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第102章
徐获回到昭成殿,立在殿外的夏莺瞧见帝王归来,迎了上去。
“陛下。”夏莺俯身问候,起身时交代起手头的事,“张小姐那边已安置妥当,暂时安排进了昭成宫侧殿。臣按您的吩咐通知了张家。张家回话说,明日一早便派人进宫。”
徐获望着昭成殿的门,心神恍惚:“嗯。记得叮嘱张阿槐注意分寸,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让她心里有数些。”
“臣明白。”夏莺点头应下。
不经意抬眼看向徐获,她察觉到眼前人,是肉眼可见的疲倦,“陛下,臣看您近来都没怎么好好用膳,事情到这儿,您也总算能松口气了。不如臣去为您备膳?您多少用些。”
前朝后宫,祸事缠身。
徐获哪里会有心思用膳,哪怕是到了事将终结之时。他仍是不敢松懈。他还差张邯茵一个原原本本的交代。
“不必。淑妃在哪?”徐获相问。夏莺转眸看向紧闭的殿门,喟然道:“淑妃娘娘她...在您走后,就将自己关在了大殿之中,这会儿臣也不知娘娘如何了...”
徐获闻言,二话不说推了殿门。
夏莺看着人进了殿,于他身后默然将门合上,重新垂眸守在了殿前。
...
徐获没能在大殿内找到张邯茵。再抬脚匆忙向后殿寻去,绕过花鸟屏风。遥遥相望,昏暗的门廊下,一个单薄的背影映入了他的眼眸。
张邯茵此刻正手握着那把弩,抱膝坐在地板上,一言不发。
眼前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让徐获蓦然陷入往昔,他竟一时间站在原地无法自拔。
张邯茵察觉到动静,却没有回头。
悄然抬弩,指向院中。旧忆在抬弩的那刻翻涌,她眼前柳南关的大雪,纷扬依旧。似是离别前,赵兖那双恶狠的眼神,就那么紧盯着她。
且口中一遍遍复述着:“邺城,你再也回不去——”
张邯茵以为自己,早就死在了那场大雪之中。可时至今日,她却仍什么都逃不掉。抬指将机关扣动,似是一把无形的箭射出。
大雪停于一瞬,她幻想中的赵兖也随之烟消云散。
手臂下落,张邯茵自顾自地开口:“赵兖是不是真的派了刺客来,想要杀掉我?他当真没有食言,这一箭,他终究是要还给我。可我放过了他,他为什么偏不肯放过我?”
紧跟着站起身来,还未等徐获回答。张邯茵便将手中箭弩撇下,转身凝望起他那双深邃的眼,沉声道:“徐获,带我去见那刺客。”
张邯茵一个人在廊下冷静了很久。
眼下,她不再需要徐获作解,有些事她也不想再去追究。她只要明白和相信,徐获永远都会站在自己身边便够。但张邯茵倒是想听听这来自故国的刺客,见到自己时,该如何言说辩驳。
如此两两相望,他们只一个眼神便明了。
徐获开口应了声:“好。”
走到张邯茵的面前,徐获牵起她的手,一同出了大殿。
殿外,夏莺问了声:“陛下,淑妃娘娘。”
徐获抬眼,吩咐道:“夏莺备辇,朕要与淑妃去诏狱。”
“是。臣这就吩咐仪行司,去准备淑妃娘娘的辇舆。”夏莺颔首应下。徐获却挥了挥手,“不必麻烦,淑妃与朕同乘。”
此话一出,忠直的夏莺,斗胆出言:“陛下,自古帝后才可同乘一辇。您与淑妃娘娘同乘,着实不合规矩。臣还是命仪行司去准备为好。”
“徐获,内司大人说的有理,莫要为我做逾矩之事。”张邯茵也在旁规劝。徐获却执着道:“淑妃很快便是永召的皇后,与朕同乘,无甚不可。夏莺,去办吧——”
皇命难违,夏莺也不能再多言语。只得转身去办。
...
帝妃一路同乘到了诏狱,得到消息前来接驾的呈剑,早已等候多时。
徐获扶着张邯茵下了辇。
呈剑近前行礼,面具下的那双眼,不经意瞥向张邯茵,开口道:“陛下,一切安排妥当。臣已经将人带去暗室。陛下,娘娘,请——”
张邯茵站在原地,默然望向眼前这座让人压抑不堪的牢笼。掌心冒了汗。
徐获有所察觉,低声道:“别怕,有我在。”
张邯茵转眸望向徐获,眼神开始变的坚定,她开口应了声:“嗯。”
跟着呈剑进到诏狱里头,凄厉地惨叫声,时不时传入张邯茵耳朵。可她在徐获身边走的每一步,都是那么无所畏惧。穿过一间间阴暗潮湿的牢房,忽然有人叫了声:“张邯茵——”
张邯茵循声看去,宁梧正扒着牢房的木栅,死死盯着自己。可这会儿,她并没有心情理会宁梧。等再回过头,张邯茵继续同徐获向暗室行去。
就这么伴着身后宁梧的叫嚷声,一众人进了暗室。
暗室里,密不透光。
张邯茵被一股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呛到,缓过神后,她抬眼看向木架上绑着的人。瞧着已是被用了刑,可那人却仍清醒着。他歪着头,从张邯茵的裙边一直看向她的脸。
徐获负手肃立,张邯茵走上前,沉声道:“赵兖为什么派你来杀我?我不是早就被他葬进了,他的王陵?既然豫王妃已死,他现在要杀的又是谁?”
