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弘农

鲍信骑马立在黄河南岸边一座小丘上，丘前的官道旁摆着一块旧石碑，上面的篆字由于风沙侵蚀而变得模糊不堪，只有心中先猜到了字才能勉强对照着辨认出来，碑上的三个大字正是‘曹阳亭"。

曹阳者，乃位于曹水之阳也。秦末，起义的楚王陈胜遣大将周章发兵入秦，少府章邯斩之于此。

这处丘下不远处就是数百尺宽的河面，浑浊的黄河裹挟着无尽泥沙，东流不息。

鲍信看了一会儿面前的滔滔河水，纵声高呼：“英雄奋节，安济天下，当在今日乎！”

他的声音撞到了河面上，被水中的浪花悄悄卷走，没有激起半点回音。

鲍信呼完自己也觉得这般有些没趣，片刻之前那股豪情万丈的心气忽然收了收，回过头来问身边亲信：“今日可有河东来使？”

亲信答：“并无消息。”

“唉。”鲍信长出了一口气，还是看向河面出神。

十几天前的渑池一战之后，董越见城池已破，事不可为，便赶在高顺、鲍信主力将他包围之前奋力逃脱了战场，仅带着部下数百人向西亡命而去，日夜兼程逃入了陕县（今三门峡）。

董越进了陕县城中，散尽府库财物，重新聚起了一些兵马，准备在崤底地区狭长官道的另一端阻住周瑜。

然而周瑜的速度比董越预想的要快上许多。

夺得渑池之后，周瑜仅在城中停留了一个白天，当天夜里就押着渑池一城的辎重，把四千多个俘虏全都缴去兵器当做民夫来用，一行八九千人昼夜兼程，浩浩荡荡地沿大路奋力追击。

逃到陕县的董越入城不过一天，还没布置好防御就被周瑜突击攻破，只得再次逃往弘农郡的治所弘农县城。

这弘农城池高深，县令又是董卓所提拔的人，十分积极配合董越的守城工作。

周瑜带兵追到弘农，与鲍信、高顺商议，皆以为此城不能速破，便引兵屯驻于弘农城北十里的曹阳亭，派遣偏师去到附近崤底一带密集的乡县，清扫董卓的残部，顺带着张榜安民给刘寿这一方造势。

他们曹阳亭这一驻兵便是。

这天日暮时分，鲍信见营中无事，便带了十几骑出来观看河水散心。

不一时，周瑜也出营赶了过来，策马登上这个土丘。

天边有云，长如蛇形，落日如一张拉满的彤弓半隐在云后。

鲍信头也不回地问道：“公瑾你看，云似长蛇、日如张弓，不知是何征兆啊？”

周瑜也在看这幅美景，随口应道：“六日，天河有云如蛇，主有雨。”

鲍信又问：“曹阳亭之战，秦胜张楚，又是主何吉凶？”

周瑜顿时笑道：“昔者暴秦荡覆，虽章邯之勇亦卒降楚。今日董越、牛辅之辈何人哉？既得渑池，华阴可望矣！”

“哈哈，公瑾性达，吾不如也！”鲍信闻言失笑。他还在瞎琢磨这里的天象古迹是吉是凶，周瑜想的就全是些天时地利人和。

“公瑾。”鲍信拨马与周瑜并辔，低声问道：“你说将军来信究竟是何意？此番入关，我等已然克定崤渑，收复弘农全境亦是指日可待；而将军牵制河东，假使凉州兵再攻破陈仓......王业当真不可期么？”

孙坚撤兵已经快一个月了，刘寿的回信今日才辗转送达，信中并未提及让他们进还是退，却写了一句“王业不在朝夕之间，宜善自守”，害得鲍信一阵胡思乱想，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周瑜仿佛胸有成竹似的，抬手把马鞭往西南方向上一甩，笑道：“将军所虑者，不在东，亦不在西，惟在汉中也！只因不知我们这一路的情形，将军不好催促急攻，故而仅言自守。”

鲍信约莫听懂了个大概，虽然一时没还想明白其中关窍，却敏锐地抓住了重点：“急攻？”

