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厨艺没学成的我,回家被父亲臭骂一顿。他骂我做事虎头蛇尾,骂我做事没恒心,骂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讨吃要饭赶不上热乎的。父亲懒得对我动手了,也许他想的是让我“自得天机自长成”吧。他气的甩袖而走,临走时说:
“你就等着拿根棍儿去讨吃吧!”
父亲走后,我去找黑豆玩。他母亲说他当兵去了。黑豆母亲白了我一眼说:
“只要黑豆不跟你在一起玩,干啥都行,我家黑豆多老实一个孩子,被你带成啥了?”
我说:“黑豆可不老实,他和丁美娜搞对象。”
黑豆母亲双手叉腰气的喘了几口粗气,她脱了拖鞋准备打我。见此情况我一溜烟遁逃。逃到巷口,那几个长舌妇又开始家长里短了。
丁美娜母亲刻薄的话里话外损我:“这不是于大厨师嘛,又去学什么技术去?”
另一长舌妇附和:“还是当作家吧,就是坐在家里,嘎嘎……”
我回击她们说:“你们的消息真够灵通的,是不是议论东家长西家短,谁家婆婆没洗完你们能减肥?水桶腰!米其林!”
看我走后,长舌妇们齐齐“咦――”了声,向我扔来拖鞋。他们骂我没家教,骂我没德行,骂我是于家的败家子。骂到开心处“嘎嘎嘎……”一阵大笑。屋顶的鸽子被吓得扑腾翅膀飞逃。
狂笑过后,她们的话题由我转移到了老田家的喜山。她们说喜山在玩宝马奔驰,输了很多钱;她们说要是自己有了喜山这样的孩子,要用尿盆扣死了;她们说上老田家来讨债的人很多,老田媳妇见了人羞得不敢抬头走路。
她们聊了几天喜山,就开始聊高考了。
高考成绩出来了,丁美娜是体育生,考到了北曲的一所体大,成为巷里的一大新闻。丁美娜母亲的嘴像个高音喇叭似的,整天在街头巷尾重播着关于丁美娜考上体大的新闻。
丁美娜母亲走路时,头快要抬到天上去了。我母亲却因我不成器而抬不起头来。
母亲和父亲说,她感觉很多人议论我,人们议论高考时她就悄悄走开了。父亲说别理会这些议论,这些议论就是旱雷,声音咋呼,可没有任何雨点。我对这些议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依旧整体游手好闲。
我刚出巷遇到了丁美娜,。她关切的问我是不是被饭店开除了?我更正说,不是被开除,是我把饭店开除了!丁美娜无限关怀的表情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她说:
“那你怎么办?以后我挣了钱养你。”
“娜姐,求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行不行!”我给她做了个揖。
丁美娜问我,她收到的情书是怎么回事?我说那是黑豆写的,担心被丁美娜拒绝,就写上了我的名字。黑豆还为自己的“聪明”得意了一阵子,他说,这样丁美娜就拒绝不了他了。丁美娜白我一眼,怀疑的看着我,说:
“于是,你不用害羞,我知道你喜欢我,所以才编出这种理由,是吗?”
我没控制住情绪想吼丁美娜几声,可看到她母亲从巷里出来,立刻对丁美娜含情脉脉。是丁美娜母亲常在背后议论我的事,才让我母亲抬不起头,所以我想气气她。那时的我从来不会反省,是自己本身做的就不好。我对丁美娜说:
“还真被你猜对了。这不是你考上大学了吗,我在你面前自卑,所以不敢表达。”
“真的?”丁美娜惊喜一怔,随后自信的嘿嘿笑着,说:“我也喜欢……”
“丁美娜!!!”
丁美娜母亲看到我俩苗头不对,
脚步不由的加快,她大喝一声“丁美娜”把丁美娜想说的后半句话吓了回去。过来之后,她拽起丁美娜,左白我一眼右白我一眼,好像和我粘上边就毁了她家丁美娜清白似的。我冲着她的背影摇头摆尾翻白眼珠。
“让你别和于是在一起,你怎么就是不听话!”丁美娜母亲怒气冲冲的训着丁美娜:“你看于是的德行,将来指定讨吃要饭,气死我了!我就是当初看错了人,才导致现在一个人养你,你爹不知死哪儿去了。以后你别和于是来往,知道没?!”
