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然而却是一片空白
「醒一醒,快醒一醒,喂,你死了吗?」
清冷的男音响在耳边,如同溺水一般的窒息感骤然消退,呼吸重新变得顺畅,汹涌入鼻腔的空气呛的泱泱止不住咳嗽。
她一边咳一边抬手去摸发痛的脖颈,含混的视线与神思在这片刻的喘息中渐渐清明,转圜过来,泱泱忽的抬头,那个紧紧掐住她脖颈的丫头不知何时被推到了地上,而此刻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人。
少年穿着一袭红袍对褂,外罩了件薄薄的云水纱,眉清目秀神采英拔,整个人透着股子浑然天成的轩朗正气。
瞧见榻上的姑娘醒转,少年微微一笑,用略带几分庆幸意味的语气喃喃,「还好,你没死。」
「央央……」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不,不是在叫她,而是在叫她榻前的少年。
「央央,阿娘不是说了,此事你无需插手,阿娘自会将一切料理妥当。」
「阿娘,」少年转头看向说话的妇人,再开口,声音里噙着隐隐的怒气,「你所说的料理妥当,难道就是要人性命吗?」
面对少年的质问,方才还一脸狠辣的妇人泄了气,她放软声音娇哄,「央央,阿娘做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你,现下你能同家主嫡子平分秋色,全仗着德行出众,可若这疯子做下的龌蹉事传了出去,你纵有再出众的德行,也难免成为整个河西的笑话……」
「成为整个河西的笑话又怎样?」少年徒然打断妇人的话,「便就是成为整个河西的笑话,儿子也不愿阿娘背上杀人的罪名。」
「央央……」
妇人唤儿子的名字,温柔的不像话的嗓音里,宠溺与无奈各掺一半。
对上榻前站着的少年,妇人提不起丝毫怒气,那副为人阿娘的慈爱模样,全然不似方才用虎口卡住阿元下颌往阿元嘴里灌药时那般阴毒。
阿元……
蓦地想起什么,泱泱慌慌张张下榻,因手忙脚乱身形踉跄,她几乎是跌下榻的。
此刻,阿元瘫坐在地上,后背软绵绵的倚着墙,那只青花瓷药碗落在她脚边不远处,想来,应是少年刚闯入的时候,从妇人手上打掉的。
他打掉母亲手里那只不知盛着什么东西的瓷碗,正如他推倒那名紧紧掐住泱泱脖颈的丫头,只可惜,那碗掉的太迟,碗内汤药几乎已全部灌进了阿元的肚子里。
瞧着当下即便无婆子禁锢也再爬不起来的阿元,泱泱眼泪决了堤,她疯了似的冲过去,抱着倚墙瘫坐的姑娘一声一声唤阿元,边唤边哭。
见状,少年心生不忍,走到妇人跟前问,「阿娘,你到底给……给……」
大约是不知该如何称呼那个气息微弱的姑娘,话及此处,他顿了好一会子后,才艰难继续,「给她喝了什么?」
那句陌生的阿姐终究没喊出口,到了还是只用了「她」字代替。
「不是什么要命的毒,」妇人冷眼打量着泱泱怀里的阿元,冲旁侧少年解释,「只是一碗能流掉那疯丫头肚里野种的堕胎药,不管怎么说,那疯丫头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坨肉,央央,只要她不影响你的前程,阿娘愿意留她一命,全当为你积福……」
堕胎药,闻及这三个字,泱泱霍然抬头,水雾朦胧的眼一动也不动的盯着那名妇人,她脑海里反反复复回响着那句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坨肉……
原这就是生而未养她的阿娘,原生而未养她的阿娘见她第一面,便是要她腹中孩子的命。
可悲吗?
更多的是可笑罢,这天底下多少文人墨士称颂母爱的无私与伟大,偏她的母亲待她,最是自私卑劣,不过……
对于泱泱而言,这些全都不重要,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阿元的命。
「你这般瞧着我做什么?」妇人被盯的很不自在,横眉怒目叱问,「那双眼珠子不想要了?」
泱泱将抱在怀中的阿元平放于地,直起身子从仰望变做平视,她平视着那个生而未养她的母亲,止住哭声,自持且冷静。
「贵人若看我这双眼珠子不顺心,大可着人拿了去,还有……」说着,她抬手抚上小腹的位置,一字一句,「不劳贵人费劲再往我嘴里灌一次堕胎药,只要贵人找来良工将阿元治的跟没喝药之前一样康健,我愿意自个儿流掉这孩子,为贵人与公子排忧解难。」
她亦如那个少年,避开了属于家人的亲昵称呼,用了最稀疏平常,又最冷漠疏离的词代指。
狭小柴房内倏忽响起的女声,惊的所有人面面相觑,妇人看了看倒在地上人事不省的姑娘,又看了看站直身子将脊背挺的像颗小白杨的姑娘,「你……她……你……」
许是太过错愕,妇人张了好几次嘴,都只囿于你她二字上。
泱泱抬起手背抹了一把不受控制夺眶而出的泪珠子,仰起头毫无半点犹豫的承认,「她是随我而来的庄里姑娘,我才是贵人要找的——」
「洮泱。」
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少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正房一脉的主仆刺他时,常常提起他因患失心疯症擎小被送去乡下庄子里的阿姐,他们总嘲讽他是疯子的小弟。
那个自他出生起便一直被旁人拿来取笑伤害他的人,此时此刻就站在他面前。
像个正常人一样的站在他面前,半点也没有传说中的疯魔痕迹。
从前以为见到她,他多多少少会带些恨意,可真的见到这个人了,他心中竟全无一丝怨恼,有的只是几许感概,感慨他们的名字如此的相似。
她叫洮泱,他叫洮央,单只有一个偏旁的区别。
她是他同父同母同音不同字的……
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