此时落日隐没，金红的云蛇与河水开始暗淡。

周瑜准备回营。“走吧，凌晨若真有雨，正好可以突袭弘农。”

“善哉。”鲍信也策马跟上。

这一夜的前半宿，四野渐渐飘起一层薄雾。二更时云雾笼罩遮住了星辰，到时分，大雾弥漫。

周瑜的部队三更造反拔营，在大雾的掩护下向着弘农行进。

日出之后的天色并没有变亮多少，视野昏暗几乎与夜间相同，渐渐地又开始下起小雨来。

在隐约能看见一点弘农城轮廓的一处山坳后面，周瑜指挥着部队停了下来，对高顺和鲍信二将问道：“今日攻城，二公可有良策？”

高、鲍二人相互看了一眼，鲍信说道：“既是公瑾设下此计，攻敌之不备，临阵调度也悉听公瑾安排便是。”

高顺也点了点头。

周瑜心中早有腹稿，见他们二人都表了态，当即毫不犹豫地说道：“好！就请二公各征募先登死士，鲍校尉驱策俘虏紧随其后城，高校尉率本部在后，司掌军法，后退者斩！”

“遵令！”

二将立即应下，便回去各自部下招募先登。

周瑜此时走到那四千多俘虏所在之处，令人把前些天缴获的兵器发放给他们。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三百人的先登队已经拿着云梯来到了山坳外面列阵，鲍信找到周瑜，说道：“公瑾，俘虏已经取了兵械，久不战则生变，快下令攻城吧！”

周瑜点点头，马鞭一指前方数百米外若隐若现的弘农城，坚定地下达了命令：“攻城！”

没有战鼓，没有号角，只有军官依次传令下去：“攻城！”“攻城！”“攻城！”

先登队接到指令，在临时选拔出来的伍长、什长的带领下，抬着十几架云梯向前走去。

天空中的云层更厚，小雨变成了中雨。

周瑜他们来的路上早已经被浇成了落汤鸡，而弘农的守兵就舒服多了，没几个凌晨还站在城墙上淋雨的。

“啪！”

“啪嗒。”

云梯高高立起又落下，架在护城河上，接连发出清脆的声响。

城上的守兵被惊动，想起董越和县令的严令，连忙冒着雨从城楼里跑出来查看。

“呃......”守兵刚探出头，就被城墙外面飞来的一支羽箭插进了胸膛，随即重心前倾跌落到城下，发出了一声闷响。

随着第一个牺牲者的出现，远处整军待命的鲍信立即高声喊道：“今日誓破弘农！”

周瑜抬手示意先不要擂鼓，依旧耐心地等着云梯架起来。

“叮当。”云梯又被从护城河的内侧岸边再次举起，搭上了城头，撞在女墙之间。

先登死士开始攀着梯子往城头上爬。

周瑜死死地辨认着情况，直到看见有人成功翻越了女墙登上城头，才终于高声下令：“擂鼓，攻城！”

“咚！咚！咚！”巨大的战鼓声敲响。

“呜——”高亢凌厉的号角声响彻天地，这是凉州俘虏们最为熟悉的军令。

鲍信引着本部在左，高顺驱赶着俘虏在右，九千来人喊杀声震天，闹哄哄地一齐往弘农的方向小跑过去，如蚁群般冲到了城下。

守军的将官在城楼里连连高喊：“敌袭！快把他们杀下去！速速回报将军！”

更多的登城梯被搭上了城头，每一架都有数丈高。云梯上的兵士一人挨着一人，头脚相接，奋勇争先。

从远处看，那整面城墙上都挂满了人，就好像是一大群蚂蚁铺天盖地遮住了整座弘农城似的。

没有试探进攻，鲍信指挥着部下直接就发动了猛烈的强攻。

城头上，另外三面城墙的守兵迅速跑了过来支援，各自带着弓弩、巨石。

需要三个人抱起的巨石被推出城墙，从云梯的缝隙之间滚落，砸在下方密集的人群中。

“轰！”

巨石落下，染血的尘土腾空而起，立时就有一个不幸的天选之子被砸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当场毙命。

