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32 鼓阵
勺子在锅碗里不安分地搅动着、略湿的柴薪跳着火星,四处充斥着人们与其说疲惫不如说厌倦的嘟囔埋怨。督战台上几位大人物,蝴蝶夫人一边进食一边听会计骑士报告帐目,城主不知所想地闭眼小憩,城主夫人与身为狼家代表的弟弟在旁边窃窃私语----总之,没有人注意到空气里某个不那么显耳的变化。
日落下,哭塔像把染血的灰色长锥,直竖在愁惨怨怼的气氛里,仿佛在沉默地警告这些很久没来找过茬的城民万勿轻举妄动。
好不容易纠集起来的人们并不甘心无功而返,干脆罗锅起灶开煮晚餐。浓汤混着膏脂与松蘑,香气中和了惨淡薄雾,令晚霞也变得像锅加料紫芋粥般亲切动人。
突然,塔身传来一个余韵未了的沉响。
起初,如睡兽翻了下腰,它酣意尚存地打了个呵欠,没有引起任何注意。慢慢,它峨吭高歌,声响遂渐庞大。竹槌敲动鼓侧的脆豆清音与铜球沉击鼓面的雷鸣次递迭进,和风细雨演成狂风骤浪,人们终于不得不正视它的存在。
“什么东西?”城主猛睁双眼,脸色青里透红地问。
“鼓,她们在敲战神鼓!”有人迅速答道。“难道想宣战?!”
不惜一战也不想借个台阶下吗?闻惊疑不定,皱眉心想,这可与平素的泥巴巫习惯不太相同。
白银城已太久没有战争,在过去日抗一侮的历史里。白衣如雪地巫女们总会换上血染战袍,在战阵里擂起雷霆战鼓,协助城军击溃敌人。
传说,她们的鼓皮来自敌人皮肤,骨槌来自敌人腿骨。而神秘的节奏。也不仅仅能激励人心。
来吧来吧,鼓声像是在说。我们永不妥协。没有泥巴巫,就没有白银城光荣的历史!
战吧战吧。鼓声又像在警告,要战就战,看谁敢越雷池半步!
陌生鼓乐打乱了炊烟的摇摆,所有视线恨齿痒痒地往那座“邪恶”建筑集中。
先是余韵较长地公鼓独奏,而后较为清扬短促地母鼓层层叠加。巫女们上下四层错落有致。分组击着双面木鼓助威。雾萦白塔,数十幅翩迁红裙与鼓声同起同伏,咋看过去,宛若云海里有队鲜翠欲滴的燕子闻鼓起舞,飞旋如缨。
泥巴巫总给人纤细而神秘地印像,巨鼓则深沉激越、宏俨似野,对比之中效果更加震天撼地。强音从中心往外膨胀,由远及近地传播,往这边阵地起了无形却有力的冲击。
犹如白线前赴后继升出海面。一阵催似一阵。由单调变成复杂地汹涛巨浪。
春之女神赶马扬鞭轮烟滚滚,夏之女神挥枷舞链雷电开花。
森林喧哗大作。抖落满身鸡皮细汗;天穹为之收敛,瞬间不见了半壁光色。因无聊昏昏欲睡的所有生命,换了付身体似地精神一抖。
不,是真的动起来了。
大地在不安地微颤,不是臆想而是实实在在的地震似的抖,连器皿也在抖!
督战台木头接合处吱吱呀呀,令人牙酸地摩擦着,一幅风中凌乱地模样,鼓声终于从听觉进化成视觉和心理攻击。
蝴蝶夫人措手不及,美酒泼坏了帐簿,椅子脚喀拉一歪,整个人扑摔到霍克骑士怀里。城主夫人脸色苍白,抱着弟弟埋不起,生怕台塌后会有木刺进一步划破花容月貌。城主雷泽菲心脏一步三跳,差点没连滚带爬地跑下战台,来到战线前沿。
不但汤汁四溅,人声也煮开了。尖桩木围与工具架子却出人意料并没筛糠似地疯抖,加深了人心惶惶。
“怎么只有战台在动?”城主压住气血翻涌的心理劣势,凑到部下耳朵吼道。
“巫术,她们用鼓乐使巫术警告我们----”姓由列斯的亲信攥紧镜筒,借大喊大叫掩盖恐惧。
“放屁!你来说!”
