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场末日(2)
水位约以十cm每秒的速度上涨,等我们到达三楼,一楼已淹了大半。
管理员显然给这一拨冲上来的人吓到了,正和他们起着争执。后头还有人源源不断涌上,不过,这是最后一批能冲上来的人了。
“都别吵了!快把门窗都关上,前门先留着!”爸爸这声比平时任何时候我听到的都响亮的声音把人群都吓住了,他们乖乖散开,一些人朝玻璃墙壁走去,无声地望向窗外。
死亡之池中的水平静上涨着,淹过了一楼。有风轻轻拂过水面,一层推开一层,无力地垒起又下落,掀开荡漾的波。自行车、躺椅、招牌等在水中上下浮动,一只疲乏的狗在水中扑腾几下,又消停一会儿,快要沉没,又向上挣扎。对面二楼的窗户里,可以看见一个女孩绝望地用手扶着窗,向我们这投望,任水舔舐着她的腰身。她的眼里没有悲伤与恐惧,只有无底的羡慕。那种渴慕到对面的目光投到我们这里,我们也只能以沉默回应。
她拉上了窗帘。
再朝远处望一点,一个穿背心的男人紧缠着一根杆子的最上端,手慌乱而无助地挥舞,嘴中也许喊着什么,但我们不能听见。后来先是他的身体被埋没进水中,然后是他的脖子,这个看着正值壮年的男人流下的两行泪,最后与上涨的灰黄色的水融为一体,只有一只手在水面上无措伸张,像想抓住什么,却消失在脚步不停的大水中。
“快把门关上!”有人打破寂静喊道。
“不行,妈妈还没上来!”那是赵阿娘的大女儿。
“再不关门,我们都要淹死在这!”人群中一个男人喊。
又一个女人,约莫三十岁,穿着简洁又大气,浑身散发出优雅气质,站出来说:“再等一下吧,我也是个妈妈,我想大家也都明白孩子这种等待妈妈的焦急。我们给孩子一个机会,等水漫上三楼再关门吧。”
没有人反驳。她朝孩子们着望了一眼,转身面向了厚重的玻璃门。我那时还为她的话感激涕零,如今再回味她最后一句,分明说的是:不会再有人上来了,十点再关门,也算告诉孩子们,我们尽力了吧。
我们祈祷,我们默哀,我们低泣,我们叹息。孩子们都在伸头张望,大人们不约而同地、殷切地看着那最后一层台阶。
如孩子们预料的奇迹出现了:赵阿娘抱着一个看起来五六岁的男孩,身后拉着烧饼婆婆,三人拖着湿漉漉的身体上来。上升的水位也紧跟其后。
人群像瞬间点燃的炮仗,纷纷伸出手,并涌上前欢呼,但没人踏出门一步。
他们接过孩子时,一半人退了下去。
赵阿娘转身搀扶颤颤巍巍的老人,此时水已涌上最后一层台阶。
赵阿娘将婆婆送上来,水已经涌进了我们所处的大厅,肆虐着奔向我们。
婆婆送进门后,又一部分人退了下去。
他们神色慌张。
水淹上我的小腿肚了。
“水漫进来了!快关门!”
几十个人上来推门,差一步进门的赵阿娘被某个男人挡在了门外。
她的一只手提着一袋烧饼,一只手贴在玻璃门上,茫然无措。水淹上来,继续吞噬她的身体。
“妈妈!妈妈!”四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呼喊从人群中抓来,但他们都被人拉住了胳膊。
人们抵着门。
“快开门,赵阿娘还没进来!”我竭力喊着,却一把被拉走,一只大手捂住了我的嘴。
爸爸在我身后紧紧护住了我,环着我的手臂都在颤抖。
当水涨到一定高度后,水压会阻止我们推上厚重的玻璃大门。现实如此无奈,赵阿娘没能在那个高度到来前迈进她的脚。我能做的只有悲痛地迎接现实。
水已越过这位可怜母亲的胸部,将门锁上后,抵着门的人群散开,四个孩子挣脱后哭喊着拍打厚重的玻璃门,痛苦的嚎声响彻整层楼。
隔着门,母亲的手贴着孩子们的手。
赵阿娘凄婉地笑着,带着无奈,带着不舍,带着对孩子的爱和对离开的坦然。水漫过她的头顶。她的秀发在水中舞动,分不清她脸颊两边的气泡是泪还是什么,总之,在水完全淹过三楼后,她轻轻松开了握住门把的手。
在她身后,有不少还在水中挣扎的人和已死去的遇难者从楼下浮上来,又向更高层消失。赵阿娘也逐渐变得不清晰,与那些没能脱逃的人融在一起。
李叔走向四个孩子,好像用带着悲伤的语气说:“别哭了,以后还得我一个人拉扯你们这帮小鬼。”
我甩开爸爸那已被我泪水浸湿的手,冲上前用自己最大的力气朝那个不知廉耻的男人来了一拳,可他纹丝不动。我拉扯着他的衣服,对他那张黑脸咆哮:“是你,那一声‘关门’是你喊的!是你害死了赵阿娘!”
