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131章
一谈到正事,沈约很快就恢复了平常的理智。
“嗯,”他说,“后天一早就走。”又问道,“你特意为此事来找我,是有什么问题么?”
谢暎笑了笑:“倒也不是。”他说,“这是司农寺的内务,稼卿如此安排也是看重你。我不过是想在你临行前先说两句自家话,不然到时怕娇娇和姚小娘子听了又要多想。”
沈约想到姚之如刚才担心的样子,了然地弯了弯唇角:“我明白。无晦想说什么?”
谢暎斟酌了一下,开口说道:“此次常平新法,是要求所有农户都要贷青苗钱,你我都知道这其中恐有些人会不满,你此去虽是代表司农寺按察,但还是要小心。”
沈约听了,点点头道:“我知道,谢谢。”
谢暎也不好把话说深了,只再道:“这条路虽不易行,但你一心为民,相信官家也都能看得见。”
沈约不料他会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由笑了笑,说道:“无晦既也觉此路是造福社稷民生之事,为何不与我同往?”
谢暎委婉地笑道:“你我虽在不同的位置,但也都是替官家办事,又何分彼此。”
有些话他只能点到为止了。
他没法告诉沈约,几日前官家在殿上召见大臣,曾有人当面嘲讽司农寺忙活半天,结果这次和常平春贷一起收取的夏税也没见多长几分。这话往深思,令谢暎颇怀疑是放贷效果不佳的缘故。
这大约也是促使冯彧这么快就派人按察各路的原因。
但为何会如此呢?
谢暎想起曾从陶宜那里还有朝上听到的财利之说,觉得问题不外乎出在两个阶段:给或者用。
常平新法是先在京城试行的,“给”这个阶段肯定无人敢出错,那就多半是“用”了。
所以他后来好奇之下去看过,然后发现在放贷的地方附近不远竟新开了三家官营酒坊,而且每家都设了容色出众的官妓当垆卖酒。
这还是在京城,那么其他各路呢?在那些农户更多的地方呢?
他担心沈约会被中间那些不明不白的拉锯给牵扯进去,若要避免被人用来做矛,大概唯一的办法就是秉持初心,从“本”入手。
也就是“一心为民”。换句话说便是以民为主,莫要去考虑派系得失。
这是他自己一贯秉持的中立之路。
谢暎也是在那个时候突然明白了陶宜曾提点他待在记注官这个位置上,需“多听多看多思,但要少说”是什么意思。
他现在也是来提醒沈约,只是碍于身份,加上又明白对方的性子,所以也只能说到这一步。
沈约虽不知谢暎心里想的那些,可他也明白,常平新法刚在全国推行,自己这次去河东路按察肯定是许多人都在关注的,所以他也做好了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的准备。
但谢暎有这个心来对自己说这些,他还是挺感动。
“你说的对,不分彼此。”沈约笑着说道,“谢了。”
***
谢暎从沈家出来后便直接回了家里。
蒋娇娇正在张罗着收拾细软,见他进来,就招呼了一声:“回来啦,正好厨上刚做了拨霞供,快换了衣服洗洗手。”
她边说着,边已亲自上来挽了他的胳膊,和平常一样打算进内室帮他更衣。
谢暎回手拉住她,问道:“怎么突然在收拾东西?”
蒋娇娇叹了口气,说道:“我正打算同你说的,玉山县那边来了信,说是外翁两月前酒后摔了一跤之后,身子就越来越不好了,所以爹打算陪娘一起回去探望。大哥哥走不开,家里的事也不能都丢给婆婆管着,嫂嫂得帮忙。反正叔祖和你这边也有人照顾,我就想跟着回去看看。”
谢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地想陪着她,但理智却明白自己根本走不了,于是只能歉疚地道:“对不起,我……”
“哎呀道什么歉嘛,”蒋娇娇立刻阻道,“你那位置本就不是能随便请假的,再说我也是陪我娘。”
若要她平心说,她和她外翁其实关系也很疏离,上次她哥哥的婚礼闹成那样,两家基本都等于不往来了,就连她成婚时母亲都没有邀请金家人,对外只说是老人家年纪大了不便旅途颠簸。
只不过那毕竟是她母亲的爹爹,现在人可能没多少日子了,她娘感情上肯定还是放不下。
谢暎将她拥入了怀中。
荷心等人见状,纷纷识趣地放下了手里的事,默默退出了屋外。
“在外面不比家里,你睡觉又有些认枕头,把平时用习惯的东西都带上。”他说,“常给我写信,若是需要帮忙的话我也好想办法。”
蒋娇娇抬起手,哄人似地拍了拍他的背,玩笑地道:“对哦,我们暎哥儿现在当官了,我可以用馆驿给你递信了。”
谢暎默然失笑,看着她,说道:“是啊,所以你不要偷懒,我会数着日子与你‘算账’的。”
他轻轻拨开她额前的细发,顿了顿,温声叮嘱道:“照顾好自己,我等你回来。”
蒋娇娇心里本就有点舍不得他,这会子腻在一起听他说这些,不免更觉得受不了,当即把人给紧紧抱住了。
“我会的。”她说,“你也要好好吃饭睡觉。虽然你要想着我,但也不要太想着我,不然我怕你睡不着。”
谢暎被她给逗笑了。
蒋娇娇挑眉看他:“谢修注有意见?”