丁美娜听着她母亲的教训点点头,她趁她母亲不注意回头给我抛了个媚眼。这让我想起了电影里的如花,心里暗暗骂了她一句。
丁美娜是单亲家庭,没人知道她父亲是谁,包括她母亲也只知道她父亲的一个假名字。
上初中时,我们一个班。有次老师让丁美娜背《逍遥游》,丁美娜背不出来。老师骂丁美娜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一篇《逍遥游》都不会背?老师越骂,丁美娜越紧张,最后干脆不背了。老师看到如此,骂的更难听了,我看不下去了,和老师顶嘴说:
“你头脑发达,你给大家背来听听!”
老师气的顿时暴跳如雷,叫了我俩的家长,说我和丁美娜有早恋倾向,联合起来和他作对。结果我被父亲一顿揍。
此后同学们就开起了我和丁美娜的玩笑,他们叫丁美娜“是嫂”。丁美娜开始听到还假装害羞一下,后来干脆以“是嫂”自居了。她以“是嫂”的身份神一样的在我的初中生活里存在着。
看着丁美娜和她母亲消失在巷口,我心里暗暗骂了一句:
“俩个妖孽!”
从被学校劝退以来,我的生活就一塌糊涂的过着。父亲说我做事没恒心只说对了一半――我做事是没心。学厨师时我讨厌满身的油烟味儿,讨厌厨房与外面隔绝的感觉。我总以为自己的将来会很了不起,自然不把厨师这样“低微”的职业放在眼里。父亲骂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他说一口吃不了个胖子,但胖子却是一口一口吃出来的。父亲讲的这些道理对我来说就是耳旁风。
我在社会上无所事事久了,倒是见了些花天酒地,纸醉金迷,挥金如土的生活。听别人讲,这些风光的人都是走了捷近,钻了空子才有了今天的结果。我突然觉得只有投机取巧才是实现一夜暴富神话的最佳之路。我一直在寻找让我能过上挥金如土的生活的行当。父亲说过,凡事脚踏实地,水深时看不出谁穿泳衣谁在裸泳,水浅时就一目了然了。一夜暴富,坐享其成的错误的价值观以根植于我心里。
一般迷路的时候认为自己没迷路的人,大多都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我被我自以为是的“聪明”所误,心里走上了迷路。大多数人都愿意走正道,人生最难就是如何分清楚邪正,“真作假时真亦假”。
有在街上游荡,路过广场时看到了思齐。她和学校里的老师同学在为王老师的爱人募捐。我过去打听得知,王老师的爱人一年前就患上了尿毒症,寻找不到合适的肾源,只能靠做透析维持生命。我突然理解了为什么王老师的头发总是油腻腻的,为什么王老师脾气总是那么火爆。我也加入了募捐的行列中。
思齐说王老师虽然在学校非常严厉,但在她爱人前却是一位贤惠的妻子。她高考结束去看过王老师和她爱人。当时王老师爱人正和王老师吵架,她爱人将水杯摔地上“咣”一声碎片四溅,他喘息着骂王老师:
“有多远滚多远,我看你够够的了,离婚吧!”
王老师表情漠漠说:“别和我说这些,有能耐你就好好活着,让孩子有个爹,让我有个老公。哪怕你啥也干不成,也能给我出出主意。”
“别说这些,把离婚协议签了吧,我外面有人。”
王老师顿了顿没说话,她蹲地上小心翼翼的捡着碎片。她委屈的眼泪快要掉出来时,突然想到什么就笑了,她说:“别多说了,我们这么多年都了解彼此了,你好好活着就是对我们娘俩最好的关心。”
广场上的人向募捐现场围了过来。有个瘦子说这种事见多了,又是出来骗钱的。有个胖子接话,看上去不像骗钱的,材料上有学校和医院的公章。俩人有一句没一句的开始抬杠了。
瘦子说:“公章万一是假的怎么办?”
