一个经济靠山。感情为了功利的计算而不断患得患失。而对于她的对手范柳原,则是男xìng世界中一贯以女xìng为玩物的典型。这样一对恋人。所进行的无非是一场锱铢必较的虚伪恋爱,而这恋爱的成全竟以一座城市的毁灭为代价。但他们的爱情真正成全了吗?我们且看看范柳原对白流苏的感情
题目里有个“恋”字,讲的却不是爱情故事,而是一对世故的男女为了利益的缘故,在婚姻门外大捉迷藏的过程,女主角白流苏因为地位不利,(离婚后的自己、娘家财产被哥嫂侵吞后,面临被挤出门的危险)在与范柳原的恋爱游戏中失利而投降了,男主角范柳原大获全胜,因为他不必结婚而有了一个家,有了一个聪明漂亮的成熟女人。
然而范柳原的胜利如此短暂,转眼之间,战事来临,紧接着城市(香港)沦陷。小说的结尾处,白流苏不战而胜,赢得了婚姻。战争成全了一对本来不可能结婚的男女。
《倾城之恋》故事简介:
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小时,然而白公馆里说:“我们用的是老钟。”他们的1o点钟是人家的11点钟。他们唱歌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了。
这是一个清王朝遗臣的家,在他们的主人崩溃了3o年之后,还不能忘记过去的一切。白家家族三代2o多口人,靠遗产生活在一起,为了一点点财产,一大家子兄弟姐妹瞪大了乌鸡眼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主人公白流苏离婚后回到这杂乱纷繁的娘家,她的哥哥花完了她的钱,口口声声“天理人情”,想的却是如何把妹妹从这个家里赶出去。
白流苏就从这样一个近于凝固的家常时间中走出来,这是个要创造自己命运的女人,她的创造,就是要在白公馆的时间轨道中挣脱出来,开始她自己个人命运的时间。这点启悟,从一个特殊的时刻开始――前夫的死,徐太太来报丧,白流苏面临一个选择,兄嫂一致挤兑她,要逼她回夫家去守活寡,白流苏没法儿不迫切地为自己寻找归宿,这个家是再也呆不下去了。
白流苏虽然感到这个家不能住了,但她既不能像职业妇女那样靠知识挣钱,又不能像劳动妇女那样靠体力挣钱。靠自己的能力她无法养活自己,又不想失去大家闺秀的身份,白流苏离开家的唯一道路就是与一个有钱的男人结婚。
偶然的机会,白流苏认识了从英国回来的青年实业家范柳原。范柳原的父亲是中国人,很有钱,当年和在伦敦认识的华侨交际花秘密地结了婚,生下范柳原,范柳原在英国长大,他是一个私生子。
他的父亲在中国有妻子,因此范柳原的母亲一辈子也没能回到中国。范柳原也没有法定的中国身份,他的母亲死后,他孤身一人流落伦敦,很吃了一些苦,直到他的父亲死了,他是他父亲的唯一的儿子,才终于得到继承权。
身在异国,找不到他人认可的范柳原,人生最大的情结便是对父母故土的情结――中国情结。
一向把女人看成他脚下的泥的范柳原,遇见有着离婚史的、28岁的白流苏善于低头的中国风韵所吸引,自是那一低颈的温柔,有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便以为从她的身上找到了真正的中国女xìng美。他对白流苏说:“你看上去不像这个世界的人,你有许多小动作,有一种罗曼蒂克的气氛,很像唱京戏。”他就为她的这一点而吸引。
于是,范柳原策划将白流苏引进香港,他们俩人在香港的浅水湾饭店、浅水湾海滩等背景下展开了意味深长的恋爱游戏。
他们是一对自私的男女,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说到底,在白流苏的思维里,只剩下再婚,整个过程中她用尽心思与范柳原捉迷藏,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范柳原娶她,得到一纸婚书的承诺。她的本钱是即将消逝的青net,她的仍然诱人的身体。
3o岁的白流苏还不怎么老,她的那一类的娇小的身躯是不显老的一种,永远是纤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rǔ。
她的脸从前是白得像瓷,现在由白瓷变成了玉――半透明的轻青的玉,下颌起初是圆的,近来渐渐地尖了,越显得那小小的脸,小的可爱,脸庞原是相当的窄,可是眉心很宽,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她不是不知道这个世故jīng刮的男人是靠不住的,但她在镜子里自己残存的容颜中找到了最后一丝勇气,她出走了,跟着范柳原,用她3o岁最后一抹娇弱的风采做最后的赌注:
“如果她输了,她声名扫地,没有资格做5个孩子的后母。如果赌赢了,她可以得到众人虎视眈眈的猎物范柳原,出净她这一口恶气。”
白流苏是十分功利的自私,范柳原是十分浪漫的自私。他之钟意白流苏,可能是因为白流苏身上有旧式大家闺秀的神秘,又有少妇的成熟,再加一点破落户的沧桑,引起了他无限的想象,与他在风月场上见到的直白的,一览无余的女子全然不同。所以他想得到她,让她做他的情妇,他喜欢白流苏,想把她从上海带到香港去,甚至想把她从香港带到马来西亚的原始森林里去,就是不想让自己被捕捉到白流苏的婚笼里去。
范柳原是一个潇洒、机智、伶俐而狡猾的男人,他当然知道白流苏的心思,他不想戳穿她,是因为在她的身上,可以最大限度地展示他在恋爱中给女人以美妙刺激的本领。
