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把学校的决定告诉了父亲,他从来求别人,为了我的事儿在校长、班主任面前说尽了好话,但还是没改变学校劝退我的决定。他把我领回家,一进屋就抽起了闷烟,一根接一根的抽。他越想越气,怒火窜进胸腔,起身过来踢了我几脚。我自知理亏就任他动手了。他越气越打,越打越气,母亲看着心疼拉开父亲说:
“你是他后爹?你把孩子打坏怎么办?”
父亲瞪了我一眼,坐椅子上又点燃一支烟。他气的手在发抖,“唉――唉――”了俩声大骂:
“生你有啥用?生个蛋还能炒着吃!我这老脸都让你丢尽了!”
母亲在一旁劝父亲,别只知道动手,先想想办法让我参加了考试。父亲长哼一声:
“他就不是上学那块料!”
我反驳说:“又不是只有上学才能出人头地,我要当作家!”
父亲斜瞥我一眼骂:“快别给你大大败兴了!”
父亲生气的在地上窜过来窜过去,窜了一会安顿母亲看好我,别让我出去惹事,他要去趟商场收一批货。
晚上,父亲回家和母亲避开我说,该找的关系都找了,说情的人都嫌丢人!父亲说他从来走哪都是挺直了腰板做人,今天为了我向别人点头哈腰不说,老脸也贴上了。母亲担心我不上学会学坏,心里着急,让父亲再想想办法。父亲唉了声说:
“咱平头老百姓一个,能想的办法我都想了,我也着急,他也是我的心头肉哇!打他也不是着急嘛!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让他学点手艺吧。”
“学手艺也行,你同学老康不是开饭店吗?让是是去学厨师,将来咱们不在了,好赖也饿不着。”
“行哇……”
“货怎么样了?”母亲问。
“为这王八蛋的事忙了一天,哪顾得上什么货,明天再说吧!”
偷听着父亲母亲的聊天,我心里紧绷的弦终于放松了――终于不用上学了。我暗自计划着怎么享受不用再被老师“折磨”的自由时光。
第二天,父亲刚走,招摇的出了巷口去找和我“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黑豆玩。路上遇到丁美娜母亲,她和几个长舌妇正聊得火热,看到我便嘻嘻嘻的明知故问:
“于是,被学校劝退了?”
“嗯!”我一拍胸脯,蛮不在乎的说:“准确说是我想享受一下美好人生里的自由时光!”
几个长舌妇嘻嘻哈哈的笑话我学我说话,其中一个长舌妇说:“以后我看他于国忠媳妇还怎么见人?平日里不是看不上我们吗?嘎嘎……”
“你们就别替我妈和我操心了。”我斜瞥她们,说:“你们还是多操心操心你们的水桶腰吧,年纪不大腰上套几个‘游泳圈’,以为自己是米其林轮胎的代言人?”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的,没教养!”一长舌妇气急败坏说。
丁美娜母亲说:“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我对她们做了个揖,拱手说:“那我谢过了,奶奶们!”
长舌妇们齐齐无语,各自互相安慰说:“别跟他一般见识,他还是个小后生!”
我扬起头吹着口哨潇洒开向黑豆家。身后听到长舌妇们气急败坏的唧唧哇哇:
“于国忠家这个坏怂!”
“二流子!”
“枪崩货!!”
黑豆家大门紧锁,从门缝里看到他在家。我心想他一定是被他父亲锁起来了。我翻墙进去,隔着窗户看到黑豆被揍得鼻青脸肿的,
他推开窗说:
“于是,暂时不能玩了,你也快走,我怕我爸打你,他说我从小和你耍大被你带坏了!”
“你不用我带也很坏,咱俩是心心相惜。”我嘿嘿笑着说:“我也叫我爸打了,你爸怎么光打你脸,这是不想让你见人吧!”
说话间听到黑豆家大门有声响,以我对他父亲的了解,一定会揍我一顿来“报答”我把黑豆带坏的大恩的。大丈夫能屈能伸,走为上计。黑豆忙关上窗又推开叫我说:
“你和丁美娜说一声,让她好好高考,我心给她加油!”