他像拎鸡仔一样将我拎至一边,拍拍袖子道:“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心里都喊过无数次了。”
然后他俯下身对着我,使我可以闻到他口中热乎乎的烟味儿,“小丫头,我们在救你,如果硬让那女人进来了,那么……”他指指我,又指指自己,然后指指所有人,“你,我,我们,都他妈要完蛋!”
我无言以对,咬着牙望向玻璃门外,赵阿娘又小又模糊的身体静静悬在水中,慢慢向上浮动。
众目睽睽之下,那些死去的人变成了一条条无生气的水蛇,包括赵阿娘。
这下她真的离开我们了。
人群中一阵涌一阵的骚乱从我耳边清风般划过,我周遭的一切都成了背景。许是悲伤到了极点会营生出轻松的假象。看着越来越多的水蛇,我竟觉得坦荡。我仿佛已脱身事外,不再属于这个世界,只如同做一场荒诞的梦,完善着游戏的进程。赵阿娘也罢,人群的哭喊争论也罢,甚至朋友家人都似乎设定好的规则,不同人、不同结局和不同态度早是早已决定的剧情,我不过是参与游戏手握剧本的局外人。
水像漫上时一样无声地退下,大地像瞬间吸干了这些额外的水分,灰土再次被燥风托起。我们所在的大楼七层,一层约六米高,大水平均一分钟淹过一层,七分钟左右水位下降,十四分钟六秒,末日彻底结束。它就这样毫不张扬来了,又匆忙离开。所谓的遍地狼藉,不过是街上从许多户家里跑出来的东西散落一地,以及数不胜数的干枯的水蛇。
人们陆续从不同方向走出来,或唏嘘,或痛哭流涕。我发愣之余,烧饼婆婆泪流满面地带着小男孩从背后走出,面对水蛇堆自责道:“这姑娘人好啊!她和我说要发大水,叫我赶紧和她一起逃,可我这个孙儿还在楼上睡觉,她就二话不说冲上楼……现在好好一个人怎么就没了呢?还有我这孙儿的父母,多半,多半……”
她低声呜咽着。孩子新奇打量,指着周围兴奋喊:“奶奶看!好多蛇,好多蛇!……”
突如其来的瞬间最是隽永,回味中是苦涩或坦然,重忆起会笑会哭,感叹中有惋惜还是愤慨,瞬间被放大成一辈子。
一种奇怪的情绪正将我逐渐包裹,但一只手搂上我轻颤的肩,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米雪,妈妈和奶奶那边都没事。”
我回头看见爸爸吁了一口气。
“你尽力了。”他说,“至少你救了一部分人。”
学校不过几天就恢复了课程。虽然来得仓促,但我们措手不及的城市经过近一个月的整顿也恢复秩序。我后来也很快将末日之事抛开,因为我还要准备一所高中的提招。
那是一场偷偷举行的考试,我是跳级读上来的,那年正好读初二。在爸爸的强压下,我提前好几年学新知识,不过是为了满足爸爸的虚荣心。这几年来我都是这么想的。但发生两次末日后,我转变了想法。
“好好学吧,米雪。”我正看书时,爸爸端了杯热奶放在我面前桌上,又拍了拍我的肩说,“考不上也没关系,反正书看进去就行,毕竟以后不一定再有学习的机会了。”
我很困惑,一直以来对爸爸严厉的教育不满的我,听到前半句话是开心的,可回味后半句话,心里竟很不是滋味。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有朋友。提前接触的新知识和成长家庭环境使我心智比同龄人更成熟,自己也不愿与同龄人结交。我有时会想,倘若我和普通孩子一样成长,会不会我将更快乐?为此,我只怕爸爸,也暗暗埋怨爸爸。
爸爸一定早就听过尤娜的故事,爷爷奶奶他们不必说,一定也都知道。他们让我不相信她的故事,他们自己却不一定不信。希望我能学的时候多学一点,是因为他们早已知道我的人生避不开末日。后续的末日有太多未知,更接近大人,才能大大方方应付末日。
牛奶还很烫,我狠狠咽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