一个人有一项绝技,放着不用自己也觉得可惜。其间,范柳原显然采取的是主动出击的态势,他设了圈套,要白流苏就范,就范后他又和其他女人的亲热来刺激她,疏远她,使她吃醋,其实背地里,范柳原却是“连她的手都懒得去碰一碰”,范柳原有意当着人的面做出亲狎的神气,有意当着众人面给她造成范太太的声名,他要让她势成骑虎,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爹娘,除了做他的情妇以外,没有第二条路。
她猜透他的恶毒,所以她始终与他敷衍不肯轻易委身于他。
这一对男女即便自私,也未尝不想得到对方的真心,但是,大家都防着。白流苏认为范柳原这样油滑的男人是不可能对一个女子真心的,所以她宁可先得到经济上的保障,正因为如此,范柳原对她说:
“我不至于那么糊涂。我犯不着花了钱娶一个对我毫无感情的人来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对于你,那也不公平。也许你不在乎,根本你以为婚姻就是长期的**。”
在世俗的文明游戏中,他们之间隔着一堵“墙”。
范柳原看着白流苏继续说道:
“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天荒地老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塌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
“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
“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死生契阔,与子相悦,信誓旦旦的,仿佛我们自己做得了主的,太难了啊。范柳原把白流苏留在香港,让她带着他给她蓄意造成范太太的空名,住进他给她准备的新房子里,他自己准备回伦敦去了。谁都做不了主,自己的主也做不了,眼看着白流苏就要落到她最不愿意的生活里去。
正当白流苏在为如何消磨岁月愁时,战炮打响了,战争开始了。范柳原的船没有能开出海港。一切原有的秩序都打乱了,就像范柳原后来说:“这一炸,炸断了多少故事的尾巴。”
战争隔断了范柳原去英国的路,这个倾城大祸,让两个人在一起逃难,那炸弹轰天震地一声响,整个的世界黑了下来,像一只硕大无比的箱子,啪地关上了盖,数不清的罗愁绮恨,全关在里面了。
战争让人现了自己的渺小,人之将死,其鸣也哀,善良与悲哀一起来了。两个人互相担心危险,白流苏一个人的时候希望范柳原能跟她一起度劫难,现在反而懊悔有范柳原在身旁:一个人有两个身体,也就蒙了双重危险,一颗子弹打不中她,或许打中了他,他若是死了,若是残废了,她的处境更是不堪设想;她若是受了伤,为了怕拖累他,也只有横了心求死;就是死了,也没有孤身一个人死的干净爽利。
她料想着范柳原是不是也这样想???
别的她不知道,在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只有她,只有两个人可以体恤。两个人一起经历了这场浩劫,在随时随地的死亡威胁中,某种温馨的依恋的感情升腾在两个人之间。过去的游戏、猜忌和勾心斗角都消失了
在外面隆隆的炮声中,白流苏拥被坐着,听着那悲哀的风。她确实知道浅水湾附近灰砖砌的那一面墙,一定还屹然站在那里。风停了下来,像三条灰sè的龙,蟠在墙头,月光中闪着银鲮,她仿佛做梦似的,又来到墙根下,迎面来了范柳原。
她终于遇见了范柳原。……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
她突然爬到范柳原的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战争成就了一对平凡的夫妻,两人很快地在报上登了结婚启事,白流苏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回到了上海。“他不过是个自私的男人,她不过是个自私的女人。”在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法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张爱玲在这篇小说里表现了广阔的历史感,在她的作品中向来唱主角的男女私情仅仅缩成了战争中人的一段故事。表面上看来,是香港的沦陷成全了白流苏,使她成为了范柳原名正言顺的妻子。但是张爱玲说:
“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白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吟吟地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子踢到桌子底下去。传奇里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白流苏踢掉的不是蚊烟香的盘子,而是一口恶气。
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真有这么圆满的下场。范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那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表示他完全把她当作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
战争真的让范柳原给了白流苏“一点真心”,一纸“婚姻”。但这婚姻就真的那么可靠吗?