我一个人玩了几天就玩腻了。认识的人都在上学,马上要高考,大家都在紧张的复习。我突然开始后悔了,如果同学们都考上了大学有了好工作,以后我怎么好意思见他们。那天晚上我失眠了――离开学校以来第一次失眠。当时,我觉得自己长大了,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过几天仔细一想,可能是前段时间睡多了的缘故吧。总之,那晚我做了一个决定,准备开始写作。然而这个决定只是昙花一谢。
我之前没有任何写作经验,除了在学校写过几篇作文以外。开始写时有点“狗拿刺猬,无从下手”之感。我翻看了一些文学名著,本来是想学一些创作技巧,谁曾想越看越没信心了――和名家的差距属实太大。
我从决定写作到放弃写作,只历经了一个星期。父亲的脸从一个星期前的欣慰,变成了一个星期后的失望。他骂我做事虎头蛇尾,骂我做事没恒心,骂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讨吃要饭赶不上热乎的。我当时很不服气,反驳他说:
“我只是消化消化这几天所学的!”
“得了吧,你是我养的,你撅起屁股我就知道你拉啥屎!我骗了你爷爷一辈子了,你能骗得了我?明天我带你去你二爹家帮忙,割麦子!”
我二爹在我们北曲的一个县里包了一百多亩地,当时正是收麦子的时候。那时的收割机很少,只能人工割。父亲带我去二爹地里帮忙,并非指望我能干多少活。他只是希望让我吃点苦,懂得没文化没技术,靠干体力活是多么不容易。他想通过干农活培养我的恒心,磨练我的意志,为去康师傅那里学厨师做准备。
知子莫若父,父亲知道我缺什么;可也正是因为他是我父亲,所以并没有把我那时的“无可救药”“自以为是”想的太坏,他总觉得我是个孩子。他的用心良苦,在我这里只是觉得,是他对我被学校劝退给他丢人的一种“报复”!
北方的盛夏,早晨八点多太阳就开始毒起来。很快天地间像个巨大的蒸笼,人处在其中,就是不干活汗也一波一波往外涌。父亲让我上午必须割完由向日葵隔开的一行小麦。一行小麦有七垄宽,大约有100米长。
开始割麦子时,我并不觉得难,可割了一会儿汗就浸湿了了长袖衫。麦芒划破的皮肤被汗水咸的阵阵疼痛。接着我握镰刀的手也起泡了,腰也疼得直不起来。我托着膝盖看看离地头还有几十米的小麦没割完,便开始发愁。我是越看越愁,越愁越看,割麦子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父亲看我坐到田埂上就骂我:“你自己说的上午可以割一行,现在就认怂了?你做啥也没恒心。”
被父亲说的我面子上很难堪,我找借口说:“我只是休息一会儿,休息好了很快就能赶上你。”
父亲哼了一声,恨铁不成钢式的骂我:“不是我小看你,如果你上午能割完这一行麦子,我把头割下来让你当球踢!你就是少爷的身体奴才的命!”
我不服气,拿起镰刀开始割麦子。心里一旦没劲,身体也就没劲了,我心里默默的向父亲认怂。我越割越愁,一会儿借口喝点水,一会儿到玉米地撒泡尿,父亲看到后骂我:
“懒人屎尿多!”
被父亲这一说我恼羞成怒,将镰刀一扔,冲父亲吼:
“我以后又不种地,不割了!”
父亲抹抹额头上的汗,怒气冲冲的过来踢了我一脚。他让我把镰刀捡起干活。我抬头看看,烈日炎炎,滚烫的天地间连吹来的风都是滚烫的!我向父亲解释说:
“爸,我以前从来没割过麦子割不完也正常,再说以后我也不种地呀,你不就是想借机收拾收拾我!”
二爹忙跑过来拉住父亲说:“哥,别打娃娃,能割多少就割多少。”
父亲瞪我一眼对二爹说:“他就是一怂货!咱们于家怎么出了这样的怂货!咱爸妈走的早,我一个人拉扯你们三个弟弟也没认怂!”