“没有。”谢暎抿住笑,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大娘子放心,我这人记性不好,你前脚刚走,我肯定后脚就忘了。”
蒋娇娇瞪大了眼睛,气笑地道:“你敢——”
她作势要去掐他。
谢暎笑着将她搂住,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下,蒋娇娇顺手将他攀住,两人抱在一起,倒也又消减了几分离别的愁绪。
然而就连谢暎自己都没想到的是,蒋娇娇才刚离开的第一天夜里,他躺在床上,就已经觉得有些不习惯了。
明明他们才刚成婚三个月,而他从前一个人已经独睡了十几年。
他起身下床,重新走回到了书桌前。
笔架旁,一座精美的玛瑙牡丹摆件正静静放在那里。
这是蒋娇娇临行前特意从她的嫁妆里翻出来的,她还用黏土立了个一指长两指宽的木牌在边上,用谢暎当时调侃的话来说就是:略显鸡立鹤群。
他弯唇笑着,伸手将木牌摘了下来。
那上面用熟悉的笔迹写着几个字:睹花勿忘如花人。
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蒋娇娇用得意的表情对他说:“就让你天天记得。”
谢暎觉得她可爱又傻气。
希望玉山县那边没有什么大碍。他想,她能开开心心地早些回来。
***
陶宜议完了事,正准备离开,却又被亚相鲁墘给叫住了。
“我听说,前两日枢密副使又想给你做媒了?”鲁墘状若随意地说道,“他就是爱替别人家操心,我都还没来得及关心你呢,这人倒跑得快。”他似调侃地说到这里,却又将话锋微转,续道,“不过倒不能怪他们,倩娘也走了这么久了,你纵是情深,可毕竟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是要好好过。”
陶宜浅笑了笑,说道:“是,我也在慢慢适应,但只怕是还需要些时间。且我一听他说那女子与倩娘长得还有几分相似,就更是只能敬谢不敏了,您是知道的。”
鲁墘确实知道。
当初他那表外甥女邱倩娘刚去世一年,其实家里就已经打算再找个女娃和陶宜结亲,但却被对方婉拒了。
陶宜的理由很简单,就是心里还没缓过来。
之后又过了个两三载,大家觉得应该也差不多了,于是包括他们家在内,盯着陶宜正妻之位的人陆陆续续又开始了动作,但基本上都被陶宜以“暂无心力”为由给婉拒了,当时鲁墘也重提了让陶宜索性再和邱家结亲的事。
陶宜就道说不愿忆起前事,徒增伤感,对人对己都不公平。
“我正是因为明白,所以才更担心你。”鲁墘说道,“虽我很希望再与你做姻亲,但我也不愿伤你,所以我好不容易才给你看中了一家。”
陶宜不由微顿。
“陕西路转运使陆尚谦有个侄女,是从小在他们夫妇膝下养大的,今年秋天正好十八。”鲁墘笑着道,“既合了你不愿要个年纪太小的,又合了与倩娘没有半点相像之处。据说她才貌出众,陆运使家里因都舍不得,所以直到了十七岁都没有定亲,后来人家也是听说了你的事,便有心更将那孩子留了一年,且压根儿没考虑过那些新科进士。”
“你说,这样的诚意哪里去寻?”鲁墘道,“这不正好陆尚谦要进京来述职,这回就把他侄女给带上了,前儿我收到信说是后天能到,我寻思着晚上能在家里摆个洗尘宴。”
“到时你来了,和人家那小娘子正好可由我夫人陪着见一面,也不算什么相亲,只当是先看看。”鲁墘说着,也没等陶宜答话,就又径自呵呵笑着续了下去,“也就是你才有这份福气。”
陶宜一时未有言语。
“后天可不要又忙公务太久啊,早些来。”鲁墘笑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
陶宜沉默了须臾。
“好。”少顷,他淡淡笑着,如是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