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焚诏

第八章 焚诏

虽然作为同盟会军政的领导者,但无论是年纪、辈份、资历,还是性格使然,高旭向来没有自视高人一等的自傲。高旭也没有像通常的那样,等所有参会人员入座之后,他才最后一个进场。反之,高旭是第一个进入参议厅的,而且立在大厅的门口之外,笑容可掬地迎接着一个个大佬的到来。

跟在高旭身后的,除了四处巡逻负责安全的宪兵统领邬含蓄之外,还有夏完淳、沈从文俩人。

夏完淳是浦东军区新兵训练营的教务长,沈从文是上海县的行政县理长,俩人一文一武,当初都作为高旭的勤务员,都算是高旭的门生。所以,一回到总部,俩人就习惯的在高旭的身后找到自己的位置。

夏完淳理着小平头,一身新式的挂着四维袋的同盟装,生气勃勃。沈从文则是蓄着长发,穿着汉服,风度翩翩,俩人的衣着打扮一新一旧,各有英姿。现在的光复区内,长发和短发,汉服和同盟装,一个是时尚,一个是传统,俩者兼容并包,互相共存。

高旭自然是短发同盟装的打扮,这个打扮本来就是最显著的高氏风格。他向来是新政身体力行的推动者,至于汉袍,高旭现在都把它当作睡衣的。

在同盟会的每一个元素中,高旭现在大力推广他的第三条路线,既不同于剃发易服的满清,也区别于死气沉沉的南明。他就像老天扔到大明的病毒,从习俗、理念、学识这些细节开始,慢慢地感染着他的周边,从至面,逐渐散成一个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但是焕然一新的潮流。

首先联袂而来的是高老头和沈廷扬这一对亲家。在他们的身后跟着一大批随从。高旭在参议厅大门外迎了上去,对于这俩个长辈,高旭按着大明的习俗施礼道:“见过沈司理,高会长。”

虽然高旭一直在公共场所不论私谊,只以公职相称,但俩个老人仍然老怀开慰,特别是高老头,瞧着有着大出息的儿子,简直是飘飘欲仙,那爽得透骨的笑容越发显得猥琐几分,使得个性向来严谨的沈廷扬又忍不住错开一步,那种耻于为伍的心思又泛滥开来。幸好沈廷扬看了看神采飞扬的女婿,被高老头的猥琐败坏的心情又好了起来。对于沈廷扬来说,每次在亲家公高老头这里中的毒,都在乘龙快婿高旭这里找解药。

高老头身后跟着江南舰队的提督史战史必达。他是高老头俩个最重要的养子之一,另外一个是闽海舰队的提督赵天武。在同盟会中,水师一直掌控在高氏的手中,基本上都是高氏的私军。高旭将近一年没见到史必达,现在见他仍然是一副放-荡不羁的样子,眼神总是懒洋洋的,神色总是一副欠揍的模样,他与赵天武沉稳的性子简直是两个极端。但是这家伙在水战上的灵性,能让高旭无视他性格上的很多缺。

高旭拍拍史必达的肩膀,无语地笑了笑。史必达懒洋洋地头向高旭致意一下,走到高旭的身后,与夏完淳、沈从文俩人立在一起,作为高旭的迎宾随从。他曾经是高旭的旭卫队长,论起资历来,比夏、沈俩人还老。要知道,现在高旭身后的随从位置,不是高旭的心腹根本没有站立的资格。

在沈廷扬的身后,跟着陈子龙、程璧、孙兆奎这些文官。在江南光复区中,除了最重要的苏州府由沈廷扬直属,其它松江、常州、嘉兴三府的地方政务分别由陈子龙、程璧、孙兆奎三人负责。在吴淞之战中,旭卫镇的战力折服了陈子龙,他那句“大明中兴之路,当由高氏始!”的感慨让他在世人眼中打上了深刻的高氏烙印。孙兆奎原是太湖义军的军师,现在太湖义军首领吴易已加入同盟军,改制后成为忠义镇序列下的一个统领,驻守在无锡。孙兆奎举人出身,则是进入行政系统,负责嘉兴府的政事。

高旭与陈子龙、程璧、孙兆奎等人寒暄几句,分别握手致礼。废除了跪拜,这个握手礼也是同盟会推广的礼节之一。当然始作俑者自然是高旭。这个新式礼节也是上行下仿的产物。时至今日,身居上位,高旭再也不再刻意入乡随俗,压抑自己那些从后世带来的“不良习惯”。他现在是把同盟会这个跨时代组织当成一张白纸,肆意地信手涂鸦着。