二爹替我解释说:“年代不一样了,再说娃娃还小,你别打娃娃呀。”
父亲瞪了二爹一眼,二爹也不敢说话了。他甩开二爹,上来给我几脚,指着镰刀问我:
“你割不割?!”
我瞪了父亲一眼,低下头没说话!
父亲气上加气,心里替我着急,他上来又是几脚吼我:
“割不割?!”
父亲踹疼了我,眼泪在眼睛里打转。我用沉默对抗着他。
父亲又是一组连环踹,边踹边喊道:“割不割?啊?!割不割?啊?!……”
地上尘土飞起。我流着泪说:“爸,别打了,我割……”
父亲怒目瞪着我,气的胸前一起一伏骂我:“你就是个怂包!你要是骨头硬,硬是不割,我也不小瞧你!”
二爹忙过去捡起镰刀,给我递过来说:“快割吧,别惹你爸生气。”
我用袖子抹了抹泪,被袖子上一根麦芒划破了眼角的皮肤,汗水流过时会浸的很疼。我忍着疼,不情愿开始割麦子。那时心里很恨父亲,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心里越想越委屈,我咬着呀割完了一行,自己坐在田埂上哭了起来。
父亲过来将他的草帽戴我头上,我和他赌气不理他。他坐我身旁,语重心长的说:
“你记住爸爸的话,以后不管做什么,只要是你选择的,就是跪着也要走完,不要认怂!牛值钱的是肉,狐狸值钱的是皮,人值钱的是骨头!只要你心里那股劲儿在,没有什么是做不成的!那股劲儿就是人的骨头!”
我点了点头。
在二爹家吃完饭,父亲出去走走,二爹过来说:
“于是,你爸这人脾气不好,我都怕他,但他心肠好,今天做的都是想让你将来成器。男人不成器,被自己的女人都会瞧不起的!你爸也心疼你,你以为看见你受罪他心里好受?他是个真男人,宁愿忍受这一时的心疼,也要让你学到做人做事的道理。人这一辈子,有些事自己不经历,永远体会不到其中的道理;有些麻烦自己不解决,永远不知道什么叫面对。你没发现后来麦子少了几垄吗?那都是你爸帮你割的!”
可惜当时我没能理解这些话的深意。
从二爹家回来,父亲送我去了康师傅饭店学厨师。他说学有一技之长将来也能养家糊口,他说只有吃的苦中苦方成人上人,他说浪子回头金不换。
康师傅45岁左右,被岁月蹂躏的和他实际年龄很不符――皮肤古铜色,头顶中间“足球场”俩边”铁丝网”脸上的褶子能夹死蚊子。他说话时很刻薄,有点小市民的感觉。在我的映像中,厨师都是脑袋大脖子粗,他却反其道而行。
康师傅和他爱人开一家400来平米的川菜馆,他负责后厨,他爱人负责前厅,夫妻齐心,餐馆打理的红红火火。
我在后厨跟康师傅学厨艺,给他打下手。具我观察,厨艺的核心就是调料的掌握,每当放调料时我就凑过去认真学习,康师傅想支开我,瞟我一眼,说:
“小于,你去剥根葱去!”
因为有一句“教出徒弟饿死师傅”的话深入他心,所以每当放调料是,他总会说一句“剥根葱去!”把我支开。学习一段时间,我剥葱剥蒜的功夫渐长,厨艺依旧原地踏步。
当店里人少的时候,康师傅就会出去溜达,有时回来他很开心,有时回来板着个脸。开心的时候他会和爱人说:
“那个王八蛋的餐馆也没人!”
板着个脸回来的时候,他会和爱人说:
“妈的,那个王八蛋餐馆人挺多,教出徒弟饿死师傅!一群白眼狼!”
从他的话里我听得出,这个让他欢喜让他忧的人一定是他的徒弟。
康师傅回来开心时会教我几招;板着脸回来时嘴里骂着“白眼狼!”顺便给教我做菜的心思做个绝育。放调料时,他瞪我一眼命令:
“去!剥根葱!”
