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小姨
李家兄妹有段时日没回鹅颈巷,马车还未靠近巷口便停下,对于所谓的大师名头有没有传到这里,兄妹三人都不清楚。
一袭葛布短衫的少年,手里提着两只油纸小包,走在略显泥泞的巷道中,如同以往一般逢人就打招呼,那些人的反应也和过去一样,基本都不搭理。
不过眼神显然有所不同,似乎惊讶于少年怎么就突然阔气了。
他们又哪里知道,李晏清现在不仅是短衫,如先前那个富贵公子那样的锦缎长衫,也是有资格穿的,精瘦少年已经是衙门挂名在册的修行人士,正儿八经的诸子百家读书人,九品阴阳家。
“周老。”
“阿大呀,你这……哦对啦,你家今日来了不少人,你赶紧回去看看。”
一个老态龙钟的大爷,原本想打听一下少年此番变化的缘由,不过忽然想起什么,又岔开话题。
李家兄妹疑惑,怎么会有人拜访他们家,还不少?
道了声谢后,兄妹三人加快脚步,临近家门口时,果然看见篱笆院里站着不少人,隔壁的陈叔和兰婶正端着茶壶和粗碗,倒水招待。
“小李兄弟!”
许家大郎个头高,望得远,最先注意到精瘦少年走近,咧嘴一笑,挥起手臂。
其他人闻言纷纷扭头望去,皆是热络打起招呼。
李晏清有所恍然,难怪那日在执剑堂分别时,黄伯和许家大郎仔细打听过自家住址,敢情这些人早就商量好了,今日一起前来送节。
院中搭了个茅草棚的土灶那边,灶台和破木桌上,用草绳系着,或者用荷叶裹着的礼品,摆得满满当当,其中半扇黑毛的野猪肉最为显眼。
“今日过节,诸位能过来小子就不胜感激了,怎么还提这些东西。”
李晏清小跑进院子后,躬身行礼,言语真挚。
少年是真心感动,已经多少年了,自从娘亲病重之后,家里何曾见过这般光景?
“诶诶,这可使不得。”戴葛巾的黄伯赶紧上前托住。
“是啊,真要说感激,那也应该是咱们感激你,琅山……嗯,要不是你,咱们一个都活不成。”
“没错,今日过节,我连老丈人家都推到晌午,先来拜会小李兄弟,毕竟咱这条命都是你给的。”
“恩公切莫推辞,都是我们的一点小心意,你若是不收,我们心里反而不好受。”
“小李兄弟,无甚值钱东西,一点农货小玩意,你莫要嫌弃才好,再说,嘿嘿,上次不是得了些赏银吗,咱们现在也不差钱。”
众人七嘴八舌,言语同样真挚。
李晏清赶忙打开屋门,却是有些尴尬,屋里根本坐不下。
好在是一起经历过生死的人,大家也不在意,有些人坐在门槛上,有些人席地而坐,好好聊了聊,各自说了些从琅山逃出生天后,回到家中的变化。
在此过程中,陈叔和兰婶回了隔壁。
两口子已经知道,琅山的事情衙门下了封口令。
大家相聊甚欢,约莫聊了一个时辰。
李晏清有意留大家吃个午饭,家里做不了,可以去外面下馆子,不过今日众人都还有别家亲戚要拜会,实在不得闲。
李家兄妹一直将他们送出巷子。
返身回来时,帮忙照看礼品的陈叔和兰婶,明显有些欲言又止。
李晏清哪里不知道他们想问什么。
“叔,婶,你们放心,老先生一直记得,我已经打听清楚,执剑堂衙门那边疏通过的,给了半年期限,时间充裕。”
话虽然这样说,但其实李晏清心里也没底,就感觉……张老先生一点不急,似乎并未太过放在心上。
少年觉得事关陈家一家子人的命运,不能全把希望寄托在张老先生身上,二弟已经踏入修行一途,九品大概难以对付七境妖怪,得催着他尽快修炼,到了八品兴许有机会搏一搏。
而且晋升八品后,小妹出现在世人眼前的事情,也有希望。
这就是为什么少年对于二弟这身本事的由来,深以为耻,却仍然无法说出不准他修炼的话的缘由。
干系太大。
很多时候,我们终究要向现实妥协。这个道理李晏清多年前就懂得。少年只能竭尽所能妥协得更少一些,坚守住更多的良知。
陈叔和兰叔喜不自禁。
李家兄妹今日回鹅颈巷,主要就是给陈家送节,那两包油纸点心便是路上买的礼品,这下没想到家里礼品多得两个月都吃用不完,大头就留给了陈家,只拎走两提,准备去第二家。
兄妹三人的小姨家。
————
城西。
久子里。
一条不少吃食店铺扎堆的街道。
夏家豆腐铺。
从清晨时分起,豆腐铺那个被人唤作“蛾娘”瘦弱女子,便不时来到门口张望,似乎在等候什么。
后面铺子里传来怒喝声,瘦弱女子收敛不少,只敢偶尔手上活儿不停,凑到门旁瞧两眼。
“臭婆娘,看看看,看去死啊,是不是又在打歪主意?”
