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至宝(5)
叶芜菁一行人准备妥当就趁夜走了,增援的人手明晨才至,余下的护卫大都守着县司后院。待七秀弟子们把水贼押往自己的临时据点,县衙一下子空了不少。
彼时还未夜深,轻风微拂凉快不少。苏槐序还不想睡,披着衣裳找来先前留下的县志与卷宗,支着脑袋借光翻看。不多时起了风,他所处的偏院落挨着池塘,长风过境立刻响起了飞沙走石声,烛火一晃就灭了。
万花拧了拧眉心,张开倦怠的双眼起身关门,方走到门口,便见叶芜菁急匆匆踏进院中。
“怎么回来了?”苏槐序开口一问便打了个哈欠。
叶芜菁面色不佳,背着轻剑急匆匆过来,阴沉沉地道:“我们才出门便遇上了埋伏,真是阴魂不散。”
“这么说,西行泡汤了?”
“恐怕是。”
苏槐序见叶芜菁阴沉着脸,撑着眼皮打量她一番,笑着回屋点亮烛火:“那如今该怎么办?”
“为今之计,先想办法将东西运出。”叶芜菁烦恼地靠在门上,“你有何良计?不如替我同你那些蓬莱兄弟打声招呼,看看从那天井运可行得通?”
“他们不归我管,我也和他们不熟,属实不可借人。”苏槐序笑着拒绝,顺手给他添了一杯茶,递过去,“即便他们愿意帮忙,也运不出那么沉的箱子。”
叶芜菁辞却杯盏,又问:“那你们先前那机关石门,是从里打开的?”
“谁开锁谁丧命,开启也只有那么一瞬。先找人从流沙入口进去、活着到那处,再填个百千条人命或许可以。”苏槐序眯着眼目光冷下来。
叶芜菁听了重重一叹,拍了拍腰上的暗器囊,转身走到院中:
“我明日再上禅寺问问老禅师。兴许他有办法打开那门。”
“依我看,除了有门锁钥匙,旁的办法打不开。”苏槐序在她身后道,“单石头、单铁门都容易,那可是精铁嵌合巨石,柔韧刚毅相佐,砸不开、烧不裂,就别作他想了。”
叶芜菁脚步一顿,皱着眉回头看他:“当初建造这石窟门的人早就不见踪影,如若不然为何不早早开了?你让我去哪儿寻?”
“说得是。”苏槐序连连点头,换他靠在门上叹息。
“其他呢?”叶芜菁焦急起来,走近两步盯着他的倦眼道,“你这番进出,真的没发现什么可疑?”
苏槐序想了想,忽然茅塞顿开,握拳锤了下手心,从衣袖里找出一个匣子递过去:“你不说我忘了,有个破盒子。”
那盒子是个长条木抽,结实的木料,油漆的表面,防水又坚固,从外看毫无损坏。叶芜菁欣喜伸手,感激地道:“多谢苏大夫。”
“客气。”苏槐序微笑着看着她的发顶,眼神一动,道,“大小姐今日行程匆忙,倒忘了擦“含笑芙蓉露”。”
叶芜菁怪他如何计较这等事,发觉怎么都抽不出苏槐序手里的匣子,进而不解地抬眉看他:“这般十万火情,哪能兼顾自身?”
“是嘛,那你的重剑是忘在车队了?”苏槐序依然含笑,指头用力扣着根本没打算松。
叶芜菁面色一沉,忽然厉声:“给我!”
