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章:黄粱1梦
“公子一定有很多疑惑。”侍女低头垂眼,一副恭顺的样子,“不过现在您有更紧要的事情。”
“典礼发生不测后,所有人的注意都会被吸引,本该严防死守的地方可能会松懈。”
调虎离山?
何易思索着侍女的话,什么地方需要严防死守?是何府,还是北阁?又或是叔叔可能藏了机密文书的某个地方?他脑中闪过那神秘女人的话:“江边人手不够,你的副官调府兵来了……”
黄狸院不过是叔叔的藏书阁,难道里面另有玄机?
“公子心中有答案了?快去吧,想必为时不晚。”一阵微风吹过,侍女又开始发抖了。
微风夹着山中的雪尘,给何易的额头带来一丝清明,他逐渐冷静下来。这侍女机敏过人,她究竟站在哪边?这会是西阁的陷阱吗?
他心中有了另一种猜想:只要派人跟踪自己,对方就能拿捏住叔叔的把柄。
“我凭什么相信你?”
侍女掩面笑了,转头往缓台走去,“何公子,就当赌一次吧,我告诉您这些足能置我于死地的事,也没问凭什么相信您吧?”
何易望着侍女的背影,发现她的双肩居然不再发抖了,他二话不说,快步下山,身后传来侍女的声音,“若令叔贵如国君,我希望北阁的阁圣会是您!”
何易动作不停,心中却掀起一阵涟漪。
北阁阁圣?
记得叔叔曾经评价过与他共事的阁圣:“真是个好东西。”这句话令人心寒,但每次想到,都有一种残忍的幽默感。对于阁君来说,阁圣无非是一柄利刃,就算有了磨损,只要换一个就好。
何易又想到了那个苦命的南阁阁圣,她作为维持势力平衡的牺牲品,年仅二十八岁,却被无形业火折磨得形容枯槁,恐怕时日无多了。这种短命的差事还是留给别人吧,现在的业火灼身之痛就已经是噩梦了。
然而侍女没说错,自己确实是叔叔最佳的阁圣人选,羽翼未丰,易于操控,叔侄的血缘更是牢固的纽带。
真的是叔侄吗?心中质疑的声音刺痛了何易,这是为数不多能让他烦躁的事情。那些流言蜚语不无道理,叔侄?恐怕只是私生子吧……何易从没听说过父母的事情。
他与叔叔最多的接触是执行家法,听叔叔说的最多的话是讲解何家祖训,如果非说有过什么温馨的回忆,那可能是那年冬花节,叔叔教他下战棋吧?只不过在教棋的过程中,何易面露得色,被一把棋子甩在了脸上。
那年他八岁,正是好胜心强的时候,事后叔叔这样教导他:“时刻藏好自己!”即使这样,他还是总幻想着叔叔会再陪他下棋,为此苦练棋艺,翻遍战棋棋谱,刻意模仿叔叔的棋风,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可能是想要用叔叔的方式战胜他,何易期盼着有一天形势倒转,他也能把棋子扔在叔叔脸上。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叔叔年逾四十,身体已经在走下坡路了,再过十年,哪怕二十年,就说不准是谁将谁玩弄于股掌之间了。这种想法或许被叔叔识破了,再次迎来一脸棋子的时候,他才明白要学的东西在棋盘之外。
从此何易活得谨小慎微。
有人说他可怜,无父无母,叔叔也并不关心他,但何易从不自怜,他知道受苦受难者数不胜数,他不必受冻,不必忍饥挨饿,不必担忧徭役,不必为一个铜子儿辛苦奔波,与这些相比,他的困扰又算得了什么?
何易都觉得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
十岁时的冬花节,何府门前挂上红灯笼,这是叔侄俩少有的团聚时刻。何易已经学会了藏好自己,他的叔叔乐于看到这种成长,便也再没陪他下过棋。
十七岁那年,叔叔公务缠身,叔侄俩即使在冬花节也未必能相聚多久。何易难得清闲,没有了平时严苛的管教,但这个冬花节他竟然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当天夜里,他梦见了下战棋,自己用“青”换掉对手的“卒”,子力上亏了,但棋局却因此豁然开朗,一招高明的“弃青”,-这是叔叔最擅长的。在梦里,他抬起头,发现叔叔露出了笑容……
他抽泣着醒来,不是自怨自艾,只是恨,恨自己为什么产生了幻想,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何易永远记得,当时他张大了嘴呼吸,努力不哭出一点声音。
为什么他执着于战棋?
为什么他要模仿叔叔的棋风?
为什么他决心报复叔叔?
梦醒的时候,何易终于明白了,他想讨叔叔欢心,想证明自己与叔叔很像,在内心深处似乎,他隐隐期待着什么,是一句“不愧是我的侄子”吗?
或者,把“侄子”换成“孩子”?
何易从前一直觉得自己不在乎,一直以来只能感受到积压已久的憎恨。可这些感情,无非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无非是一种可悲又可笑的自我欺骗。
他该怎么办?
面对真实的自我吗?那从前的人生都算什么?他已经习惯了自我欺骗,甚至整个人格都基于这种欺骗,如今让他怎么能面对真实的自我?这个梦实在是不合时宜,再早一些,他或许能更轻易地接受自己,再晚一些,他或许能以平和的心态原谅自己。
何易不想报复别人,也不想被叔叔利用。
可世间之事并非是想不想的问题,饿死的婴儿、冻死的乞丐难道都希望如此吗?
现在他不禁好奇,如果自己成为阁圣,叔叔会不会有些许愧疚?
不一会儿便下了山,这条石阶通向安水城的诚贤大道,何易也顾不得是否有眼线,一路疾跑,向黄狸院的方向冲去。