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一个悲剧
日上三竿,久子里的街道上行人渐多,不少铺子也迎来生意。
一架素盖马车在夏家豆腐铺门前停下。
眼泡浮肿的夏东光心头一喜,知道有大生意上门,乘八抬大轿的未必是官老爷,但是坐马车来买豆腐的,肯定不是小户人家。
夏东光那张泛着不正常白皙的脸庞,浮现出和煦笑容,从铺子里迎出来,只是刚跨过门槛,率先抬起的右脚却顿在空中。
夏东光眼珠瞪圆,仿佛活见了鬼一般。
从车上走下的哪是什么大户人家的采买,竟然是他连襟家的那个有癔症的小子。
夏东光并不奇怪这小子今日会登门,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身派头。
坐马车,穿一身比自己还阔气的葛布短衫,一手提着半扇野猪肉,一手拎着两只荷叶包。
李晏清瞥了眼夏东光,漠无表情问:“我小姨呢。”
少年小时候不是没有喊过姨丈,只是当懂事之后,发现这个姨丈实在配不上这个称呼,少年就不再喊了。
少年曾经问过娘亲,为什么姨丈这么坏,从不待见他们家就算了,对小姨不是打便是骂。
娘亲每每谈及此事时,总是显得极为痛心,告诉少年,她妹妹蛾娘还是少女那会儿,当得起“俏丽若三春之桃”的赞誉,说媒人能踏破门槛。
然而男女之事,真的很难说,偏生蛾娘就相中了夏东光这个有着几分书生秀气的豆腐铺掌柜的儿子。
家里爹娘都很开明,这从打小就教导她们姐妹读书识字上也能一窥端倪,想着只要女儿喜欢就行。
不过那时的夏光东看不出来坏。
真正让媚娘,也就是李晏清的娘亲,察觉到变化,是她在出嫁之后。她比妹妹晚半年出嫁,早已心有所属,情郎是当兵的,时间不由自己支配。
那时连襟二人每逢过节,一起登门拜会老丈人,李晏清那个教书匠外祖父,明显更亲近一身男子气概的李震,与滴酒不沾、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夏东光,实在无甚话题。
天长日久下来,夏东光眼睛里便多了丝戾气,渐渐听闻对蛾娘动手打骂,有一回被李震知道,原本想着上门说道说道,不成想连襟二人没谈到一块儿,动起手来,夏东光哪里是李震的对手?
被狠狠教训了一顿。
这是夏东光不待见李家的其一。
其二,夏家和李家,双方父母都无异相,结果孩子生下来,夏家孩子有,李家孩子没有。
夏东光心里愈发不平衡。
当然,几年后夏东光好想不少,李家那小子虽然没有异相,却有癔症,更可怕。
“铺子里。”
夏东光原本想随口说句“死了”,看在少年拎来的东西的份上,这才改口。
倒是想起些事情,琅山事件闹得满城风雨,很多年没有过如此大动静,传闻这小子也卷入其中,一条烂命倒挺硬,逃了出来,算是间接替衙门破了案子,这案子有赏银。
“清儿来了?”
约莫听到动静,蛾娘来不及拭擦湿漉漉、被水泡得发皱的手,欣喜不已从铺子里侧小跑出来。
李晏清赶紧迎上去,脸上刚浮现出笑意,转瞬又黯沉下来,随手放下东西后,皱眉问:“小姨,他又打你了?”
“没,没事的。”蛾娘伸手挡起已经肿胀的半边脸,心思全在李晏清身上,上下打量着,又看了看地上的东西,有些惊讶道:“清儿,这……”
李晏清正想回话,蛾娘背后传来声音,“衙门发了赏钱呗,还真是大方啊。”
夏成器走近后,啧啧几声,瞥了眼少年身上的葛衫,带着教训的口吻道:“稍微有点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听说衙门那一百两赏银很多人分,你分到多少就敢这样穿?人不像个人,尽会臭显摆。”
李晏清至今没太搞懂夏成器为何比夏东光还讨厌自己。
要说是异相的问题,可在他们眼里,自己不是有病,更不幸吗?
“夏成器你还是个人吗?”
李晏清怒视着脖后生有大肉瘤的少年,“你要是不在家就算了,明明在家,不护着你娘?!”
“嘁,你算老几,老子需要你来教训?”夏成器冷笑,“我娘被打还不是都赖你!”
“走走走吧,看也看过,别打扰我做生意。”这时,铺子门口传来声音。
夏东光倘若此时不出现,为了小姨着想,一口恶气还能忍住,这下李二最先绷不住,直接争夺身体控制权,这次,李晏清没有压制。
以后也不必压制。
这世上真的有些烂人,好说歹说是没有用的,只能往死里揍,揍到他们怕,揍到他们胆寒!
此事的后果,他们兄妹现在有能力承担。
“臭小子,你还敢打我不成!”
“李晏清,你动我爹一根汗毛试试!”
试试就试试。
李二人还未至门口,飞起一脚,夏东光躲避不及,哎呦一身,被踹了个狗吃屎。
“李晏清,你照死!”
铺子里,夏成器手握一块压豆腐的砖石,飞快冲去,蛾娘没能拉住,反倒被他手臂一挥掀翻在地。
李二狞笑,右手猛然一抖,一条旁人看不见的光鞭,出现在少年手中。
啪!
