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第117章
熙宁二十三年,元旦。
报晓声还未至,孙氏便已早早地起了床开始梳洗打扮。
她生完孩子之后发现自己好像比以前更怕冷了些,所以便在袄子外又加了件坎肩,但穿上之后她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我瞧着是不是有点像桶?”她用手掐了掐自己的腰身,皱眉道,“紧了。”
彩屏一愣,忙说道:“不像,大娘子还和从前一样。”
另一个女使彩绢也接道:“大娘子丰腴照人,那些没福气的穷酸鬼在您面前都要黯淡失色。”
孙氏听了,却略有些没好气地道:“那你的意思,我不仅确实是胖了不少,而且以前瘦时也是个没福气的?”
彩绢被她噎住,倏地涨红了脸,连忙解释道:“大娘子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那些想要与您争妍斗丽的才是没有自知之明。”
孙氏轻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是在迁怒,但她心里就是特别憋闷。这口气她不撒出来,她只怕今天给不了别人面子。
她虽然知道男人总会纳妾,也早知就凭丈夫贪花喜色的性子,将来肯定会给她弄个狐媚子进门。
所以她一直试图把这一切都延缓推迟到自己占据了他屋里,甚至是在姚家的绝对、不可替代的位置之后。
至少她得先生下儿子。
事实上他也的确因为她费心为姚家、为他们的生活考虑而感到满意,她给他生下儿子之后,他还高兴地连着好几天都亲自帮她抹身。
但她没想到自己才刚出月子不久,他就突然先斩后奏地通知她说要纳新人进来,而且还用一副“我已经很在意你了”的样子,对她说:“彩屏是你的人,我早该给个名分才不算亏待,到时曾氏正好搭着一起办了。”
但在孙氏听来,这话却是为了堵她的口。
别说是对曾氏,就连对彩屏,她也是很不想让对方抬妾。有了名分的妾,就能与她光明正大地争,年轻时与她争男人,年纪大了还能靠儿子来争家产。
样样都让她觉得膈应。
但偏偏这件事她反对不得,或者说,根本反对不了。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曾氏压下去,从今天开始。
等孙氏拾掇好了自己,天才刚蒙蒙亮。
姚家的灶上也开始忙活了起来。
新年第一件事便是要在家中祭拜祖先,孙氏看时候差不多了,就先去了厢房找宿在那里的丈夫。
姚大郎此时正好刚洗漱完,乍见妻子这身打扮,他随口便道:“你是不是又胖了?”
孙氏:“……”
她忍了忍心中不悦,唇角弯出一抹笑来,说道:“大夫说我生孩子亏的气血不少,所以要更注意御寒,我多穿了两件。”
姚大郎随意地点了点头,说道:“你辛苦了。”
孙氏笑笑,上前来亲自服侍他穿衣。
待夫妻俩收拾停当,一起出了门,奶娘也正好抱着还在睡觉的孩子过来了。
姚大郎一见自己儿子,立刻笑开了眉眼走上去逗了逗,直到把孩子折腾醒了哭闹起来,他才又呵呵笑着收了手,然后继续走在了前头。
孙氏和奶娘一起安抚好了福哥儿,这才随后跟上。
走进影堂,她看见站在门口的姚之如,冷不丁被对方清丽的身姿给扎了一下眼。
“大嫂嫂。”姚之如仍是那副客气疏离的样子与她打招呼。
孙氏忍不住开口说道:“妹妹今日打扮得真好看,可是也为你大哥哥的喜事觉得高兴?”又笑着道,“我瞧见你的模样倒是也想起了我出嫁之前的样子,等以后你嫁了沈二公子,说不定你也会觉得看我亲近。”
玲儿在旁边听地心里头直喊晦气,孙大娘子这话不就是在咒她家姑娘么?再说元旦这天谁家不是穿鲜衣?她不也一样么。用得着这样阴阳怪气?!
姚之如却显得很平静,她只是看了看孙氏,说道:“嫂嫂今日也是光彩照人。”
孙氏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不多时,姚人良和段大娘子夫妇也到了。
姚家把今日的吉时掐得很准,这边刚祭完祖,那头接亲的人就到了门口。
纳妾和娶妻自然是不同的,没有那么多讲究的仪程,但姚大郎却高高兴兴地亲自去把人给迎了进来。
这也是姚之如第一次见到曾招儿。
她的确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和姚之如想象中有些不同的是,曾招儿的身上并没有一点局促畏缩,又或者张扬轻浮的气质。
姚之如不由地想:若她不是生在曾家,会不会此时也是别人的大娘子了?