握住对方的手,把自己的热情传播给对方,这不失为一种有效的社交方式。当然,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开始的时候,握手礼仍然很别扭,但是在同盟会运动这样犹如融炉的大环境里,高旭的一言一行,已成为百万会民争起效仿的焦,一年不到的时间,就在崇明岛内流行起来。

高老头身后跟着的是来自华商会的三个大股东——程度、龚自正、盛维真。尽管高旭是初次与这些华商会的大商人见面,但通过邬含蓄提供的宪兵处背景档案,高旭都了解了他们的来历。

那个程度出身徽商。高旭当时一看他姓程,立即与程璧、程平这俩人联系起来,但是一查看他的简历,才知道他虽然姓程,但与程氏兄弟没有什么亲戚关系,只是在徽商中,他的财力极其雄厚,他的背景也很单纯,完全是商贾出身。这个程度一直是高氏外贸中最重要的供货商,包括瓷器、茶叶、丝绸这些外贸的主要商品。

扬州商人龚自正,是个江淮地区有名的大盐商,扬州十日时,他行商在外,整个家族在扬州屠城中毁于一旦,国恨家仇之下,他拿出了三百万家资购买了同盟会光复券,并成为华商会的大股东之一。

闽商盛维真,他是当年第一批与高老头合作下南洋从商的,与老头子有着极好的私交,是高氏最重要的外贸伙伴。身为闽商,一直以来都在郑氏家族的压制之下。郑氏家族崩溃之后,最大的既得利益者自然是高氏,但盛维真也跟在高老头的身后喝到了最大的一口汤,盛氏的财力也跟着暴涨,成为华商会继高氏之后的第二大股东。

一直以来,高旭都忙于建军抢地盘,对于商业领域一直由高老头去折腾,程度、龚自正、盛维真这三个大商人还是第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高旭也分别与他们一一握手致礼。在这三人中,除了盐商龚自正之外,徽商程度和海商盛维真都是高老头长久以来的贸易伙伴,都是看着高大少爷长大的老人。如今他们瞧着脱胎换骨的高大少爷,不由得感慨万千,对高老头有这么一个大出息的儿子,心中越发羡慕嫉妒恨。这使得高老头在老伙计面前越发得意的笑,脸上的皱纹挤在一块,猥琐得让一旁亲家公沈廷扬越发的不堪一睹。

除了史必达立在高旭身后,其余诸人自然在沈从文的引领下进入参议厅,各就其位。

第二拨来到的是顾炎武的宣政司部属。其实在这个时期,身为明末三大思想家之一的顾炎武的思想并没有完全成熟,他在后期以毕生心力所著的《日知录》也没有面世,连“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样的口号,也是高旭班门弄斧率先提出来的。这使得这个封建王朝中质疑君权的叛逆者,成为高旭新式理念最坚定的支持者。

顾炎武向高旭介绍他的俩个重要随从黄宗羲和阎尔梅。初见到这俩人历史名人,高旭心中不由暗笑,这俩人简直像黑白无常。黄宗羲虽然脸色黝黑,但是精神抖擞,而阎尔梅则是脸色惨白,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那黄宗羲似乎对高旭神交以久,参见高旭时眼神中带着明显的恭敬之色,但是那阎尔梅神色虽然颓废,但望着高旭的眼神似乎很锐利,带着一种判究性的意味。

以高旭如今的身份地位,以及他身为后来者的心理优势,再加上翻阅了宪兵情报处的背景档案,应付黄宗羲和阎尔梅这些历史人物自然游刃有余,问候数语之后,就让夏完淳领着他们入厅就坐。

最后来的是阎应元为首的军政司系统。阎应元仍然很冷酷,很睿智,他那张恐怖的麻子脸仍然让人望而生畏。在他的身后,跟着徐玉扬、徐鸿这对叔侄。徐玉扬照旧给高旭一个熊抱,哈哈大笑地唤一声兄弟,总算让高旭在阎应元这块寒冰的旁边找到一份温暖。徐鸿仍然一丝不苟地向高旭敬一个军礼,作为昔日的旭卫队长之一,然后与史必达头致意一下,便一起立在高旭身后。

“见过督帅。”

在阎应元的身后,徐徐地现出一个倩影,立在高旭面前致礼道。

“你好,好久不见。这一年来,你过得还好么?”