“我想……我想……”木匠工会主席直冒冷汗。他心里模模糊糊明白道理,却说不清楚,半天才选好措辞。“正如行军过桥不能齐步走,不是巫术!”
城主满意点头。“狗娘养的,她们毁了酬生节,我的鼓今年还没机会响呢!”他抬挺胸,重新振作出一城之主的风范,昂声道:“来人,起鼓阵-
“得令!”
亲信雷厉风行,指挥亲兵们迅速回城主府调来十三面雕禽画兽的祭祀黑鼓。
橡树为记的奥克拉家收伏狼獾两家后,毁了他们的族鼓而重新弄了一堆象征太阳与星辰地城主“鼓阵”。
帝国传统喜欢铜鼓,大东山地区却更喜欢挖空橡木蒙兽皮制做各种音色丰富地鼓。正如鼓手代代传替,鼓阵也会历经重制,体积一回比一回庞大,以至号称“鼓王”的主鼓也不能再用整木,鼓皮也不得不升级到进口野象皮。
城主没法临时调出百鼓阵,便想起这套只在重要场合才出现地仪鼓。
特大号的鸟巢状老架子托着巨无霸鼓王(一只扁腰象皮鼓)作为“公鼓”位列中央,鼓面桌似地站着两个短衣赤脚、打扮成双胞胎模样的女鼓手。两位可爱女孩一举手一投足,胸前与小蛮腰缀满的金色流苏就像鼓面一样敏感地舞动起来。
鼓王四周,十二面牛皮腰鼓广纤腹,称作母鼓众星拱月。“嗬!”二十四名男鼓手低低一喝,持槌舞了个花,迅速各就各位。他们裸露的肌肉像橡树图案的根须一样虬结,眼神既期待又兴奋,神情却肃穆无比,未曾有更多动作已经声势夺人。
哭塔鼓声正作小憩,鼓阵却已准备就绪。黑鼓如钧,鼓手似虎,煌煌炎火和沉水夜空之中,一声山川自鸣式的宏亮响声以笔墨难言的浑厚打破了平静。
嗡----城主单手接下仪仗鼓槌,睽睽目光下凛然起鼓王今年的第一声呐喊。
“击鼓有名!”
巨槌宝戈似地擎天一立,最尊贵的鼓手运足中气喊道。
“蓝天为帐,第一声,敬天!”
怦----“大地为床,第二声,敬地!”
轰----“鼓乐为舞,第三声,敬神、敬鼓、敬世人!”
“嗬!”哗啦,二十多把木槌清脆地刮了下鼓框铆丁,像给这三声起调作了个整齐和应。
起鼓调是古老又耳熟能详,但人们仍然等待城主像酒一般点燃他们内心深处的鼓魂。
“怒击则武,忧击则悲,喜击则乐……”
城主骜视一周,满意地看着所有人站得像根等待的火炬。这是一场战斗,一场好戏!他对自己说,必须用口号点起他们的情绪充当鼓阵燃料,才能挫败泥巴巫那魔法般的鼓乐。
“我们,为何起鼓?!”
成百上千双眼睛继续无声注视着他们身份最高的鼓手。
被注目一脱靴子,扔开仪槌轻盈跳上鼓桌,银城双姝目带难得一现的迷醉,望着这个身份是自己亲人又是领的男人。
“……放肆吧!起舞吧!踩起你们的鼓点来……”
他音清意昂,浓飞扬,热烈得像夏天草场。
“武则战!悲则哭!乐而舞!”
观众们如开水沸腾,情绪高涨地等待着最后号令。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母鼓敲出清音充当序幕
呜----
足有一步长小腕粗的牛角号子悠长吟唱,拉开了鼓阵雄浑的交响曲。
“起鼓!!”
白银城主两条腿代替不灵活的手化身成锤,像闪电击在麻木不仁的岩石上,擦出一连串光芒四射的声音。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鼓调越来越快,两个女鼓手也加入行列,平衡身体的双手像鹰又像奔跑,带领群鼓踩出一段出神入化的疯狂节奏。
更多人手上无鼓手中有鼓,自举起能敲响的一切工具,喊着口号敲起了协奏。如同直达神经末梢颤动心灵的火焰,用语古老却代代相传的口号声,照亮了沉水般的夜空。
“武则战!”
“悲则哭!”
“乐而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