胖子说:“管它是真是假反正我不捐。每天病死的人那么多,哪能同情过来呢。”
瘦子捐了50,心想但愿这次是真的。胖子没捐钱,心里暗骂瘦子活该被骗,装什么好人。
人群中说什么的都有,陆陆续续有人开始捐款了。这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双手背身后,走到了捐款桌前。老头似曾相识,但我有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他。老头翻看了材料就走了。
有人说老头像是捡破烂的;有人说老头像个小偷;有人说老头就是一个过来看热闹的小市民。说老头像小偷的人,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兜,确认没丢钱后,提醒大家检查有没有丢东西。说老头捡破烂的人说,怎么可能像小偷?说完后他有意识的摸摸自己的兜;说老头是看热闹的人,说老头慈眉善目的绝对是个好人!说完后他也有意识的摸摸自己的兜。
老头很快从募捐现场人们的嘴中和大脑里消失。大家听到一旁耍猴的人一句“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的吆喝和“咚咚咚”的敲锣声,集体像风一样吹到耍猴现场。
半小时后,从人们大脑中消失的老头出现在了我们的视线中。他从兜里掏出一沓100元现金,说尽点心意。耍猴现场的胖子正咧嘴大笑,回头瞟到老头捐款这一幕惊呆了,他振臂高呼:
“老头捐款啦!捐了一万!”
耍猴现场的人又像一阵风似的吹到了捐款现场。说老头捡破烂的人改口说人不可貌相;说老头像小偷的人改口说海水不可斗量;说老头是看热闹的人改口说真人不貌相。没捐款的胖子批评众人说:
“狗眼看人低!尽给自己捡好听的说!”
人群中有人说看这老头有点面熟,有点像某煤矿的老板。有人接话说老头可真低调。没捐钱的胖子说:
“那么有钱才捐一万啊!要是我有那么多钱……”
瘦子打断胖子的话说:“你没有这个机会了,你不会有那么多钱!”
胖子气急败坏骂瘦子狗眼看人低。瘦子说本来就低,什么眼看也高不了。胖子被瘦子激怒了,骂瘦子的狗眼把他看低的。瘦子说让我高看也行,献点爱心!胖子话赶话:
“捐就捐!”
没捐钱的胖子终于成了捐钱的胖子。他不情愿的捐了五块钱,之后,反复提醒老师把他名字记捐款名册上。
老头在人们的议论声中悄悄走了,我追上去问他的名字。老头呵呵一笑说:
“我老糊涂了记不住,别人说我脑子进水了,还漂了双拖鞋……呵呵……”
他的笑声让我的记忆清晰了,这个老头就是交流会场买艾草的那个老头。
我问:“你那么有钱怎么才给了老太太五块钱?”
老头呵呵一笑转身走了,他手一扬:“我老糊涂了记不起了……”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说:“老太太需要的是尊严,何况我没给她钱,只是公平交易。”
“咚咚……”一阵密集的敲锣声从耍猴现场传来,人们又集体像风一样吹到了耍猴现场。
募捐结束黄昏,思齐要我陪她去一个地方。我骑着思齐的自行车载着她。我们穿行在逆光的街景中,柔和的阳光洒在我们的脸上,洒在被风吹动的叶片上,洒在我们青春的尾巴上,折射出遥远而美好的记忆,像是孩子脸上幸福的笑容。
我载着思齐来到护城河。花草的馨香混在河水的丝丝清凉里围绕着我们。岸边的垂柳倒影河面,像是对着镜子在梳妆。我推着自行车,思齐走在我身旁,我们漫步在小路上。思齐和我讲了他的故事……
思齐说,她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家里没有任何关于她父亲的蛛丝马迹。小时候每当问她母亲,她父亲在哪时,她母亲总会骂一句:
“你爹死了!”
她的父亲在她的心里只是一个概念存在,所以她从来没体会过同学作文里写父爱的感觉;没有过歌词中“那是我小时候,常坐在父亲肩头”的骄傲和快乐;也没有过被父亲当做掌上明珠捧手心里的宠爱。
巷里一些长舌妇嘲笑思齐是野孩子;班里同学欺负思齐,说她母亲是坏女人,没结婚就生了她。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只能躲在角落看别的小朋友玩的小丑。思齐哭着回家告诉她母亲,别人说她是野孩子,说她母亲是坏女人。她母亲听到后,气的心海涛天,问她:
“谁说的,是不是巷口那些长舌妇?!”
思齐看她母亲像个怒目金刚吓的不敢说话了。她母亲冲到厨房,拎起擀面杖,身后燃气怒火杀向巷口那些长舌妇。长舌妇们被她母亲的气势镇住了,有一长舌妇问:
“盼盼,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思齐母亲挥起擀面杖冲向长舌妇:“我抽烂你们的嘴,再让你们嚼舌根!”