高旭望着阎小玉那清丽却又憔悴的面容,心想同盟军后勤的统筹调度都压在她那瘦削的肩膀上,再加上对她那份又敬又爱的复杂情绪,不由得怜惜万分,但在众人之前,高旭不好表露出自己的感情,只是淡淡地微笑着。

尽管高旭把情绪控制得很好,但他眼神里那股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热切,还是让阎小玉感受到了。她突然想起那张让她夜夜失眠的画着心形玫瑰的信笺,向来落落大方的她竟然生出几分局促,甚至几分无法按捺的羞涩来。

阎小玉不敢再看高旭一眼,一转头,却见父亲阎应元沉着脸盯了自己一眼,眼神里尽是意味深长的告诫之色。

∶∶∶∶∶∶

参议厅内,同盟会的高层济济一堂。

大年初三,天气仍然极冷,幸好厅墙的角落处燃烧着壁炉,使得室内气温暖了一些。

高旭立起身,指着挂在厅堂上的巨幅地图,望着自己的核心团队道:“我们的光复区,从当初江阴这个弹丸之地,已经扩展到苏州、松江、常州、嘉兴四府,以及包括宜兴、湖州这些环太湖地区,并且通过海上航线,把整个福建省都变成我们煤铁资源的大后方。在这一年多时间里,我们通过吴淞、福州两战,打残了满清战力最强横的多铎部镶白旗,并且把济尔哈朗的正蓝旗拖在常州战场。满清八旗已挫二旗,我们打破了满清铁骑天下无敌的神话!”

众人听罢,人人脸上尽是激昂之色,陈子龙应声道:“是啊,此等成就可谓前所未有!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事业,我等指日可待!”

一边的顾炎武望了陈子龙一眼,了头,皱着眉道:“虽然我们取得了巨大的胜利,但是,柿子都是先从内部开始烂的。就在我们在抗清前线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在我们的后方,却是上演着同室操戈的丑陋。在两广地区,绍武和永历两朝为了正统的虚名兵戎相见,甚至在我们的江南光复区的外围,那些自谓帝统的宗室更是多如牛毛,比如被卢象观拥奉于宜兴的瑞昌王朱盛沥,被王期升、葛麟拥奉于长兴的通城王朱盛澂,被朱君兆拥奉于南京近郊的瑞安王朱谊漇,还有兵败闲居在台州的鲁监国朱以海……”

听着顾炎武直呼这些残明宗室的名谓,脸上毫无敬畏之色,大都数人都已习以为常,有几人却是神色各异,比如以大明遗臣自居的沈廷扬,加盟过鲁王政权的黄宗羲,他们的脸上露出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之色。还有那个阎尔梅,见顾炎武如此不尊重宗室,脸上有不愉之色,张张口想说什么却又是无语以对。

顾炎武接过身后随从递上来的一叠圣旨和锦书,一卷卷地扔到桌上,一边扔一边说道:“年关之际,宣政收到一大叠诏书,这是永历帝的,这是绍武帝的,这是鲁监国的,这是瑞昌王的,这是通城王的,这是瑞安王的……这些朱室的圣旨和锦书来自四面八方,虽然没有开卷,其中的内容不用看,也知其意,无一例外的要我们奉诏。”

所谓奉诏,就是奉其为主之意。如今同盟会声势浩大,同盟军战力卓绝,只要奉迎其中一个宗室为主,这个宗室自有坐拥天下的资本。所以,这些残存的朱明宗室可是眼巴巴地盯着崇明,企盼得到同盟会的支持。

在参议厅中,有资格坐在大厅圆桌上的,人数不过五人。除了高旭之外,其余四人分别是高老头、沈廷扬、顾炎武、阎应元。高老头是海盗,对于朱明宗室向来没有敬畏可言;顾炎武是科场上不得志的落弟士子,对于晚明的诸多积弊尽是满腹的愤世嫉俗;阎应元是典吏出身,但算不上官,根本不入流,与草根无异;唯有沈廷扬做过崇祯和弘光两朝的尚书,对于朱明宗室还有几分想念,但是他当初奉立崇明义阳王时,那义阳王却是烂泥扶不上墙,再加上这些残明宗室个个不争气,而且他又上了高旭这个乘龙快婿的贼船,已经是身不由已,只有眼睁睁瞧着顾炎武把这些昔日尊贵无上的圣旨像草芥一样扔在桌上。