看到康师傅板着个脸时,服务员悄悄议论说他眼红病犯了。她们说,康师傅教过一个徒弟,也是他最得意的弟子。那时老师傅常常夸他这个弟子脑袋聪明,悟性高,将来一定能青出于蓝胜于蓝。他的徒弟不负他所望,果然青出于蓝胜于蓝――他的餐馆叫“老康川菜”,他的徒弟厨艺学成后开了一家餐馆叫“正宗老康川菜”。康师傅看着对面的餐馆挂起“正宗老康川菜”的牌子气的几度晕厥,待缓过来后,仰天大骂:
“我了个去!这王八蛋果然青出于蓝胜于蓝,在我餐馆名前加了个正宗!绝了,做的真绝!我才是正宗的好不!”
了解康师傅的“病症”后,我就开始对症下药。有天我一边帮他配菜一边说,让他教教我吧,我不会像那个徒弟那样做,一定会孝敬他,像孝敬我父亲那样孝敬他。康师傅哼了声,说:
“那个王八蛋当时说的比你说的好听多了!去,剥根葱!”
康师傅对我的“药”已经有了“耐药性”,所以我不得不换药方――古人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我买了俩包中华送给了康师傅。康师傅哈哈笑着,嘴上说不要,说他和我父亲是同学,可手早已把烟装进了兜。他点了支烟,说:
“你小子挺会做事的,比那个王八蛋强,他当时送我的是哈德门!”
我暗自佩服起了康师傅的徒弟。由于我的“药劲儿”比他徒弟的猛,所以他那天放调料时没支开我。但有他徒弟之前的“背叛”时时提醒着他,我的“猛药”很快失效了。俩天后做菜时,话里有话的说:
“小于,那个中华不错啊,可惜抽的没了。”
我知道必须装糊涂了,因为我买不起“猛药”了,我说:
“师傅,我帮你炒菜,你自己去买。”
康师傅脸色立刻晴转多云,命令我:
“去!剥根葱!”
这时对面的“正宗老康川菜”噼里啪啦的响起了鞭炮声。有人告诉康师傅,说他的徒弟发了,娶了一个好媳妇,结婚时家里陪了一辆进口摩托车。康师傅嗖地一声冲到店门口,隔着玻璃看着那辆崭新的摩托和他徒弟的笑脸。他越看越眼红,感叹说:
“看来吃得苦中苦也难为人上人啊!你看那王八蛋,白眼狼,娶了个有钱媳妇都骑上进口摩托了,我还是那辆小轻骑,选择就是比努力更重要。让我又说中了,这个白眼狼果然青出于蓝胜于蓝。”
康师傅爱人正在擦吧台,听到康师傅的感叹,一只拖鞋伴随着骂声飞来:
“有本事你去娶个有钱的,老娘给你腾地方!”
康师傅夹起尾巴回到了后厨,心思被他徒弟的进口摩托搅的乱七八糟的,所以没心思炒菜。他从兜里掏出5块钱,递给我说:
“小于,给我买盒烟。”
“买啥烟?”
康师傅呵呵笑着:“买盒中华吧。”
我想人在屋檐下该低头还得低头,自己垫钱帮他买了盒中华。他拿到烟笑嘻嘻的说他出去一趟,回来教我炒俩菜。他揣着中华到了“正宗老康川菜”馆前的进口摩托车旁,啧啧了好一阵。他越看眼越红,他徒弟看他越眼红越开心。他掏出中华递给徒弟一支说:
“徒弟孝敬的,可不像有些白眼狼……我现在每天抽中华都抽腻了,真怀念那时候的哈德门。”
他徒弟哼哼一笑,说:“必须好抽啊,您花俩块让我买一条哈德门能不好抽吗?这中华又是几块买的?”
“哦……哈哈……”老师傅尴尬的说:“摩托车不错,摩托车不错!”
康师傅回来时笑了,他走到吧台前对她爱人说:
“有钱能干啥,瞧她媳妇多丑,还是我媳妇水灵。”
康师傅爱人白了他一眼问:
“说吧,是不是又想要钱!”
康师习惯抽5块的中华了,常常给我买哈德门的钱叫我去买中华烟。我对康师傅说,给我200直接买俩天得了,省的天天买。康师傅喜笑颜开,说:
“小于,回来再教你炒俩菜!”
我拿着200块走后,再没回过“老康川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