“轰！”“轰！”又是几块巨石接连砸进人群。

已经登城的先登死士在城头上围城了一个圈，他们身后，战友源源不断地出现，推着这个半圆形的阵地逐步向外扩散。

这时，城中董越本部的援军也赶到了。

他们带着大量守城专用的弓弩，这种弩箭比骑兵用箭支更加粗重，从高处射下去，能够势大力沉地冲破城下兵士的盔甲。

半空中乱箭如雨，城下来不及登城的兵士当中有盾的举盾相迎，有铁甲钢盔的不为所动，而兵甲不够坚硬的，尤其是手中只有一把刀或者斧的那些俘虏则开始恐惧地逃散。

高顺的部曲如同安静威严的十殿阎王肃立在全军最后。城下的俘虏想往后退，密集的人群一层层的向后，挤得远处不明就里的俘虏撞在了军法官面前，被毫不留情地一刀捅穿。

数十次冷漠地落刀，后队的俘虏们惊恐地往前挤，想要远离军法官杀人的范围；一阵拥挤过后，前排的俘虏又推回了城下。

城头上的鏖战已经到了白热化，刀劈矛捅，血肉横飞。

在周瑜军阵地之外，没有交兵的弘农守兵用长戟、斧钺、鼓架等物顶住零散的云梯向外猛推。

一架云梯被推了出去，推过了某个角度的临界点，随即向后翻倒猛拍在了地上，梯上的士兵尽数被抛向空中，划过一串凄厉的惨叫声。

周瑜策马待在高顺阵中，忽然问道：“高校尉，董越是不是没有现身？”

高顺答道：“某未见之。”

“你听我说......”周瑜忽然心生一计，当即附耳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战刀劈砍，长矛猛刺，一名守军的颈动脉被划断，血喷如泉，尸体重重摔倒下去，另一个守军赶紧补上了他的位置。

战争血腥而冷酷，战友的性命如野草一般被轻易收割。

一息尚存的人疯狂地挥动着武器，人性被消磨地麻木。

直到死亡降临的一刻，许多士兵甚至来不及去回想片刻故乡和家人，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似的骤然倒下，合不上的双眼中，是恐惧和嗜血交杂的空洞无神。

这时，城下高顺的兵士忽然一齐大喊：“董越逃了！董越开了西门弃城而逃！”

此时交战的位置是弘农的北城门，董越迟迟不曾出面，守军又看不见西门开没开，生死攸关之际听见有人齐声高喊，根本无暇辨别真假，都以为董越已经跑了，顿时军心大乱。

周瑜的先登们见状，一个个奋勇杀敌，城下高顺也再次发力驱使俘虏登城，很快北门的守兵便开始溃败。

此时董越其实还在城中。虽然他确实是有着打不过就弃城的打算，但是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在努力往城楼上调派人手。

董越听见了城外喊声，气得仰天怒吼：“鲍信匹夫！周瑜小儿！竟欲攻我心耶？来人备马，我要登城！”

他身边的胡人亲信最是趋利避害，连忙拉住他劝道：“事已至此，弘农不堪守了，将军快走吧！先与牛将军合兵一处，调取大军再来报仇不迟呀！”

“哼！”董越气急，思量一番却终究没有打算登城，咬着牙憋出了一句：“开西门，我们走！”

.……

半个时辰之后。

周瑜等人带兵入城，听说董越真的早早就逃跑了，鲍信仰天大笑：“哈哈哈哈！董越不过是一贪生怕死之徒，焉能阻我大业！”

高顺附和道：“假使董越听到我等谣传立即登城而战，或许还能激励军心，奈何此人胆怯先逃了。公瑾所料当真是精妙绝伦。”

周瑜沉静地颔首，说道：“董越此去，定会使牛辅发兵来攻。我等西进风陵渡还有三里，若能赶在牛辅之前封锁渡口，则必将事半而功倍。有劳二位校尉再去清点俘虏、辎重，明日一早继续行军。”

“不错，理当如此。”

“兵贵神速，如此甚好。”

鲍信和高顺立即附和。

周瑜布置完正事，爽朗地笑了起来：“哈哈，攻城大胜，岂能不举庆功宴？我这便令人宰杀牲畜，犒赏三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