至于圆桌外围的座椅上坐着各司各部的中高层要员,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屏着呼吸,只是望着圆桌上的一堆圣旨发愣。

高旭静静着望着众人神色名异的表情。自从去年他纵容顾炎武的宣政司以宪历纪元,同盟会自立的趋势已是路人皆知。但在表面上,这个新势力团体还是披着隆武朝的外衣,尽管隆武朝廷已经灭亡了。

如今同盟会这个新势力完全有自立自主的能力,是否还需要朱明这个壳资源,是时候下决心统一思想的时候了。如果披上朱明这个外壳,好处当然有,可以团结一些同情以及留恋明室的官绅,但同时要接收晚明官场上数之不尽的腐朽的流弊。这个腐朽的东西是高旭不愿接受的,同盟会是寄托着他新政理念的新团体,他必须要让它变得纯粹,虽然做不到一尘不染,但必须向这个方向努力。

脾气狄介的顾炎武是高旭新政理念最坚定的支持者。他第一次把这个弃明自立的敏感事件摆在明面上。

这时,坐在外围的阎尔梅突然起身,向首座的高旭拱手致礼一下,然后直视着顾炎武道:“顾理事,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无论如何,我们总得择其一而奉啊。”

顾炎武是直性子,他心中对这些朱明宗室已是极度鄙夷,顿时反驳阎尔梅道:“阎先生此言差矣,我们同盟会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公义来号召天下,以《宪章》之名来治政天下,而非以朱氏一家一姓之私利,何来名不正言不顺之说?!”

“再说,如今哪一位宗室亲王,能当得起中兴大任?当初弘光初立时,就有立亲立贤之说。福王登基为帝之后,只知搜刮江南,醉生梦死,清军南渡一来,他就弃城逃跑。潞王颇有贤名,最后如何?逃到杭州仍然献城而降,苟且偷生。然后,唐王在福州称帝,鲁王在绍兴监国,两朝又是纷争不断。清军入闽,唐王逃离福州,在汀州被俘而亡。而浙东明军只知争权夺利,抢钱抢粮,清兵一渡钱塘江,又是一触即溃……”

“隆武败亡之后,桂王又在肇庆登基称帝,朝号永历。那知这桂王比以前的诸藩更是贪生怕死,一闻到清军逼近赣州,便望风而逃。这使得流亡在广东的隆武之弟续封唐王又趁机称帝绍武。接着永历和绍武两朝为了续统虚名,大打出手,兵戎相见,贻笑天下!……至于流亡在江南各处的诸王,比如瑞昌王、通城王、瑞安王之类的,既谈不上帝统之亲近,也谈不上中兴之贤能,无非是怀着觊觎大宝之心罢了。”

“何况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当初沈大人在崇明城拥立义阳王如何?这义阳王朽木不可雕,当街强抢民女,品性恶劣之极……”

这顾炎武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那义阳王强抢民女,岂不就是当初差让他亵渎了沈小姐——如今的高少夫人这个不堪回首的往事?在座的诸位哪个不知道这个事情。甚至那个义阳王流亡到浙江后暴毙的下场,传说也是高沈两家复仇的结果。

这顾炎武简直是**裸的拉仇恨。

沈廷扬、高老头这俩个大佬一听到顾炎武提起这个义阳王,俩人的脸色顿时阴郁之极。

高旭听罢,只是沉着脸盯着桌子上的那一卷卷的圣旨和锦书。

顾炎武脾气耿介,不通人情世故。但他身为宣政司的司理长,在会社内的资历极高,而且他陈述的也是事实,没有人指责他提出这个让高沈两家脸面尽丧的往事。

厅内的氛围凝重之极,人人瞧着高旭的脸色,说到底,同盟会奉不奉诏,奉谁的诏,最终的决定权在于高旭的身上。

众人只见高旭盯着桌子上的几卷圣旨和锦书瞧了一番,缓缓地起身,一卷卷地收起,抱入胸前,然后转身,向厅堂的角落的壁炉走去,在众人目瞪口呆的目光中,把那数卷圣旨和锦书一股脑儿地扔在炉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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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时代之死人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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