然而,谁保得定???现在“床前明月光”的白流苏不会变成范柳原衣服上一粒拈不掉的饭米粒呢?谁保得定???白流苏还是有点惆怅。
生活的悲哀也就在此吧,汲汲得来的东西到手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在万盏灯的夜晚,生命的胡琴咿呀咿呀地拉着,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在尖辣的讽刺中,张爱玲掩不住她软弱的同情。同道之人,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小说的故事很简单,借用评论家傅雷先生的概括就是:“一个‘破落户’家的离婚女儿,被穷酸兄嫂的冷嘲热讽撵出去,跟一个饱经世故、狡猾jīng刮的老留学生谈恋爱。正要陷在泥潭里时,一件突然震动世界的变故把她救出来,得到一个平凡的归宿――整篇故事可以用一两行字包括。”。
傅雷评价《倾城之恋》时又说,它“给人的印象,是一座雕刻jīng细的翡翠宝塔,而非哥特式教堂的一角”。言下之意,它只是个jīng巧的玩意儿,而非具有震撼力的艺术杰作。
诚然,《倾城之恋》伤于纤巧。张爱玲的经历和她怀疑一切的批判jīng神,让她不相信一切所谓伟大崇高的东西,她的第一任丈夫胡兰成曾说张爱玲“从不悲天悯人,不同情谁,慈悲布施她全无”,又说,“张爱玲对好人好东西非常苛刻,而对小人与普通东西,亦不过是这点严格,她这真是平等。”
胡兰成并不是在批评张爱玲,在他的回忆著书《今生今世》里,他写张爱玲用的是佛经上写佛祖的话,“张爱玲的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因此他说张爱玲的话,不是批评,而是写实。
的确,在张爱玲的世界里,真实比慈悲更被看重,平等也比没来由的同情更有分量。
白流苏、范柳原,这一对世俗的男女,在算计中爱着,在爱中进行着不对等的游戏。然而,一场战争,撕破了乱世的苍白面孔,终是逼出了爱情的最后底sè,他们在一瞬间现了真正的爱。傅雷评价张爱玲在《倾城之恋》的创作上,则是“没有悲剧的严肃、崇高和宿命xìng”,“即没有真正的欢畅,也没有刻骨的悲哀”,“好似六朝的骈体,虽然珠光宝气,内里却空空洞洞”(这段是傅雷评论)。在现在我们的重新审视的目光来再看傅雷当时的批评不可谓不严厉。
傅雷是一个严厉的批评家,就在同一篇文章中,他曾对巴金作品的技巧提过严厉的批评(这段文字后来没有刊出,被柯灵利用编辑的权力删掉了),对张爱玲则是赞赏有加之余,对其不足痛下针砭,看得出他对这位年轻女作家的爱之深、责之切。
现代人欣赏《倾城之恋》,仍然更多看它圆熟的技巧和传奇的故事;
现代人欣赏《倾城之恋》里范柳原与白流苏机巧的对白和文雅的**;
现代人欣赏《倾城之恋》是看上海没落贵族之家的明争暗斗、斯文丧尽;
现代人欣赏《倾城之恋》是看香港战事中的幻灭与绝望;
现代人欣赏《倾城之恋》是看随手洒地的珍珠隽语;是看那随处可见的jīng彩绝伦的比喻:
“正在这当口,轰天震地一声响,整个世界黑了下来,像一只硕大无比的箱子,‘啪’地一声关上了盖。数不清的罗愁绮恨,全关在里头了。”――这是炸弹爆炸的一瞬间的jīng彩绝伦的比喻。
“现在这一段,与她的过去毫不相干,像无线电里的歌,唱了一半,忽然受了恶劣的天气的影响,噼噼啪啪炸了起来。炸完了,歌是依旧要唱下去的,就只怕炸完了,歌已经唱完了,那就没得听了。”――这是描写白流苏在战事正酣时感怀她与范柳原的缘分的jīng彩绝伦的比喻。
张爱玲不是一个肯敷衍的人。她也不肯把笔停留在眼前的热闹上,她总是把笔触伸到人的灵魂深处,把隐含在内心的yù望**裸地挖出来,她的笔锋如钱钟书那样犀利,如鲁迅那样冷峻,张爱玲很佩服鲁迅,觉得他最能暴露中国人xìng格中的yīn暗面和劣根xìng。
读张爱玲的作品,令人觉得张爱玲说的好像就是她自己,娓娓道来中又触目惊心;人淹没在rì常的细节中。她永远在讲她自己看到的生活细节。很多令读者难忘的短篇、中篇小说尤其如此。
一个倾国倾城的神话故事结束了,一对平凡的夫妻的缘分结下了,这一切是在一瞬间,一个偶然的巧合下完成的,剩下的却是苍凉悲酸无尽的生活争斗。仍旧是男女间的争斗。白流苏或许会变成曹七巧,亦或会变成薇龙、娇蕊、烟鹂、敦凤,十几年后都是一样的会变的,因为在她们身上都掩藏着一个做惯了奴隶的女奴心理。甘心做男xìng的女奴。因为她们身上没有dú1ì的资本――经济。
张爱玲让这些深受经济之压的无奈女xìng叹息着、算计着、功利着,并形象地阐述了一个为许多理论家早已重视的问题,即女xìng解放以后的经济问题。
鲁迅早在“五四”文坛洋溢着娜拉们的兴奋时就冷静地向娜拉们指出:“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所以为娜拉算计的就是钱――高雅地说罢,就是最明确不过的了――经济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