这回被发现。
铺子里侧,走出一个眼泡浮肿的白净汉子,骂骂咧咧要搜女子的身。
“没,我没。”瘦弱女子仓皇躲闪,枯瘦右手死死按住麻裙的衣襟。
可她哪里扭得过白净汉子,被抵在墙角,白净汉子从她衣襟里搜出一块叠整齐的粗麻布,摊开一看,瞬间火冒三丈。
里面有大概三十枚铜钱。
啪!
“你个败家娘们,养不熟的狗东西!”
瘦弱女子被一耳光扇在墙壁上,没有几两肉的脸颊上留清晰的手指印,她却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只是留着眼泪,望着相公手里的那些铜钱,哀求着让他还给自己。
这二十八枚铜钱,瘦弱女子偷偷攒了半年,没有克扣家用,是从自己嘴巴里一点点省出来的。
就为今日。
瘦弱女子知道,她那个外甥肯定会来看自己,每年今日都是如此。
自己是个无用之人,当年看着那孩子流落街头都无法帮衬,至今仍然郁结难过,更觉得愧对死去的姐姐和姐夫,总想着找机会弥补。
惟一能做的,只有这些。
“求求你,你还给我吧,我没拿家里钱。”瘦弱女子哀求着跪地磕头。
“你放屁!”
眼泡浮肿的白净汉子无动于衷,反而愈发愤怒,一脚踹过去后,指着女子大骂,“你身上什么不是家里的?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
“我没……”
“娘,这就是你不对了。”
这时,铺子里侧走出一个高瘦少年,后脖子上长着一颗偌大肉瘤,快抵得上半个脑袋,偏生脖子还特别长,被压迫得往前探去,看起来像只伸长脖子的乌龟。
高瘦少年走近后,居高临下望着瘫坐在地上的娘亲,叹息一声道:“你看爹每日寅时就要起床干活,支撑起这个家容易吗,娘你攒点钱不要紧,怎么尽往外人手上送呢?”
瘦弱女子抬起头,眼泪划过脸颊,没去争论自己每日丑时便要起来干活,“那不是外人,那是你姨娘的儿子,你亲表弟!”
“娘,这个你说的可做不得准,城里谁不知道,那小子是姨丈驻兵在外的时候生的……”
“你给我住口!”
瘦弱女子气得浑身发抖,别人损她姐姐名声她或许管不到,但是她绝不允许自家儿子故意编排,他姐夫是给孩子取完名字才离家的,章安巷那一片人全知道。
“我说的是事实嘛。”高瘦少年不以为意。
瘦弱女子怒视着他,又看了眼把铜钱塞进衣襟里的相公,嘴唇翕合,终究没再言语,但那双浑浊眸子里淌下的眼泪,却是越来越多。
隔壁左右的铺子倒也有人注意到动静,就连过来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实在见怪不怪。
夏家那媳妇,若是三天不被打才叫奇怪。
卖豆腐的夏东光,委实不是个东西。
那个叫夏成器的儿子,最不成器,小时候且不说,如今快要戴巾的年纪,一膀子力气他爹都不如,也没见护过他娘一回。
那蛾娘还是教书先生家的闺女,嫁给这卖豆腐的夏东光,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
金玉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