她又转眸看了眼孙氏,发现对方已攥紧了手里的巾子。
敬茶的时候,曾招儿用她清脆甜美的声音先唤了声“大娘子”,然后恭顺地说道:“闻听阿郎提及您数次,说您是他的贤内助,往后我若有做的不足之处,还请您多加教诲。”
姚大郎站在旁边看着她,眼神笑容里尽透着满意。
孙氏却更肯定了曾招儿不是个善茬。
一个有美貌,还会说好听话哄人的妾室,她绝不会欢迎。
但她当着家里人,尤其是丈夫的面,却只能勉强笑纳了下来。
临近午时,姚家的客人们也陆续上了门,有些是原本定好了今日要来拜年顺便吃席,有些则是姚大郎特意请来的。
蒋家也来了人,但不是蒋修,而是他二弟蒋倦。当然,十三岁的蒋倦也不是来吃姚大郎的小喜宴的,他只是代表家里来拜了个年,顺便帮蒋修把礼给送了。
姚大郎不仅没有不高兴,反而笑容还深了几分。
谢暎和沈约也先后上了门。
但谢暎是抽空来拜年的,又顺便简单和姚二郎打了个招呼后便告辞离开了,并没有留下吃席。
只有沈约看在姚之如的面子上,碍于身份,留下来喝了杯酒。
他临走的时候,姚之如去送他。
“我大哥哥这种事也不知还要办几回,你不用太在意。”她说,“下个月就要考试了,你只管忙你的,我这边一切都好着,等回头我再去看你。”
沈约听出了她提到姚大郎纳妾时言语间的不以为然。
他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语带安慰地道:“他那些事你不用去管,以后我也不会让他来烦着你。”
等她嫁了他,自然就能被他好好护着了。
姚之如莞尔,颔首道:“嗯,我相信你。”
***
二月初七,就在省试开考前两天,谢暎忽然病了。
下午的时候蒋娇娇过来给他送茶点,却发现谢暎一反常态地趴在桌子上,显得精神不太好。待她叫醒他时,又看见他脸颊有些发红,于是顿觉不妙,伸手一摸,竟发现额头烫得吓人。
蒋娇娇连忙使人去请了大夫。
于是金大娘子那边也得到了消息,随即也赶了过来。
之后大夫上了门诊断,说是内火虚旺之故。究其病因,是蒋家,准确来说是蒋娇娇把他补得太多了。
金大娘子等人这才知道,原来蒋娇娇担心谢暎冻着,所以一直把他屋里的地龙烧得热热的,不仅如此,为了给他补身体,她还常给他做药膳。
谢暎的身子骨本不差,又是男孩子,这样外火内热地一冲,就显了病情。
谢夫子有点傻眼,还没想好自己该有个什么反应,金大娘子已皱着眉教训起了女儿:“就算是寻常温补的药膳也不是随便给人吃的,过犹不及,这道理你难道不懂么?春闱在即,若是暎哥儿因此有个什么意外,你如何担得起责任?”
蒋娇娇一句辩驳的话没有,早就忍不住哭了,这会子更是一边在用浸了冷水的巾子小心翼翼帮谢暎降温,一边流着眼泪道歉:“对不起……呜呜,对不起,我,对不起呜呜呜……”
谢暎觉得自己有点不厚道,但他看着她这个样子,除了本能的心疼之外,却也是真心觉得可爱。
他好像有点想笑,但唇角才弯起,眼睛已不受控制地发了酸。
他大约也是忘了旁边还有长辈在,未及多想,便伸了手去帮她擦眼泪,温声说道:“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我只是病得不巧些罢了。你别哭,哭得我心都乱了,这才是不容易好呢。”
蒋娇娇一听,立刻强自忍住哭噎,握住谢暎为自己拭泪的手贴在脸畔,盯着他道:“你别担心,我会在这里陪着你好起来的。”
金大娘子和苗南风在旁边看着,少顷,包括谢夫子在内,众人相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带着默笑,无声地退出了门外。
蒋娇娇还在心疼地帮谢暎降温:“是不是很难受?用这个巾子敷一敷有没有舒服点?药已经在熬了,待会喝了应该会好些。”
谢暎微微笑了笑,说道:“还好。”又安慰她道,“你不要把我想得太脆弱了,我以前也发过热,等晚上出两身汗,明天一早就差不多能走能跳了。”
蒋娇娇才不信,她小时候也生过病,退烧虽然可以一晚做到,但之后的恢复没有个两三天是不可能的。
要是平时就算了,可他马上就要考试了啊!
她沉默地握着他的手,轻轻浅浅地摩挲着,好像在思索,又好像在表达疼惜之意。
谢暎忽然顺势握紧了她。
“娇娇,”他无奈地道,“你老实一些。”
蒋娇娇微怔,旋即脸上一红,须臾,开口说道:“谢暎,真的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话说到最后,她已难掩沮丧,显然是担心极了他初九那天的考试。
“你说我以后会不会也是这样?”她说,“不能照顾好你,给你添麻烦。”
谢暎看着她,莞尔道:“我当年送你第一只风筝的时候,你有没有嫌弃过我做得不好?”
蒋娇娇一愣,旋即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
“娇娇,往后的路,是我们两个要一起牵着手走下去的。”他柔声说道,“有很多事我也是第一次。你想照顾我,我也想照顾你,可能我们都会有做得生涩的时候,但这些都可熟能生巧,唯心意却不是靠熟练能得来的。”
“我最珍惜的,是你的心意。”
“所以你也不要苛责自己。我最喜欢你笑的样子,”谢暎握着她的手,轻轻晃了晃,说道,“你要多笑一笑,我心里才能晒到太阳,病也能好得更快些。”
蒋娇娇眼中含泪,笑意微漾地看着他,好像要把所有的感动和心动都写入眸中。
她忽然俯身在他唇角飞快亲了一下。
谢暎倏地愣住。
“这样是不是会好地更快一些?”她红着脸,凝眸望着他。
谢暎怔怔看着她的眼睛,半晌,红着耳根,浅浅抿了抿唇。
“你真是……”他似笑似叹地轻声说道,“太不老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