彷如雷电构成的光鞭抽出,夏成器正奇怪这是什么动作,莫非还玩起暗器不成?
下一息,一种比割肉剜心更强烈的痛处,陡然袭来,生有硕大肉瘤的少年,发出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
响彻整条街道。
路人们,商铺里的人,纷纷被惊到。
夏成器的第二声没能叫出来,异相少年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能看见自己的身体,他多了副近乎透明的身躯,正被一条神异光鞭缠绕住,一股深入灵魂的疼痛,使得当下这副身躯不断战栗。
异相少年想要昏厥,却如何都昏厥不过去。想要放声嘶吼,却如何都发不出声音。
光鞭的源头,在李晏清手里。
“器儿!”夏东光从地上爬起后,怒吼道:“李晏清你做什么了,我家器儿怎么瘫了?!”
“想知道?那你也试试就明白了。”李二露出残忍笑容。
啪!
光鞭缠绕着夏成器的魂体,变长两丈,抽在夏东光身上。
“啊——”
如出一辙的、连听着都瘆得慌的恐怖惨叫,响彻整条街道,围观者越来越多,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两个人莫名其妙瘫倒在地,如死狗一般。
“够了。”李晏清的声音淡淡响起。
李二虽然还想让这对畜生父子再吃些苦头,却是不敢忤逆大哥的命令,毕竟前几天才惹大哥生气过。
夏家父子的魂体回归身体,皆是大大口口喘气,同时惊恐不已地望着李晏清。
“原来李家小相公,幸会幸会,张某这厢有礼了。”
有围观路人认出李晏清,走上前来见礼。
“真是李大师。”
“李大师,没想到会在此地碰见,在下也有礼了。”
“敢问李大师,是有什么邪异事发生吗?”
倒也有些人知道李晏清和夏家的关系,窃窃私语,不大会儿便传开。
而夏家父子,包括泪流满面跑出铺子后,跪坐在屋檐下的蛾娘,皆是一脸呆滞。
不明白许多人为何都喊李晏清大师。
苏隐水身死,和李晏清成为县里新的批殃榜大师的事情,终究没有琅山事件闹出的动静大,短时间内尚未达到人尽皆知的程度,知情者大多与近段时间城里的死者有些渊源。
“蛾娘。”
这时,一个刚刚从人群中打听清楚情况的妇人,小跑上前,先敬畏地看了眼李晏清,见少年没有阻止,这才敢替蛾娘解惑。
妇人也是这条街上做买卖的,斜对面的罗记伞铺,早就对夏家父子看不过眼。
“告诉你,你这位外甥现在了不得,原来早就拜在苏隐水大师门下,修行神异本领,听说苏隐水大师修炼出了岔子,不幸故去,如今你外甥已经是衙门钦点的新任批殃榜大师。”
蛾娘浑浊的眸子里有了些神采。
夏家父子相视而望,恍然大悟,但是也更加胆寒。
就说刚才那是什么情况吧,敢情这李晏清现在都能抓鬼,有道行在身!
“清儿。”蛾娘喜极而泣。
外甥竟然已经这般有出息,姐姐和姐夫在天之灵,终于可以安息了。
她心头始终悬着的那股担忧,也可以落下。
“小姨。”李晏清小跑上前,蹲身在地,替瘦弱女子抹去眼泪。
“小姨,清儿已经赎回祖宅,要不你搬过去跟我们一起住吧。”
“傻孩子。”
蛾娘拍着少年的手,十分高兴,笑道:“清儿有这个心思,小姨比什么都开心,但是小姨毕竟是有家室的人,怎么好搬去与你同住。”
果真如此。
李晏清心头有抹黯然。此事少年来时就在盘算,对于这个结果,不算以外。
李小妹不停抹着眼泪,对小姨心疼得紧。
“夏东光!”
“诶诶。”蓦然听到少年喊自己,刚死过一回的夏东光浑身哆嗦,趴在地上不敢起身,调转方位面对少年。
“从今往后,你再敢动我小姨一根汗毛,我要你夏家列祖列宗不得安宁之内,人死不能投胎,炼其生魂,一日不歇,我死方休!”
此言一出,别说夏家父子,闻者皆是冷气直流,不寒而栗。
太狠了!
这是李晏清这辈子说过的最狠毒的一句话。
“是是是,我保证,我保证……”夏东光连连磕头,砰砰作响。
夏成器一脸呆滞,不敢怒,也不敢言。
小时候以为自己外貌不如他,后来知道他有癔症,并不比自己好。
再后来他爹客死异乡,他娘没过多少年也撒手人寰,更不及自己。
可为什么就是这样一个无爹无娘,还有癔症的小子,突然就成了一个大人物?
明明流着一半相似的血液,他夏成器,到底输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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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晏清走后,蛾娘分别搀扶起儿子和相公,夏东光本想甩开她,但是脑子终究制止了眼泡浮肿的白净汉子这么做。
蛾娘含笑道:“相公,我以后再也不往外头拿钱了,我一分一厘都不要,咱们好好过日子,你看成吗。”
瘦弱女子记得,那个带着几分书生秀气的少年,曾经对自己说过:“我愿与你白头偕老。”
她信了。
此刻,她仍然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