那人闻言,振振有词:“背弃之人,该得到她应有的下场。张氏,你逃不掉的——”
“到底谁才是那个背弃之人?”张邯茵不屑垂眸,指尖轻轻划过破木桌上的弯刀,“看来,你的陛下,甚至没有胆量告诉你,谁才是那个真正背信弃义的人...没想到,他还真是一点没变,依旧懦弱的让人作呕。”
不知为何,那人忽而狂笑起,他接下来说的话,让张邯茵始料未及。
“懦弱?你可知,就是你口中那般懦弱的帝王,灭了你张氏的门。如今整个东平,无不为之怵然。这,便是你说的懦弱。”
“你说什么?”张邯茵不敢置信。
那人接着道:“其实怪只怪,你家那愚蠢的兴阳侯,竟然在登基大典上发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咒骂帝王断子绝孙,不得好死。如此,你说...他是不是也算得上死有余辜?”
张邯茵踉跄了两下,跌进徐获怀里。
平静片刻,徐获拢着她的肩,一个眼神示意呈剑用刑。呈剑得了授意刚要上前,就被怒不可竭的张邯茵,夺过呈剑手中弯刀道:“交给我。”
呈剑退后,张邯茵两步又向了前,对上恶徒那不屑一顾的眼神。
她分毫没有犹豫,一刀剜进了他的心口。沉闷的低鸣,紧跟着钻进张邯茵的耳朵。霎时,鲜血四散飞溅,斑斑点点的红,落在她白皙面颊。张邯茵紧握着那把弯刀,只瞧她那挂着血珠的睫毛,在眨了两下后,厉声道:“血债血偿,赵兖的仇,我一定会报。但你也别想逃。”
说话间,张邯茵抬手将弯刀抽出。
她眼神飘忽着,直到后来痴痴望向脚边的炭盆,跳跃的煋火,烧红张邯茵的双目。她后悔了。她后悔在柳南关放过赵兖一劫,她后悔在故园多看了他一眼。
手指骤然松懈,弯刀坠地有声。张邯茵拖着冗长的衣裙,转身与徐获擦了肩。
徐获看了眼张邯茵,转头吩咐道:“将人收拾了。”
...
暗室外,张邯茵在关押宁梧的牢房旁停下。
宁梧这会儿不再出声,背靠着木桩,木然望向牢房外那扇小小的窗。张邯茵侧着身,开口问道:“宁梧,我从不知,你竟如此恨我。”
窗外星光落满天幕,宁梧看得出神。
很久,她才将目光收回,回答起她的问话:“恨你?我不恨你。我为什么要恨你...我...只是太想从她口中,得到一句认可的话。我想让她看得上我,看得起我。”
宁梧闭口不提郑媛媛的名。
可她却不是因为畏惧,而是不愿再提。宁梧踩着枯草站起身,张邯茵转头望去。宁梧原是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如今竟落得这样腌臜的境地。
可说到底是咎由自取,万般因果归于一命。怨不得旁人。
“她的看法,甚至是别人的看法,于你而言就那么重要?你的人生,就能这么轻易被他人左右?”张邯茵语气淡淡,眼神同样漠然。
宁梧像是被戳中了痛处,转身愤怒地抓着木桩,怒视起眼前人。
“我有的选吗——”
“我生来靠依附权势而活,而她却偏就是那权利的中心。”
“往前,在将军府的时候,我试图将自己伪装的,和她们一个样,我努力地想跟她们站在一起。可到头来,骨子里的卑贱,终是连我自己都厌。“
“你真的以为我不想为自己而活吗?我想为自己而活!阿爹死的时候,也叫我为自己好好活。可他根本没告诉我,该怎么为自己活...什么是为自己而活...”
“想想也实在真好笑,仰人鼻息半辈子。我却早就失去了,为自己而活的能力...”
宁梧语毕痴笑起来。
张邯茵却傲然道:“若非妄自菲薄,便无人能真的看轻你。我不懂你,也不想去懂。我曾念着你相护小南的恩德。可今日之后,你归尘归土,再与我无关。”
张邯茵说罢抬脚离开,徐获则从暗室走来。
瞧见徐获的宁梧,情绪瞬间激动:“徐获,你准备如何处置福德殿里的那位。是杀,还是剐——”
徐获走过她的牢房,不想理会。
可宁梧却忽然咒骂道:“难不成,你一开始就没算处置她?你想处置的只有我?你们...你们...果然是母子。我这一生都是败你们所赐,徐获,我恨你——”
郑媛媛就算再错,徐获也不会去做那弑母之人。但徐获知道驱逐,孤老,便是对郑媛媛最狠的惩罚。
停住脚步,徐获开口道:“宁梧,朕是不是曾经提醒过你,不要嫁进将军府,更不要为她所用。朕的话,你听了吗?到了这般,亦是你与你阿爹作茧自缚的结果。好自为之吧。”
“呈剑,赏宁氏二十仗。”
徐获决绝的态度,着实比那二十仗更痛。
徐获走了。宁梧扶着木栅缓缓下落,瘫坐在枯草之上,复说了句:“徐获,我恨你...”
诏狱外,黎明将至。
张邯茵蓦然回首,看向从阴暗中款款走来的徐获,开口道:“徐获,这天就要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