长舌妇们集体遁逃,思齐母亲挥舞着擀面杖追赶着骂:
“你们有没有人性,当着孩子的面瞎说什么?!”
自此,巷里没人再敢在思齐前提她的父亲,也没人敢说她是野孩子。一个女人带一个孩子的不易,使得她母亲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像一头喷火牛似的。但有一天晚上,她母亲格外温和的和她讲了一个英雄式父亲的故事。
她母亲说她父亲是一名警察,在一次抓捕毒犯行动中牺牲了。说她的父亲身高一米八,双眼炯炯有神像火把似的。
那天晚上思齐做了个梦,梦到她和她母亲被困在一个阴冷潮湿的地方,她们又冷又饿。思齐从书包里取出纸和笔给她父亲写了张纸条:
“爸爸,我和妈妈被困住了,很冷很饿,你看到纸条给我们送些吃的和毛被吧。”
“砰!”一声门被踹开了,一个健壮的男子穿着制服冲了进来,抱起思齐,牵着她母亲出了屋子。思齐开心的叫着:
“爸爸――爸爸――”
思齐从梦中笑醒了,她不再自卑,她知道她的父亲是英雄。从此她在同学面前可以骄傲的说:
“我父亲是警察,是英雄!”
知道思齐家情况的人,都会在背地里说一句“顾盼盼真有一套!”
思齐从小懂事,看到她母亲一个人不容易,所以成绩一直很好。她发现每当她考了好成绩时,她母亲就会开心,而且逢人就说:
“我家思齐从小懂事,学习从来不用我操心。”
这话被思齐老师听到了,劝她母亲,说她是个好苗子,要送市里上学,那里环境好。她母亲回家后,做饭想老师的话,干活想老师的话,睡觉梦里想老师的话,想了几天去了她舅舅家。
思齐母亲一进她舅舅家就哭了起来说:
“哥啊,活不下去了,你帮帮我吧!”
“妹妹你这是怎么了?”
“哥啊!我想让思齐来市里上学,可我没工作供不起她呀。你的帮帮我!”
思齐舅妈有些不高兴了,说:“你哥刚刚在学校的职位升了些,不能因为家里事影响前程!”
思齐母亲一屁股坐客厅地上哇哇的哭了起来,哭的昏天黑地,哭的有口无心,哭的还不忘时而瞟一下思齐舅舅的反应。思齐舅舅知道自己妹妹的厉害――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要是不答应这事儿,估计这个妹妹会在他家哭个三天三夜,哭的他家鸡犬不宁。他想了想,长痛不如短痛,说:
“我想想办法,让你把学校超市承包下来……”
瞬间,思齐母亲不哭了,笑着说:“哥,就知道你肯定帮我!”
她又笑嘻嘻对思齐舅妈说:“谢谢你,嫂子!”
思齐舅妈一跺脚扭头回了卧室。-
思齐到了市里,学习更加勤奋。这次高考她的成绩本来可以报省外的重点大学,她却没有,而是报了北曲的一所一类本科院校。她和她母亲说是为了离家近一点,舍不得她母亲。
我说报省外大学可能会有更好的发展,我可以投靠她。我说:
“苟富贵,勿相忘啊!”
思齐走我的身旁继续说……
她从小没体会过被父亲保护的感觉,就在门东和她要钱时,我的出现让她有了一种安全感。她说我心地善良,而且很有才华。
我厚着脸皮开玩笑着说:
“思齐,你的眼光真好!”
不知不觉,思齐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她突然站住了,我也跟着停了下来。她背对着我,我感觉到她很紧张,似乎能听到她心砰砰的跳,似乎能感受到她手心沁出了汗……
带着花草馨香的夜风从她身后拂过,拂动她的衣角。她前方的天空明月初升,悬在垂柳的枝头。她没有回头,低声说:
“于是……我好像……喜欢你……”
我顿了一下,上前揽住思齐肩笑笑说:“我也喜欢你,我们是好朋友,好同桌嘛!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当你的护花使者。”
思齐没说话。
送他回家的路上,我骑着车载着她走在路灯下。她先拽着我的衣角,犹豫一会儿将头靠到我的背上,双手搂住了我的腰。我的心开始砰砰跳。
随后我一笑,暗想:“如果我能优秀一点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