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踏破铁鞋
侍女在收拾停当后,冲何易一笑,似乎是感激他给了从容体面的时间,连忙屈膝行礼,这是应有的礼数,也是那该死的礼法。
何易想起了那位可恨又可悲的老兵,他再次四下观望。
“没有旁人,你起来吧。”
这一方面是何易不愿受礼,另一方面也是只有这侍女尽快离开,何易才能取出被埋在花下的情报。
侍女纹丝不动,仿佛没有听见。何易注意到,她瘦弱的肩膀正在微微发抖。常人的体魄远不如天人,微微寒风对于他们而言便是刺骨的钢刀。
何易微一犹豫,脱下狐裘,为她披在肩头,然而侍女的话犹如一道惊雷,让他的动作僵在原地。
“多谢何公子,愿江畔的亡魂安息。”
何易愣在原地,莫非她就是兰罗那中的女人?
侍女微微抬眼,脸上闪过一丝料中后的笑意,但仍不言不语。
何易明白,这是在等自己问她,“你认识我?”
“北阁的青年才俊本就屈指可数,有胆识孤身前往西阁的必然只有您了。”侍女说着,撇了一眼何易腰间象征圣阁官的令牌。
有胆识……
何易简直无地自容,北阁的圣阁官孤身前往西阁,不傻到一定程度是不会这么做的。他真的是太累了,如果是换做平时三思而后行,绝不会犯这种错误。他深吸一口气,难道自己刚才被兰罗那中的景象吓到了?
何易知道自己脸色一定很难看,果然,侍女迟疑着低下头,不再言语了。
“你又是如何得知江畔的事情?”
“城外传来巨响,公子的狐裘有血腥气,加上近几日的流言蜚语……因此,我猜典礼发生了不幸。”
这个侍女的机敏让何易目瞪口呆,“你只是个采茶的侍女?”
“我是常人。”侍女简短地说,退后两步,解下狐裘,“多谢公子,但我身份低微,恐怕承受不起。”
何易立刻明白,缓缓伸手接过。在她的处境下,这件狐裘只会引火烧身。
侍女又深施一礼,“公子,后会有期。”说罢,不等何易有什么反应,她便匆匆向山上走去。
何易看了看狐裘,又望向侍女单薄的背影,不知为什么,那个老兵的样子总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先不管这些,他以剑掘土,挖开那株系着红绳的赤月梦罗花。
泥土被冻得发硬,挖了两下,竟然空无一物。
何易气恼不已,终究还是慢了一步,那奴才殴打侍女时场面混乱,这天杀的想必就是那时顺手拿走了情报。
刚才的后遗症越来越明显,何易喘息急促,慢慢坐倒在地,胃中一阵翻涌,心脏狂跳不已。狐裘上的阵阵血气,腥甜与恶臭混杂。
他劳累太久,又过度使用圣术,能熬到现在实属不易,睁开眼睛只觉得阳光苍白刺目,伴随着一阵天旋地转,不得不再次闭上眼睛。
我怎么一步步走到了这里?像平时一样,默念几句“不动如山”、“勇者怀悔”的家训不好吗?
眼睛虽然闭上,心思却仍不能停歇,这件事情当真与信公有关吗?
何易有一种冲动,想再次进入兰罗那,使用巫卜术直接查看未来的结果,但是他知道,如果再勉强施展圣术,非油尽灯枯不可。他开始怀疑在兰罗那中所见,这又不是戏文里的传奇,这仅仅是一场史书上司空见惯的斗争。
心跳逐渐趋于平静,何易睁开眼睛。
阳光穿过冬日的山林,
他看到白烟从山下的烟囱中斜斜升起,无数屋瓦上的青霜在闪闪发光,安水城于温暖朝阳中慢慢苏醒。
城内市坊罗列,道路纵横,恢弘而又庄严,似乎这里从未有过阴谋。
何易能想象,此时茶馆门前人来人往,绸缎庄的涣阳织锦总会被一扫而光,霞右来的文玩核桃备受权贵富贾追捧。黑市上在贩卖从蛛岭走私来的胡铁,风尘女子开始梳洗打扮,赌场开门,喧嚣声不绝,市井的游侠都以拥有一把北狄形制的弯刀为傲。从空中俯瞰,四条大街以望月山为中心将城池分作四个区域,城墙有一队队的银执卫正在巡逻,蛛网似的千江是天然的护城河……
他生在安水城,长在安水城,他忘不了这座古老城池的一面,也能包容它藏污纳垢的幽暗角落。
但是那鲜血淋漓的爆炸炸碎了这些幻想,何易终于明白,他所见的美好,或者说天人所谓的美好,全都依托于常人的血肉之上。
他拍拍面颊,调匀气息,觉得胸腹间有了些暖意,便站起身来,抖落身上尘土。
自己所掌握的信息价值绝不算小,为今之计,还是先下山回府,将一切都禀明叔叔再说。
腐草既然已经露出了马脚,那继续追查下去也并非难事,至于北阁与西阁的角逐,那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不多时,何易走到了一个青石缓台,眼前出现两条路:一条上山,直通西阁;另一条下山,而先前那个侍女正伫立于此。
“公子要上山吗?”
“姑娘,借过。”
他看不清侍女的表情,只见对方低下了头,“公子喜欢这山下的梦罗花吗?”
正是梦罗花开的时节,何易看向山下一片片随风起伏的花圃,但他无心赏花,“不喜欢,也不讨厌,但至少它们是活的。”
他说着走下石阶,身后却传来侍女的声音,“何公子留步!”
何易心说这侍女真是得寸进止,也不理会,径自下山。
“那声巨响后,我又气又怕,自己费尽心机把消息散播出去居然毫无用处,一想到残酷的刑罚又浑身发抖。直到我遇见了公子您——”
何易觉得这话不对,回头看向侍女,只见她笑靥如花,美目流转。
“——最妙的是公子没有蠢到去西阁。”
何易快步走到她跟前,“你到底是谁!?”
侍女微笑着深施一礼,她抬眼望向自己,朱唇轻启:
“小女子曾经营一个贩卖木炭与硫磺的小商队,名字您想必有所而闻,那是大当家起的——腐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