她说罢猛然出手,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往苏槐序手腕上袭。
苏槐序仍是不松,另一手伸出三指、不紧不慢越过刀刃、在她手背上轻巧扣了几个手势。只听得“叮”一声响,匕首便从她手里滑落在地。
对方皱眉一惊,空手又过了几招,始终拿不走那匣子,估摸不能多待,只得放弃它走为上。
一阵大风卷过,明明晴好的天平白落下一圈烟尘,她顿觉寸步难行,抬头只见有海雕掀起小规模的骤雨疾风盘旋头顶。再一看,空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银伞,执伞人平稳踏空,竟未让铃铛响哪怕一声。
苏槐序待的小院几个屋的屋顶还站了好几个蓬莱,说不上虎视眈眈,却将这里早就围了个水泄不通。
“叶大小姐,可从不喊我“苏大夫”,没叫“喂”就不错了。”
苏槐序在她身后可惜地摇头,收起那匣子,又道:
“藏剑山庄重剑大巧不工,弟子多以重剑为杀器,是最大的火力,怎么都不可能离身。可惜它沉,沉得不是一般习武人可以背得起、跑得动的。”
“还有那个叶芜菁,平时的确不擦什么香露。只是他们经商富贵之家,多以熏物遍燃厅堂、内舍,衣服上的那特殊气味怎么都抹不掉。何况她遍身金器配饰,丢了不觉可惜,所以才随便戴。”
打从第一面,他就认出了她。或者说这里,就是为她特地准备的。
她不躲也不抵抗,敛了神色乖乖转身,将那“借来”的刀剑外衫一件件抛于地下,还登了脚上的高靴。
苏槐序笑容亦甚,一步一步走近她,面露些许遗憾:
“我都放过你、不计前嫌了,你怎么还执迷不悟?那宝藏对你就这么重要,骆姑娘?”
她卸了半身伪装,却还顶着“叶芜菁”的脸,加上一身黢黑劲装的小巧身躯,看上去分外不协调。
“你准备把我怎么办?”她仰着脸,目光锐利地盯着他看。
苏槐序跟着褪却笑容,仔细观察她几乎无暇的易容,想着借一步说话。谁知对方忽然变色,出其不意一掌打在他心口,趁蓬莱落地救人之际,转身踏足直接翻上屋顶。
那里的守卫立刻作防,谁知被她出人意料地抓了衣角飘带,接着以巧劲甩开,守卫一下站不稳便从屋顶滚落。再一看,“骆姑娘”没有混入夜色,反而捞了布帛混入了蓬莱阵营,不过一眨眼功夫,竟变得和屋顶的守卫人一模一样。
一时敌我难辨,从屋后又窜出来几个黑衣人,恰如竹屋那群不速之客。
苏槐序本早有防备,周身罩了一层气劲卸去那姑娘七成力道,何况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堪堪一掌打得不甚有力。只是她手掌内似乎合了什么东西,掌力一撤,一股蔓延开的腐朽气味伴随着眩晕感直冲天灵。
他本能皱了皱眉,快手封了几处穴,又作手势口诀将周身净化,摸出一粒药丸含入舌下垫着,不久恢复如常,这才张眼去看眼前的混战。
这帮黑衣人曾在竹屋为荀子卿击退,论武力绝非蓬莱的对手。可他们既有幻化又有伪装,更有护身气劲时不时让人不得靠近,惹得几位侠客岛弟子疑神疑鬼,交手一番才能确认对方身份。
一伙人且战且退,不多时便撤出了院子。
苏槐序披着外衫跟到池塘边,望着廊桥上的打斗捏一把汗,时不时焦急四顾,恐对方逃出这宅邸便再也追不上。
他尚未等来援手,却等来了一柄利剑。
只见有人白袍轻裳执剑而来,凭凌云轻功一眨眼便落入湖心桥上,铺气场、结道印一气呵成,当空一划,人剑合一,直将身舟敌人都困于脚下。又扬起缀了八卦的袖子,远远点了一人的脖子。
苏槐序愣在当场,沿着他肃整的冠发一直看到秀了云纹的鞋面,最后不敢置信盯着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庞看,喉头滚动,喃喃唤出声:
“子卿!”
