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死了的人回不来
诊出泱泱怀孕的当晚,阿婆便与那名赤脚大夫套了马车,连夜出了庄子。
阿元知道他们去了哪儿,也知他们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所以那一夜,她将泱泱接出了地窖。
旧迹斑斑的老房间,破了洞的窗户还没来得及堵上,灯里虽加了香料,但劣油燃烧散发出来的异味依旧清晰可闻,纵然庄里农家的一切都显得不那么上乘,可有阿元,还有阿元暖热乎了的被窝,泱泱便觉得知足。
即使没有这两样,光是能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挪到一灯如豆的暖室,就已足够令泱泱感知到幸福的滋味了。
夜色渐深,明月高悬,阿元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转过头看着身畔平躺于榻的泱泱,终还是没忍住开口问,「泱泱,过去发生的所有事,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闻言,泱泱侧过头来,四目相对的那一刹,她单纯懵懂的脸上爬满愧色,「对不起,阿元,我把从前咱们两经历过的一切都给忘了。」
「我不是说这个,」阿元眉心微蹙,堆叠起的皱痕里全是关切,「我是说,你真的一点儿也记不起你肚子里这个孩子的来历和有关于这个孩子父亲的事了吗?当真一点点……」
许是为表慎重,阿元刻意咬文嚼字,「一点点点点儿也记不得了吗?」
提起肚子里的孩子,泱泱旋即红了鼻尖,她掌心隔着被子轻轻压在小腹上,睁大眼睛盯着空荡荡的房梁想啊想,可想了又想,直想到双眸控制不住泛起缭绕水雾,还是什么也没有想起来。
阿元最见不得她这副可怜巴巴的委屈模样,当即掏出手帕替她擦蓄在睫根的泪,「无妨,想不起来……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
「阿元,」泱泱握住那只执帕的手,喉间满悬哽咽之音,「以前……以前的我……」
「以前的你什么?」
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泱泱望着咫尺之外那双仿若能包含天地万物的眼,颤声问,「以前的我,是不是一个很随便的人?」
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她唯唯诺诺的样子,她分明怯怯不敢开口却还是勇敢问了出来的样子,无一不令阿元心疼,与此同时,还有股子细细密密不易察觉的愧疚感在阿元心头一圈一圈漾开。
「我们泱泱才不是一个随便的人,」阿元强忍住眼泪,伸出食指在对方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她略作思踌后,道,「兴许,是那日你独自爬出地窖后,我与阿婆在池中找到你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所以才有了这个孩子。」
泱泱不疑有他,阿元这么说,她便这么信。
隔着被面下意识轻轻抚了抚小腹,泱泱垂下眼睑,沉默少顷后,忽而满面黯然的问,「阿元,阿婆……阿婆是不是去你口中所说的主家,去禀我未婚先孕的丑闻了。」
骤然闻及这一句,阿元慌了一下,一直以来,泱泱都是一副乖乖巧巧很听话的没头脑模样,直到这一刻她才惊觉,旁侧这个姑娘亦是有自己的思量的。qs
她乖乖巧巧很听话,只是因为全心全意的信任她,绝非没头脑。
短暂的慌乱后,阿元伸手将泱泱额上一缕碎发理顺,柔声解释,「不管怎么说,你也是主家的女儿,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阿婆做不得主家的主,你肚子里的孩子是去是留,还得你的父母说了算。」
「可是阿元,他们打从三岁起就没有管过我,而我……我也并不认识他们。」
「即便如此,」阿元理顺那缕碎发后,顺势轻轻拍了拍泱泱发顶,「他们也是你的父母啊,我与阿婆……不,准确的说,咱们这座庄子里所有的农户,都是你阿爹阿娘的奴仆,是他们数不清的奴仆中只会耕作的、最不中用的那一批,奴仆拿不了主家的主意,阿婆星夜兼程去禀此事,亦在情理之中。」
「那……」泱泱紧张的咽了咽口水,「若他们令阿婆带回来一盅红花汤怎么办?」
阿元顿了顿,反问她,「泱泱想留下肚子里的孩子吗?」
一个不知来历平白多出来的孩子,应当是累赘才对,可不知为什么,在阿元怀里崩溃大哭后,她竟从一开始的难以置信和恐惧这种情绪中逐渐剥离出了丝丝即将为人母的柔软。
这份柔软在心房荡阿荡,最后荡成了股子辩不清原由的不舍。
于是,面对阿元的提问,泱泱轻轻点了点头,用这种无声的方式给予了对方答案。
阿元虽对她的选择有些许惊讶,但却没多问,只盯着她的眼睛,用类似于承诺般的语气笃定的保证,「只要泱泱自个儿想留,便是做个违逆主家意愿受人唾骂的叛奴,我也会替泱泱护住肚子里的孩子。」
人的记忆清零,就连感动的点也跟着被拉低,阿元不疾不徐不轻不重的一番话,蓦地戳进泱泱心窝,令她本就红红的鼻头和眼眶,一下子变得更红了。
泱泱侧身,枕着单手掌心往阿元那边凑了凑,实心实意的问,「阿元,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
阿元甫一开口,鼻尖不受控制的带了哭腔,她连忙止声,装作若无其事的别开眼。
没有人从一开始就知道该怎样对别人好,她也曾因为懦弱,辜负过最最重要的人。
从前的她犹豫踌躇衡量利弊,总是怕这怕那不敢抉择,留下了这辈子永远也无法弥补的遗憾。
有句俗语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她这棵能供现而今的人乘凉的树,是前人用命浇灌出来的枝桠。
「说话呀,阿元,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这么的好?」迟迟等不到答案的泱泱忍不住出声催促。
阿元闭上眼,用双睑遮住眸中湿意,故作轻松的答——
「因为,你是从小陪我一起长大的泱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