荀子卿听到了他的低语却不回头,只提着剑去到桥的另一端。
始作俑者“骆姑娘”已撕了临时伪装,露出一张比先前更为甜美水灵的脸,此刻借着混乱退至彼岸,眼见要凭借一身黑衣混入夜色。
“阿弥陀佛。”
门洞传来一声佛号,行知押着一人从她逃脱路上迎面而来,神色庄严肃穆,拿了一柄禅棍卡在身前人脖子上。
棍子看似无害无伤,稍一用力便能轻松取人性命。那被胁迫的人瑟瑟发抖,吓白的脸面因惊恐扭曲着,几乎认不出这就是平日夸夸而谈的伍辞渊。
平日刚正不阿的和尚竟然作胁迫书生之事,荀子卿愣了愣,连“骆姑娘”也蓦地停下。她手持利刃看着眼前一幕,待行知上前,竟自觉后退了一步。
伍辞渊从光亮里出来,双目圆睁、惊恐地看着前方,翕动嘴唇煞白着脸,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出声:
“你、你……你——”
他还没说出个所以然,池塘四周刹那灯火通明。按理说守卫县丞的护卫不会动,可此刻有上百山庄弟子出现在周围,手持兵刃、提着火把灯盏,将整个池塘连带苏槐序暂住的院落围得水泄不通。
“都在这里了没?”叶芜菁不知何时出现在院墙墙头,背着硕大的重剑,叉手看着底下一干人,额上的金饰在灯影里闪闪发亮。
苏槐序松了口气:“你怎么亲自回来了?”
“怎么,传个消息叶鸣他们不行?就算是管事、护卫,也是我藏剑山庄的正式弟子,论生论死都一定送到。”叶芜菁一跃而下,背着重兵却似轻如鸿毛,一步一踏稳稳当当,路过他时小声道,“半途有君山的和天策府接应,放心。”
她大踏步来到廊桥中央,这处蓬莱借着方才荀子卿的参战陆续收尾将人擒了,还有人在半空提着人、直接落到围着的藏剑弟子那处。
前有行知拿伍辞渊威胁,后有荀子卿持剑观望,骆姑娘一念犹豫全然没了逃跑机会,只得恨恨不平丢下双刃而降。
叶芜菁挥手命人将他们尽数押解走,池塘从辉光热闹又渐渐冷清起来。
行知早与苏槐序有过谋定,此时依然押着伍辞渊没有放人,与万花交换了一下眼神,便随叶芜菁一行人而去。
荀子卿收了剑,看苏槐序匆匆沿桥而来,不仅冷下神色:“你说小师叔受伤?”
苏槐序不知该如何解释,只望着他笑,“你不该来的。”
“为何?”荀子卿双目澄澈,难得非要寻根问底。
苏槐序在他面前半步停下,蹙着眉斟词酌句,终于叹着温和道:
“有些事不是那么好解决的……也罢,你若听了、看了去,不得为这些不值当的伤神。”
荀子卿神色一凛,循着光亮瞅见他外衫下露出的灰黑前襟,不禁怔了怔:“这是怎么了?”
苏槐序没来得及拢好衣衫,便给他捉了手腕。
“你受伤了?”他盯着他看。
“怎么可能。”苏槐序满口否认,手腕一翻转而握住他,道,“随我走吧,不然叫叶芜菁好等。”
荀子卿还想说什么,便有藏剑护卫匆匆跑来相邀。只是弟子年轻还有礼貌,只在桥上远远看着等。
叶芜菁直将人都压到了县丞处,留了一干人在院中候着,先提了“骆姑娘”进屋说话。
二人后脚赶到,县丞元气大伤低咳着坐在侧旁。伍辞渊则被行知按着坐在对侧,安静的样子一看就是被点了穴,只是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厅堂中央站着的女子,就差把眼珠子都瞪出来。
叶芜菁连夜赶了来回,正捧着茶兀自喝,见万花近身头也不抬,只扬手让他作主。
苏槐序也不推却,拉了肩头的墨衫,走上前仔细端详“骆姑娘”的容颜,半晌才道:“这便是你的真容了?”
她沉默不答,目光冷淡地看着前方,只将叶芜菁看成了虚无。..
苏槐序摇头,劝她:“你见我绑来这书生,想必也该猜到,我早就知晓你是谁。”
她微微动容,看了一眼万花,依旧缄默以对。
“他求我帮他同心上人见一面,这你情我愿之事我本不愿答应。”苏槐序指着伍辞渊,后者快裂开的双眸开始充盈泪水。
“刚巧此番情形,也算我践行了。”苏槐序笑开,缓缓道来,字字千钧,
“我说得对吧,梁丝桐姑娘?”
她终于转过脸认真看他,一双剪秋明眸刹那充满怨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